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题材必须用不同的方法去处理。但在一般情形之下,我所取的途径是可以走得通的。胡适先生谈治学方法,曾提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名言。我想在假设和求证之前还有一个“放眼看书”的阶段(“书”字应从广义,假作有关研究题目的事实、理论等的记载)。经过这一段工作之后,作者对于研究的对象才有所认识,从而提出合理的假设。有了假设,回过来向“放眼”看过,以至尚未看过的“书”中去“小心求证”。 看书而不作假设,会犯“学而不思则罔”的错误。不多看书而大胆假设,更有“思而不学则殆”的危险。“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不识月而作的白玉盘“大胆假设”,是无论如何小心去求,绝对不能得证的。这个错误的假设无关宏旨,不至影响小儿本身或其家人的生活。“学者”、“思想家”的错误假设,非同小可,可能会产生重大的后果。 照我看来,不曾经由放眼看书,认请全面事实而建立的“假设”,只是没有客观基础的偏见或错觉。从这样的假设去求证,愈小心,愈彻底,便愈危险,近年来有若干欧美“学者”因急于“成一家言”,不免走上这一条险路。杨联陞教授在1960年参加中美学术合作会议时曾含蓄地指出这个倾向。他说美国“史学家”的长处是富于想像力,如不加以适当的控制,他们可能会“误认天上的浮云为天际的树林”(mistake some clouds in the sky to beforests on the horizon)。我想这和把月亮呼作白玉盘,同样不足为训。 我所谓放眼看书包括两层工作:一是尽量阅览有关的各种资料,二是极为避免主观偏见的蒙蔽。有关资料可以分为直接的和间接的两大部分。直接资料包括有关研究对象的原始著作(如赖斯基的著作是研究政治多元论重要的原始资料)。述论原始著作的文字(例如佘宾教授在《美国政治学评论》中发表的一篇论文《多元论——一个观点》)也是直接资料。间接资料的范围颇广。一切有助于扩大视界,加深了解而与本题没有直接关系的文字都在其内。比较地说,研究读直接资料应力求精悉,参考间接资料宜致其广博。 为研究专题,搜集资料而看书,当然不是漫无目的,无所取舍的“浏览”,但也不可全凭主观,只摘取与己见相符的思想或事实以为证据,而自圆其说,把一切不相符的思想事实,悉数抹煞,与以视若无睹,存而不论处置。坦白地说,这是一个自欺欺人的下游手法。荀子书中有三句名言:“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辩。”我们如果把这三句话改成“以学心读,以平心取,以公心述”便可以作为我们写学术论文的座右铭。 我幼年时听家里长辈说,族兄焱文读书,过目不忘,为之羡慕不已。我的记忆力既然不强,只有靠笔记来补助。阅书时看见有重要的文字便随手记录在纸片上。每晚休息以前把当天所得的纸片,按其内容分类,妥放于木匣之内以备日后随时查检引用。到了着手草写论文时,积存的纸片不下数千。事实上我无须取出这些纸片,一一重看。因为书中的文字经我用心看过,用手录过(所谓心到手到)之后,在我的脑子内留下了印象。不能过目不忘的我,采用这笨拙的方法,勉强做到了过手不忘。 1925年初夏我开始写论文的初稿。我问狄理教授是否每写一章,送请他审阅,他说不必如此。从平日我向他报告我的研读结果时,他已经知道文化的内容,认为没有问题。他又说:“关于政治多元论的种种,到了现在,你所知道的应当较我为多。我未必对你有多少帮助。何况这是你的论文,你应该根据你自己的心得去撰写。导师的职务不是把自己的意见交给研究生去阐发,而是鼓励他们去自寻途径,协助他们去养成独立研究的能力。不过,如你愿意,可以写好两三章,拿来给我看。” 孔子说:“辞达而已矣。”朱熹“集注”作这样的解释:“辞取达意而止,不以富丽为工。”这真是作文的最高原则,写论学的文字时尤其要谨守不渝。我前此写硕士论文和研究报告时尚知谨慎小心,辞求达意,因而侥幸寡过。现在草写博士论文,不知自量,竟妄想在文辞刻意求工。于是咬文嚼字,写了一篇将近三千字的“导论”,兴冲冲地送交狄理教授,请他过目。两三天之后,他给我电话,要我从速去见他。我一进他的办公室便知事情不妙。他面带怒容,从书架上拿起我的草稿,扔在桌上,说了“这完全不行”一句话之后,便坐着默然不语。 我只好拾起草稿,悄悄地退了出去。我知道他原来对我期望颇殷。现在我却使他大失所望,难怪他生气。我那时心里的难受,真是无辞可达。回到寓所,“闭门思过”的结论是,导论之所以“不行”,完全由于我违背了“辞达而已”的教训,妄想刻意求工,反至弄巧成拙。补救的唯一方法是从新另写。一个多月以后我拿着重写的导论和第一章“多元论与法律”(后来定稿时分为两章),去请他审核。过了几天我去见他时,他高兴地说:“这就是了。你放手写下去,不妨等全稿写完后拿来给我看。” 选自萧公权:《问学谏往录》,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