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当代艺术的社会学转向----中青年批评家论坛暨第二届深圳美术馆论坛”上的发言, 2005年11月30日),载2005《深圳美术馆》 我的发言只能从历史的角度来谈,对艺术,我是门外汉。我就从近年来学界对二十世纪30、40年代中国左翼文化的反思来谈,我觉得这个问题值得讨论,因为中国80年代的新艺术就是从那儿派生、裂变而来的。我今天从两个方面来谈:一是学界对左翼文化的批评性反思;第二点,谈谈我对20世纪30、40年代中国左翼文化的认识。 目前国内学界对左翼文化批评和反思都是结合了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以及革命、改造、建设的背景来谈的,有些看法是非常尖锐的。例如有的学者认为,30年代的中国左翼文化知识分子有一个基本特点,这就是“道德的自我迷恋”,所谓“理想主义”则是知识分子的精神鸦片,最后必然走到民粹主义,而“左”和“右”都是相通的,左“在反对中更强烈的复制对方”。一些论者还认为,二十世纪中国激进主义的全盘改造的思想背景就是法俄革命,以今日观之,当年的左翼文化多是“肤浅,浅薄”的。 台湾那边反思的代表人物是尉天骢先生,他也是台湾知识分子中的左翼的代表,在70年代台湾的“乡土文学讨论”中,尉天骢和陈映真是领军人物,当年他们提倡关心底层、面对底层,曾受到过余光中等的攻击。尉先生对五四时期到30年代的“反封建”有一个尖锐的批评,认为五四对“封建”的指控如同“判决”,对中国的优良传统,几乎全部抛弃,从此中国人失去了尊严,失去了他的存在之处,即使他还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也只能过着一个流放和流浪者的生活,这是中华民族的一个噩梦。尉天骢认为,在近代中国,革命行动的产生是难以避免的,但从实践看,理想主义走向了帮会化和流氓化。他还提出了一个概念:“革命浪子”,这个词来自于法国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和中国的某些情况可以形成对映。他说,狂热的理想主义是薄弱的,也是虚幻的,从理想主义走向乌托邦主义,再一变就可变为对天堂主义的追求。尉先生对自由主义也有很尖锐的批评。他认为中国的自由主义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依附性和投机性,也是浅薄的,中国的自由主义鲜少传统读书人的骨气。他提出,真正的理想主义应在质疑中进行。尉天骢说:历史不仅是事实的呈现,它实在也是一种审判,这审判不管是对于过去,对于现在都是一样的。 我认为上述的一些看法是令人深思的,许多也是有依据的,例如:三十年代的左翼作品确有肤浅、浅薄的毛病,而且左翼的“道德上的自我迷恋”也是事实。 但我个人认为,在反思左翼文化的时候,不一定要用30年代左翼的决绝的态度。在考察左翼文化现象时还是应注意到左翼文化与20世纪中国历史大环境的互动关系这一层面。也就是说,左翼文化的产生是有深厚的土壤,也是难以避免的。 中国的“左翼文化”或“革命文化”兴起于1927年后。鲁迅先生曾说,其它国家是由革命的失败导致革命文化的失败,而中国的情况则是由革命的失败导致革命文化的兴盛。我想,五四也为左翼文化的兴盛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思想背景,就是平民主义和爱国主义。检视历史,我们可以看到20年代中国两个主要政党都从列宁主义那里吸取思想和组织资源。只是国民党吸取了列宁主义的下端结构性的要素,就是党治、党国、党军,而放弃了列宁主义的高端的概念:阶级斗争;共产党则是将列宁主义的上、下端都吸取了,1927年后,又融入了中国农民造反传统。1927年以前,在总体上中国是没有左翼文化的,我们看到的只是五四文化。1927年以前,国共两党同享一个意识形态,都强调反帝爱国,平民主义,劳工神圣,两党的思想差异并不明显。所以共产党1927年以前参加的是“国民革命”,而不是“人民革命”,也就是左翼的主题还没有完全浮现。国共分手后,左翼革命的主题完全凸现。这就是在一切领域强调阶级对立和阶级斗争,以及诉诸底层普罗生存处境的痛苦。同时强调用暴力革命的方式快速改变社会。 中国真正的无产阶级文化的叙述是从莫斯科和日本传来的。阶级斗争的叙述强调关注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压迫、侵略以及中国人对此的痛苦记忆,同时又提供一个改造社会的理想主义远景,在理论上,它叫“共产主义”,在现实,它就是“苏联”,在左翼十年(1927-1937),基本如此。在30年代初之后,左翼又增加了一个更具号召力的旗帜:“抗日救亡”,把民族主义的元素融入到了左翼革命的叙述之中,从此,左翼占据了两个道德制高点:反帝爱国主义和平民主义,这又和五四的主题又连接在一起。1949年前,中国的左翼文化长期占据中国思想意识的很大的空间,就是由于占据了这两个道德至高点。 我认为中国的左翼文化不完全是来源于法俄,当然法俄的元素非常重要,但中国还有自己的背景——“文以载道”的传统,利用文学改造社会的传统。20世纪初就有这样一种利用文学艺术介入社会改革、参与社会改革的潮流。 1927-1937是中国“红色的三十年代”,是以文学、艺术介入社会、介入社会改革的十年,不少文学家和艺术家更是直接投入到社会革命。“红色的三十年代”与五四时期的文学改良是有区别的,文学改良重在呼吁个性解放,在阶级背景方面,在对社会贫困原因的叙述方面,都还是模糊的,而到了30年代的左翼文化中,就清晰化了。 我个人对30年代的左翼文化持一种理解的态度,尽管许多作品和论述比较肤浅,但是在那个年代,左翼文化是一种呐喊、反映和表达了许多人的想法和感情。在那时的环境下,不允许一个公民社会的自然成长,风紧云急,为左翼文化的流播提供了土壤。 “红色的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化与40年代以后的革命文化、根据地文化有着密切关系,但是,两者之间还是有差异的,其间最大的差别就是,30年代的左翼文化还保有一种在革命框架下的多样性及较为广阔的国际视野。 当40年代初革命在根据地走向制度建构后,经过全面的改造,“三十年代左翼文化”被改造成了毛泽东的“无产阶级文化”,或者叫“新民主主义文化”,实质就是“党文化”。其实这个词我觉得没什么不好,马雅可夫斯基最先就用这个词,“党文化”一词在革命年代是顺理成章的,它其实也可称之为 “整体性文化”。 整体性文化内含30年代左翼文化的元素,例如“阶级斗争”,“人民反抗”,更有40年代制度建构之后产生的新元素,诸如 “立场、观点、方法”及革命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等命题的提出;对个性主义的扬弃和对集体主义一致性的高度强调;对民族特点、风格,尤其是对底层农民文化的重视和吸取;以及较为单纯的本土视野等等。 在以后的历史长河中,“三十年代左翼文化”的某些原素,如“阶级斗争”等被不断强化,而 “国际视野”、“小资产阶级个性主义的反抗”、“革命罗曼蒂克”等等,则迅速被稀释、退隐,到了文革前夕,“三十年代左翼文化”已被完全改造为“整体性文化”, “三十年代左翼文化”也就成了“三十年代黑线”,和“十七年黑线”一道,被 “扫入历史的垃圾堆”。江青的那个有名的部队文艺座谈会纪要,实际就是一个升级版,是整体性文化的极端形式。 最后,我的看法是:在一个多元的社会里,左翼元素的存在是有其积极意义的,左翼文化其中的进取、参与、反省、批判的气质应是需要的,它对今天发展中的某些弊端也许是一个“解毒剂”。我觉得有两种情况是值得反省的:“整体性文化”的绝对主义思想逻辑是不利于文学艺术的健康发展的;另外在今天全球化、市场化的背景下,是否也有资本对人们日常生活的隐性控制的问题?我想在任何时候都应有多样性的存在,特别是在艺术的表达、内容的多样性方面应该有广泛的选择空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