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需要指出的是,1980年代之后,“Kurgan理论”受到了越来越多的批评,也出现了一些企图替代它的新理论。对于“Kurgan理论”的批评主要是:从考古学上看,欧洲各地的文明从新石器时代(7000 BC)到铜器时代(1500 BC)都是连续的,没有大规模武力入侵的迹象。也就是说:凯尔特人本来就散居在欧洲大地上,日耳曼人本来就散居在中欧的森林中,意大利-罗曼语族本来就在意大利等等。他们都不是从南俄草原过来的征服者。另外,语言学告诉我们“印欧人”已经开始农耕,而“Kurgan遗址”所代表的游牧民族的农业水平则一直比较低下。 "安纳托利亚理论”的印欧语系传播图(点击可放大) 新的理论主要有二个。一、苏联学者Gamkrelidze和Ivanov、英国学者Colin Renfrew勋爵在1980年代分别提出的“安纳托利亚理论”:真正的Urheimat在小亚细亚的安纳托利亚高原上;那里的原始农业文明才代表着“印欧人”。他们认为印欧语系的传播要比“Kurgan理论”早得多,可以上溯到7000 BC,而且传播不是靠武力征服,而是随着农业技术在各民族之间的推广而自然传播开的。也就是说,没有民族的迁徙,只有农业技术的传播,别的民族在接受农业技术时一道接受了印欧语言。这种理论也有人批评,因为欧洲各地的农业文明从考古学上看是自发形成的,不像是突然从某个民族那里学来的。而且创造欧洲、西亚几个最主要的农业文明的都是非印欧语系的民族。至于他们所说的Urheimat,即安纳托利亚高原,那里最早说印欧语的赫梯人在当地却是少数民族。(“安纳托利亚理论”重建的印欧语传播过程可参见右图。) 二、旧石器连续理论(Paleolithic Continuity Theory,PCT)。这是1990年代兴起的一种理论,认为自旧石器时代以来欧洲各地的文明就一直是连续发展的,没有大规模的武力入侵。现代基因方法也证明今天欧洲人的基因和旧石器时代欧洲人的基因有80%以上是相同的,这也说明没有大规模民族迁徙。印欧语系的分化因此要早于旧石器时代。也许在12-15万年前“第一个夏娃”刚刚“走出非洲”的时候人类已经有语言了,从那时起语言就开始了分化。关于这种最新的理论,现在仍是学术界争论的焦点。 关于“印欧人”还有一些其它理论,比如认为Urheimat在中亚、在印度河流域、在高加索山区等等。这里就不详述了,想仔细研究者可以参考这里。不过在出现决定性的突破之前,我们还是暂时接受“Kurgan理论”。 三.斯基泰人是从哪里来的? 希罗多德在第四卷开始的时候介绍了4个有关斯基泰人起源的故事(四5至四16),其中前两个是纯粹的传说,这里不去讨论它们,关键是后两个。 在四11到四12,希罗多德把第一卷中说得断断续续的一个故事(参见第一卷第15项札记)彻底讲完整了。玛撒革特人进攻斯基泰人;斯基泰人为了躲避玛撒革特人的进攻,转而进攻辛美利亚人。辛美利亚人无法抵抗斯基泰人,于是从提拉斯河(今天的德涅斯特河,乌克兰和摩尔多瓦交界处)流域出发,经过麦奥提斯湖(今天的亚速海)和攸克星海(今天的黑海)之间的海峡,然后“沿着海岸”一直逃到了吕底亚。然后他们继续在吕底亚为寇,杀死第一代吕底亚王巨吉斯,直到被第四代吕底亚王阿利亚特赶走。 斯基泰人的来源--传说一(点击可放大) 有一部分斯基泰人追击逃走的辛美利亚人,可是他们迷了路,结果误打误撞地来到了美地亚。迷路的原因是他们追击时是“沿着右手的高加索山”走的,也就是说他们追击时高加索山一直在他们的右手边,所以他们其实一直在沿着高加索山的北麓走,这样当然就来到了美地亚。后来他们在两河流域横行28年,直到被美地亚王克亚克萨里赶走。由于希罗多德没有接触过亚述方面的资料,他不知道斯基泰人在亚洲横行的28年,其实是作为亚述帝国的雇佣军度过的。亚述方面对这个事实是记载得很清楚的。关于这次“民族多米诺效应”,可以参考左图。由于玛撒革特人在进攻斯基泰人之前的居住地带不清楚,所以他们的进攻方向是用虚线表示的。 因为斯基泰人赶走了辛美利亚人,所以原来属于辛美利亚人的地方现在居住着斯基泰人。这就是希罗多德自己最相信的斯基泰人的来源。当然,这个地方原来属于辛美利亚人的事实也没有被人完全遗忘。他们在逃走时经过的地方因他们而得名“辛美利亚”半岛(四12)。这个名称一直保留到今天,这里现在叫克里米亚(克里木)半岛。而克里米亚(克里木)/Crimea,其实就是辛美利亚/Cimmeria。 斯基泰人的来源--传说二(点击可放大) 不过,在四13,希罗多德又引用了一个关于斯基泰人起源的传说。这个传说是一位叫阿里斯提亚(Aristeas)的诗人,在他的长篇叙事诗《独眼人》中讲到的。阿里斯提亚故事和希罗多德故事的后半段,即斯基泰人进攻辛美利亚人的部分是相同的,不同的是前半段。阿里斯提亚说进攻斯基泰人的不是玛萨革特人,而是一个叫伊塞顿人(Issedones)的民族。伊塞顿人又是受到“独眼人”(Arimaspi,音译为“阿里玛斯披人”)的进攻才转而进攻斯基泰人的。这样一来,这次“民族多米诺效应”所涉及的民族就应该是:“独眼人”→伊塞顿人→斯基泰人→辛美利亚人。关于斯基泰人来源的这个版本可以参考右图。 两个传说中哪个是真的?现在仍然不好下定论。玛撒革特人在《历史》第一卷讲居鲁士之死的时候已经提到了,后来亚历山大东征的时候也和他们交过手,他们的存在是没有疑问的。关于伊塞顿人的存在后来的学者如地理学家托勒密、老普林尼等人也都提到了,他们也是实际存在的民族。所以现在我们仍然不清楚斯基泰人到底是受了哪个民族的进攻才开始长距离迁徙的。 关于“独眼人”和伊塞顿人,可以参见下面的札记。 四.希罗多德笔下的欧亚大草原 欧亚大草原,是指从今天的乌克兰,跨过俄罗斯南部,直到今天的哈萨克斯坦的草原地带。从早先的匈奴人,到后来的蒙古人,再到近代的哥萨克,曾经有无数的游牧民族在这里上演了游荡、征服、流亡的历史活剧。而斯基泰人是他们之中最早出名的。斯基泰人的历史代表着后来一大批游牧民族的历史——没人能说清的来历;转瞬之间就兴盛起来;威震一方,人人谈之变色;莫名其妙就开始衰落;被击败、被征服、被驱赶;最后被世人遗忘于历史的尘埃中[1]。 斯基泰人的历史,作为典型事件,能够被后人详细加以研究,大部分是靠了希罗多德《历史》第四卷。如果我们接受关于“印欧人”的“Kurgan理论”,那么《历史》第四卷更是“印欧人”生活状态的第一手资料。明白了这点之后,让我们来看希罗多德笔下的欧亚大草原是怎样的。 在研究某个地域的历史时,我依靠下面两个原则: 一.先确定该地域的地理情况,再研究该地域的民族分布。因为相比起人的流动性,大山大河的位置更少发生变化,更容易和今天的地理情况对照起来。当然,像黄河的频繁改道,或者奥克苏/阿姆河的旧河道之类的事情也是有的。但这毕竟是少数情况,而且它们的改道或者干涸都是可以从考古学/地理学上去证实、去断定事件发生的具体年代的。 二.在研究某位作者的记载时,其记载的可信度应该按下列的次序排列:最可信赖是他对自己去过的地方的描述,是他对亲眼见过的事件的描述。其次是他对虽然没有直接的体验,但仍属于自己生活的年代、自己生活的地区的描述。再次是对距离他生活的年代、地域比较接近的年代、地域的描述。除此之外,除非作者有很可靠的资料来源,他对遥远年代和遥远地区的描述就只能被视为一种“传说”。 按照这两个原则,我把欧亚大草原以塔那伊斯河(今天的顿河)为界,分为东西两部分,分别研究。西面的部分由于离希腊本土更近,所以希罗多德对之的描述的可信度更高。研究各部分时,我将先确定其地理情况,后确定民族分布。 欧亚大草原的西部,即黑海北岸、今天的乌克兰,从希罗多德的叙述中我们知道他本人去过那里。他曾经多次提到当地居民的生活细节。他还拿陶利半岛(希腊人对辛美利亚/克里米亚半岛的叫法)和雅典所在的阿提卡半岛做类比,给那些没有去黑海的希腊人一个当地地理的大致印象,这也说明他本人去过黑海。而他对黑海北岸的地理情况的描述是以8条河为主线的(四48至四57)。 这8条河从西往东分别是:伊斯特河、提拉斯河、希帕尼斯河、波利斯铁涅斯河、潘提卡配河、希帕西里河、盖罗斯河、塔那伊斯河。关于这8条河,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身份的有5条,它们是:伊斯特河=多瑙河、提拉斯河=德涅斯特河、希帕尼斯河=布格河、波利斯铁涅斯河=第聂伯河、塔那伊斯河=顿河。 欧亚大草原,西部(点击可放大) 确定了它们,再确定L10对这一带各民族的描述(四17至四20)就比较容易了,由于希罗多德在L11讲斯基泰人开会讨论如何抵抗大流士的进攻时又介绍了一遍这一带的各民族(四102至四109),综合这两处的记载,我大致绘出了欧亚大草原西部在公元前5世纪民族分布(参见左图)。这两处的记载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出现这种分歧可能因为L10中的记载是希罗多德自己亲身游历黑海北岸时的所见所闻,而L11中斯基泰人会议的记载他是得自其它渠道。证据就是在前一处,他经常说从某地到某地需要多少天的路程,有点像今天的旅行指南,而在后一处他却没有这么做。斯基泰人开会讨论抵抗大流士的进攻大约发生在公元前6世纪末,希罗多德访问黑海北岸大约是在公元前5世纪中叶。半个多世纪的时间让当年与会的一些民族已经消失,希罗多德游历这里的时候当然也看不到他们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