中国人治西方古典学问,若真能找到治国安邦的符咒,自然好。 中国人治西方古典学问,若真能找到治国安邦的符咒,自然好。但更切实的目标,恐怕在于集众人之力,将西方学问的祖谱翻检一遍,把西人全部家底清点一番。桑兹的《学术史》正好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 《西方古典学术史》第一卷 [英]约翰·埃德温·桑兹著 张治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0年11月第一版 724页,88.00元 英国古典学家桑兹(John Edwin Sandys, 1844-1922)于一百年前撰写的三卷本《西方古典学术史》,由张治翻译,中译本第一卷已于2010年10月出版。报章上陆续刊登了一些书评、书讯,但大都简略,对中译本的特色也语焉不详。笔者不揣谫陋,想就桑兹这部大书(以下简称《学术史》)以及张治的译笔稍作具体的评述,希望能引起更多读者的关注。 桑兹的贡献 桑兹的生平著述,译者张治在后记中已有介绍,兹不赘述。偶然发现的其他材料,补记于此。最近,蒙友人周运相告,英国古典学家格罗佛(T. R. Glover)在《剑桥忆往》(Cambridge Retrospect,1943年)一书中,用了相当篇幅回忆当年的老师桑兹。翻开这本薄薄的小书,发现桑兹当年由首相阿斯奎斯(Herbert Henry Asquith, 1852-1928)提名,被册封为爵士,正是凭借这部巨著(46页)。桑兹曾校勘、笺注古籍多部,但最为人推重的还是这套《学术史》。他在1922年去世之后,友人在剑桥一教堂中为他立铜匾,用几行拉丁文概括其一生成就。在涉及学术贡献时,只有“撰古学史”一语(studiorum antiquorum historiam conscripsit, 51页)。从铭文可见,这部书确已成了他身后的一块丰碑。 在西方学界,这部《学术史》至今仍被引述,网上仍可买到最新的重印本,在西人著述中仍能发现剿袭桑兹但又不注明出处者,可见我们的约翰爵士并没有沉入历史的“忘川”,仍有强大的生命力和利用价值。提到桑兹的书,自然要提到一部晚出的同名著作,这就是鲁道夫·普费佛尔(Rudolf feiffer, 1889-1979)的《古典学术史》。普氏是德国学者,上世纪三十年代因躲避纳粹的迫害,客居英伦,在牛津执教十余年,二战结束后方返国。他撰写的这部《古典学术史》,上卷从古代初期一直写到希腊化时代结束(公元前七世纪到前一世纪),于1968年在牛津出版。喜新厌旧是人之常情,学术亦然。常看到人们称许普氏的著作后出转精,并且诟病桑兹的芜漫庞杂。我们不妨先来看看普氏本人对桑兹的评论,于两人的异同或可得见一些端倪。 普氏在前言中,对曾经勾勒古代学术风貌的前代学人都有所论列。谈到桑兹这部巨制时,花费的笔墨最多,共写了十四行。普氏先抱怨前人的学术史篇幅均短小,分量不够,然后说: 内容无所不包的书唯有一部,这便是J. E. 桑兹的《古典学术史》。该书分为三卷,共计1,629页。等我们读了他的小传,了解了成书过程,我们对他便不免又是钦佩,又是嫉妒。他于1900年1月1日动笔,第一卷在1903年就由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1906年第二版,1921年第三版),其余两卷则出版于1908年。这个三卷本还有1958年波士顿的重印本。此书虽然在很多方面有些过时,但作为一部经典著作,永远是不可或缺的参考书。后人再写学术史,必要感激这部材料丰赡、取材广泛的著作。不过,就整体而言,桑兹的著作实乃一古典学家的名录(catalogue),依年代、国家和著作划分,难称一部真正的学术史。书中缺乏一以贯之的主导思想,也缺乏贯通的结构。对于材料当中,何者属于朝生夕灭,何者有永久价值,则缺乏审慎的区分。(前言,第viii页) 普氏先礼后兵,对先贤脱帽致敬,然后就是不客气的批评。他的意见若概括来说,就是:桑兹的书,材料太多,识见太少;只可作案头翻检的工具书,但难称有远见卓识的学术史。 桑兹一书材料丰赡,是有目共睹的。一部一千六百多页的书,从对荷马史诗最早的校勘和赏鉴,一直写到十九世纪德国古典学的勃兴,堪比一座跨越两千五百年的长城。这座长城不是凭靠“思想”和“观点”硬撑起来的,而是由成千上万条具体的史料辛辛苦苦搭建的。读者展卷,只要读上十余页,便会惊骇于桑兹取材的广泛和穷尽(正是普氏所云“the range and thoroughness of its materials”)。这样的例子触手皆是,不能备举。我只举两个例子,以说明桑兹一书资料价值巨大。 西方古代,荷马史诗的解释传统源远流长。有专门从事从诗中挖掘“寓意”者,擅长将篇中具体的人物和事件“转码”为抽象的概念。桑兹于此派叙述详尽,引证的材料非常丰富。既有广为人知的资料,也会引用相对偏僻的作家。比如西元前五世纪的哲学家阿那克萨革拉(Anaxagoras of Clazomanae)是最早开掘史诗寓意的学者之一。他认为荷马诗中所描写的阿波罗的箭矢,代表的就是日光,而奥德修斯之妻珀涅罗珀(Penelope)的纺线,实际上暗喻逻辑论辩之法则。他的“解码”工作具体入微,甚至认为纺线的经线相当于逻辑论证的前提,纬线则为结论,而珀涅罗珀手持的火炬则意指理性(中译本51-52页,下同)。这样一来,奥德修斯忠贞的妻子在纺机上劳作,就暗喻思想的编织和思路的运行。另外,桑兹还提到西元前四世纪的左伊鲁斯(Zolus of Amphipolis),此人对荷马史诗曾有非常苛刻的批评。比如他讥笑阿波罗将瘟疫降在希腊军营时,用箭矢先射的居然是牲畜。又挖苦宙斯的无能,竟然要用天平来衡量凡人的命运。他还像柏拉图一样,瞧不起泪腺格外发达的希腊武士(以上俱见122-123页)。总之,这位左伊鲁斯对荷马十分的不敬,除了挖苦,还是挖苦。我发现,在近人研究荷马史诗阐释的文献中,纺线的深微意思以及左伊鲁斯这些“酷评”(残酷之“酷”),很少为人引述,普氏在自己的书里于此二人也只是一笔带过(比如第70页)。所以,若要详细了解荷马史诗的注释传统,不看专书的话,桑兹的论述要比今人很多的文章包含更多有用、而且有趣的材料。 再举一例。对亚历山大城古代图书馆的来历,以及藏书的命运,桑兹介绍得十分详尽(124-127页)。对传说中那场将数十万卷藏书化为灰烬的大火,他也做了多方考证。从《亚历山大利亚战记》的描述(公元前一世纪),到哲学家塞涅卡的说法,一直到五世纪早期的史学家俄若修斯(Osorius)的记载,桑兹都详细开列出来。他最后得出结论,整个图书馆的藏书毁于一场大火,这不过是传闻而已。同样论述这个题目,普氏的叙述则非常简略(见其书236页)。所以,读者若要获得有关西方古代图书馆的基本知识,不看相关的专著,那桑兹这几页已足够精准扎实了。 普氏以希腊化时代专门名家,对公元前四世纪到前一世纪的希腊文献研究,要比桑兹更加专精。普氏的学术史上卷止于希腊化时代,实质上是一部希腊文语文学的历史。可是桑兹的胃口要大许多。因为他致力于作一部全史,所以必须包罗万象,凡与广义的“学术”有关联者,事无巨细,照单全收。而且桑兹口味也不挑剔,把语文学技术含量偏低的拉丁文献也全部纳入,所以《学术史》第一卷也覆盖了古罗马的修辞、语法和笺注。有关基督教在学术史上的贡献、中世纪里古学的保存,这些题目桑兹也尽量网罗资料,做了全面的总结。所以桑兹的《学术史》虽成书于一百多年前,但收集的材料周至赅备,在史料的占有方面实未有能超越者。 普氏责备桑兹一书缺乏所谓一以贯之的“主导思想”(leading idea),言下之意,桑兹的书材料虽多,仍不过是散钱失串。普氏的意见自有道理,但是桑兹是写通史,普氏是写断代史,目标不同。此外,两人对“学术”、“学术史”的理解和界定也不尽相同。桑兹对classical scholarship采用最宽泛的定义,指“对希腊、罗马的语言、文学与艺术,以及所有教育我人关乎人之本性与历史的准确研究”(中译本29页)。依这种定义,“学术”不仅涵盖一切与语言文字相关的材料,还带有英国绅士重修养、修身的意味(第一章第一句就有self-culture一词)。而普氏所承袭的是注重专精的传统,他将古典学术史的源头直溯到亚历山大城兴起的以校雠、训诂、舆地、制度为研究核心的古学家,而且认为这一传统乃是西方语文学最纯净的源头。所以桑兹更像是博洽多闻的博雅之士,凡涉及古学的题目都津津乐道,不复区分文学史、批评史、语言史、金石学、书籍史等等。而普氏则是崇尚专精的考据家,覃思于校勘、训诂、音韵这些小学,对不甚“学术”的学问分支(如哲学、诗学)便不下一语。 我们可以对比一下两人对古人的处理。凡属于文学批评的篇什,桑兹都不肯错过。柏拉图的文艺观、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这些话题因为涉及古人对经典的评判(希腊文kritikos指对作品能够论断、品鉴的专家),所以也被纳入广义的学术史加以评述。而再看普氏,在第一部第三章(57-84页)讨论雅典哲人,对柏拉图在《理想国》和《法律篇》中对虚构文学的攻击,他只一笔带过,不愿浪费精力(58页)。相反,对《克拉底鲁》(Cratylus)这篇讨论语言学、语言起源的柏拉图对话,因与语文学直接相关,他就详细论述(59-64页)。这是桑兹详而普氏略的例子。 相反,活跃于公元前三世纪到一世纪的亚历山大学派古学家,或校订荷马史诗,或注重天文、历算、舆地的考察,一向被奉为古典学术的正宗。尤其亚城最早的几位图书馆长,如芝诺多图斯(Zenodotus,约生于公元前325年)、拜占庭的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 of Byzantium,约公元前257-前180年)以及 阿里斯塔库(Aristarchus of Samothrace,前220-前145年),更是被后人奉为真正学术研究的老祖宗。桑兹仅以简短的一章便将西方古代的许慎、贾逵、郑玄一网打尽(第八章),而普氏则对这些古学家顶礼有加,决不肯将三位巨擘供在一所小庙里。他一定要将每一位都恭恭敬敬摆放在单独的祭坛之上,故而每人均单辟一章,详加讨论。这是普氏详而桑兹略的例子。 普氏与桑兹的学术旨趣不同,在自己的《古典学术史》中,除了在前言中对这位前辈有所评骘,还不时在注释中与桑兹角力。他或提到桑兹(251页注2),或给桑兹纠错(249页注4指出桑兹一处笔误),或反驳桑兹的意见(如35页注3,106页注4,140页注7)。我发现全书中至少有一次,普氏动了些肝火。亚历山大城图书馆首任馆长芝诺多图斯,第一次编辑了荷马史诗的校勘本。桑兹误信其他学者,称这位芝馆长“偶尔会嵌入自家韵句以全诗义”(132页),就是说他间或将自己的诗句羼入荷马史诗正文中。普氏发现桑兹这里没有列出证据,就自己动手,追查出桑兹所依赖的著作,而且破天荒地在正文中予以点名批评,“桑兹这番惊人之语完全无据”(114页),然后又说将校书家等同于造伪家,实在是荒唐无比(farcical)。这里就是直接批评桑兹诬枉古人。 桑兹胪列资料力求赅备,但也极容易滑向繁冗,所以普氏批评他缺少重心也不算冤枉他。比如第十章,这样的缺点就暴露得格外明显。古罗马除了瓦罗(Varro,约公元前116-前27年)之外,本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学术大家。但桑兹勉为其难,硬要将拉丁学术清理一番,结果只堆积成一部拉丁文学简史。所有的文人都平均分配到一两段简短的介绍,维吉尔分到一个自然段,贺拉斯分得六行,奥维德因其诗中广涉古代历法和神话,所以得到了十五行的嘉奖。第十五章中,桑兹将公元一世纪后期居住在罗马的希腊作家地奥尼修(Dionysius of Halicarnasus)现存的修辞学著作,撮述大意,把内容提要写满了7页(282-288页)。在291-295页,他又将托名“朗基努斯”的《论崇高》总结了一遍,这些都是桑兹书中乏味的地方。 中国人治西方古典学问,若真能找到治国安邦的符咒,自然好。但更切实的目标,恐怕在于集众人之力,将西方学问的祖谱翻检一遍,把西人全部家底清点一番。桑兹的《学术史》正好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因为它把西人研究自家经籍的学者、著述、门派、传承统统登记造册。借助这样一份账簿,我们便有可能将西人压箱底的宝物搜出来,见识一番,摩挲一遍。但因这部书的部分章节有类目录(catalogue),或者清单(inventory),所以分析和论断有时便不免粗疏些。但是,也正因为这部《学术史》是一份明细,所以就必然十分的完备。因此,桑兹这部大书资料方面的赅备以及百科全书式的机械,对于普氏来说是缺陷,但对于了解西方学术甚少的中国读者来说,反倒有可能“蝉蜕”为明显的优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