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在中国发动侵略战争是在十多年前。那是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的夜晚,日军突然攻击中国的沈阳城,并加以占领。从一九三一年至一九三六年期间,日本在中国很多地方一直断断续续的进行其侵略战争。但大规模的战争却是在一九三七年七八月间爆发的。 因此中国为本身的自由和独立作战断断续续的进行了十多年,但是在最近五十五个月里才是全面的和不断的进行着。 或许你们会问我说,中国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怎么会有办法对一个强敌抵抗了那么长久的时间呢?中国抵抗日本侵略有四年半之久,大家认为是一个现代的奇迹,我将利用分配给我的这段时间内向列位解释促成这个奇迹的因素。 简单的说,支持中国抗战力量的有五个主要的因素: 一、空间。 二、数量。 三、历史性的关系。 四、内部的重建。 五、外援。 第一是空间,中国承袭了一大片可以行动自如的空间。经过十年断断续续的战争之后,特别是经过了四年大规模战争之后,我们的敌人只可称是占领了中国十分之一的领土。蒋委员长曾告诉世界人士说,中国抗日的战略原则是“以空间换取时间”。中国之所以能够使日本侵略者陷于泥淖中而获得四年的时间最重要的因素是空间。这个空间的因素可以由希特勒在几个月内闪电的占领十多个欧洲国家的事实得到充分的了解。那些西欧、北欧、与巴尔干半岛的国家之所以会一个一个的陷入敌手的原因主要是缺乏足够的空间来换取时间。最近苏俄能够成功的抵抗德军装甲师团的猛攻,重新又给我们一次证明,抵拒闪电战术最有效的武器就是时间,而时间只能用大片的空间和众多的人力来换取到。 第二个因素是数量。那就是庞大数目的人口为供应作战人力真正的和潜在的来源。这几年来,中国在面对着拥有优秀机械化部队的敌人时曾受到了军事上很大的挫折,但是由于我们数量上的优越,使敌人永远没有办法包围或捕取到中国任何大军团。而我们能够利用所争取到的时间来训练愈来愈多的师团与军官,所以日军高级指挥部人员才会说蒋委员长至少还有三百万经过训练的军队在他的麾下。这就是说,甚至敌人都承认现在中国军队的数量是比四年前战争爆发时还要大,而且这个数量还没包括大量的游击队在内呢。我们充满信心的相信一个拥有七千万人口的日本绝对无法征服一个拥有四亿五千万人口的中国。 第三个因素是我们历史性的全国的团结。你们常听到人家说中国是因为日本侵略和这些年来的战争才团结起来的,这句话是不确实的。这样一个奇迹是没有办法用这么短的时间来促其实现的。我们可以坚决的说,中国全国团结是二十一个世纪的努力所达成的。中国在公元前二零零年团结成为一个帝国,在最近二十一个世纪半的时间中有几个短时期的分裂局面,和遭受外来的侵略。但是大体上说起来,中国曾在一个帝国,同一个政府,同一个法律制度,同用一种文字,同一个教育形式,和同一个历史文化之下继续不断的生存二十一个世纪以上的时间。这个团结着的国民生活之延续是任何其他种族、国家、或洲陆所无可与之比拟的。外国观察家写的往往是关于中华民国建立后的二十年,而他们不能了解中国的内部虽然有政治纠纷,但其背后仍有国家团结基本的感情,更不能了解此种团结的一贯性,现在把全国连起来的就是这种长久历史性的团结感,一个力量激动起人民为抵抗侵略拯救国家而英勇的作战下去,在他们逆境与苦难中安慰他们,使千千万万人有耐性的忍受着非常大的屈辱与痛苦,使他们相信最后胜利必定属于他们具有长久历史的祖国的,使他们永远不灰心气馁的,正就是这个历史性的团结感。 第四个因素是整整十年内部重新建设而培养成的支持力。当日本人于十年前的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发动侵略战争而侵入满洲时,中国毫无准备的面对强敌,而这个强敌恰巧是世界第一等军事与海军的强国。我们的领袖们完全预料到大规模的战争一开始,中国就必定会失去华东与东南海岸全部的现代城市,可能也会失去长江下游的城市,并且会毫无防御的受敌人强大的海军严密的封锁。所以在那些表面上看来是在姑息敌人的几年中,我们领袖们不但训练和装备军队和尽量使他们现代化,而且也采取重要步骤,藉以在广大的中国西部和西南部策划一个长期经济和工业的建设,当时他们就预料到即将来临的战争和海军的封锁。 在这方面的第一个步骤就是建造铁路和公路以连系中国西部、西北部和西南部。在最近十年中建造了一个广大的汽车公路网,其中包括通往俄国横贯大陆公路和通缅甸的滇缅路。最近《纽约时报》的窦定(F.Tillman Durdin)从缅甸寄来的报告说到滇缅路工程的奇妙。我从他的电文引述几句话给列位对于中国在内地交通方面的成就有个了解,窦定先生说:“没人真正描写过滇缅路。这条几乎全用人手造成的路是一个惊人的成就,而且毫无怀疑的是现代最伟大公路建设的奇迹。这公路在似乎无法可通过的一万八千尺的山岭上,蜿蜒通过三千尺深的峡谷。有些部分是从山边凿刻出一条路出来,下面是好几千尺深的山谷。南部通过的是世界上疟疾肆虐最厉害的地区。” 在内地建造现代工厂的步骤也是同样重要的。就在战争爆发前后不久,政府断然采取步骤拆掉四百多座工厂,并把各工厂的机器和设备迁移到内地,其中包括机械工厂、金属物品制造厂、化学工厂、纱厂、面粉厂与造纸厂。政府协助搬运机器的重量总共是七万多吨。此外,熔炉炼铁炼钢炉以及其他钢铁工业所必需的有关物资也运往内地。为了应付在内地计划工业的需要,政府也把开矿设备包括起重机、抽水机,以及其他机器从河南大矿区运到西南各省,以便能有转为现代化的设备开采煤矿。从矿区运往内地的这些物品以及运往内地的熔炼金属的火炉,大约总是五万吨。政府除了搬运工厂外,也设立了几个新工厂,包括电解铜厂、电器设备工厂和机械工厂等,这些新工厂的设备重量总共是一万多吨。 迁往并运往内地的三种机器重量共是十三万吨。这个重量对于有机器思想的美国人是不足轻重的。但是我们必须要记得这十三万吨的机器是用最原始的运输工具所搬运的,——多数是背负在人的肩背上搬运的。 搬运这些工厂在一个前此都不曾有过工业的内地设厂,然后开工生产;一共花了一两年的时间。这些工厂分布在广大的内陆,有些工厂已经遭受轰炸,但是多数都完整无损。也就是有了像奇迹一样的搬运了那些工厂才能制造出用以抵抗日军的武器,供应我们浩大战争机构物质的需要,开采新旧矿区的矿藏,和生产化学物品、纺织品、面粉、纸张,以应自由中国人民的需要。 建立庞大的交通与运输系统与促进内地各省工业化的这些措施,构成了中国抵抗力量的第四个因素——大西南北区的重建。 最后,但是绝不是最不重要的因素是国际对中国的援助。中国之所以能够在这几年中作战是因为我们能获得外国朋友们给了我们重大的援助,这句话并不是夸大其辞。这几年中我们不断的得到了苏俄、英国、美国和崩溃前的法国用种种方式给我们的援助。这些援助有各种形式,有时候是医药器材和难民救济的自动贡献,有时候是政府或商业贷款,有时候是贸易方式售卖军事物资的办法,有时候是政府对我们货币的支持,有时候是维持我们对外交通和运输进出口物资的空中与商业通道,以及有时候是采取对我们敌人物资禁运的方式。 所有这些援助的方式对于我们作战的力量都是同样重要的。举个例来说,英美一齐帮助安定中国货币安定价值和他们直接给我们物资的援助是同样重要的。我们朋友在我们海路通道全给切断的三年中,努力维持我们对外界的运输与交通线是特别重要的事,经过苏俄横贯洲陆的通道一直维持到今日,均畅行无阻。在战争早期,香港是运输我们作战物资进来最重要的港口,一直到最近,香港几乎是我们空运的唯一港口,一直到法国崩溃时为止,法属安南的海防港至中国云南省是中国最重要的后门。在最近几个星期,全世界正以最大的兴趣和关怀注视缅甸战场,他们充分了解滇缅路具有极大的重要性,因为这条路是中国通往海口并从外国输入作战物资唯一留存的后门。 至于经济与物资的援助来说,美国根据其援助抵抗侵略国家的政策所给予的援助不但始终一贯的,而且是十分慷慨的。美国政府从一九三八年至最近给予的五千万美元之钜的借款之前,一共借给中国一亿七千万美元。并且根据一九四一年三月租借法案在最近十个月间给予了中国很多的物资援助。 但是援助中国抑制我们的敌人最重要而且最有效的步骤,乃是美国政府对日本有效的经济禁运,而且在去年七月初大英帝国与荷属东印度群岛也起而支持这个禁运政策。那时美、英、荷下令把其境内的日本资产冻结,把各级汽油置于禁运之下,实际上各该国与日本的商业与运输的交往已呈完全停顿的状态。 抵抗日本侵略最有效的经济禁运全面施行的时间,仅是在日本军国主义者去年十二月间对英美在太平洋前哨地带发动诡诈突袭之前四个半月的时间。这些野蛮的突袭以另一种意义来说,乃是侵略者对于这种经济武器的效力致最高的敬意。我相信这个经济因素在最后打破欧亚国际匪徒的主力的过程中会不断产生很大的效果。 所有这些对中国援助的方式是“实际战争之外”的措施。但是去年十二月七日——“一个永久是个耻辱的日子”——国际情况突然改变。在珍珠港,在韦克岛,在中途岛,在关岛,和在岷里拉所发生的事,使整个美国,整个盎格鲁撒克逊的世界,所有中南美共和国,均感惊讶震撼。结果,不但ABCD(美英中荷)联合阵线技术上以及心理上与精神上均成为事实,而且有二十六个国家真正的形成为联盟的“同盟国”,赞同《大西洋宪章》的原则,保证利用他们全部的军事与经济力量来对抗三个轴心条约国,并且宣言不和敌人个别媾和或停战。 中国单独作战了四年半之后,就这样的突然发现自己正和二十五个新盟邦并肩作战,其中包括世界三大强国。 国际情势的突变已经使得我的人们在精神上与士气上产生了很大的效果。中国军队最近在长沙和鄂北战场的大胜利,就是最好的例子来证明国际新联合体对于自由中国作战力量所引起的影响。 上述的就是形成中国作战力量的五个主要的因素。我们还有很广大的空间。我们还有很多的人力,我们国家团结的历史意义,受到了火和血的新洗礼之后,比从前愈益坚固,不可动摇。我们内部的经济与工业重建工作,每个月都显露出更多更好的效果。更有进者,中国抗战的第五十四个月的第一天,整个国际情势突然变成对中国有利,对我们的敌人不利;中国不再是单独作战,而是“拥有六大洲绝大多数人口”的二十六个国家“军事与经济的全部力量”的支持。 离开费城不远的地方,有个历史性的福奇谷村庄。这个村庄是一七七七年到一七七八年华盛顿军队驻扎的冬营所在地。 你们最有科学脑筋的历史家菲斯克(John Fiske)说:“华盛顿军队在福奇谷村所遭受的可怕煎熬与痛苦,引起历史家的同情和钦佩。当这些可怜的士兵在一七七七年十二月十七日步行到他们冬营时,他们所踏过的雪路上斑斑的染上他们生冻疮的赤脚流出来的血……在二十三日华盛顿告诉国会说,他的营中有二八九八人‘不适于服役,因为他们赤脚而且衣不蔽体’。冻饿使患病者日益增多;而在拥挤的医院里,有些人因为缺少稻草铺在他们所躺的冰冷土地上而活活冻死。他们所受的痛苦非常大,所以万一敌人攻击,简直就难以召集两千人可以拿起枪杆的。”那是一七七七年冬天福奇谷村的情况。 美利坚合众国的祖先怎么能脱离福奇谷村的苦海而渐渐步上约克镇的最后胜利呢?究竟从一七七七年冬天到一七八一年十月约克镇胜利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 所有的历史家都同意引致独立战争最后胜利的是两个因素。第一,革命军虽然遭遇到几乎无法克服的困难,仍然继续作战;第二,同时国际情势的变化大有利于美利坚共和国。那就是法国不但给予美国很大的财政援助,而且派来了一个庞大装备优良的远征军,包括陆军与舰队,以协助华盛顿对英国作战。事实上,那时候整个情势对英国不利。在一七八零年,即英国在约克镇投降的前一年,英国实际上是对整个欧洲作战。就是因为这个不利的国际情势,才使英国无法增援在美国作战的军队,而给相当小的华盛顿部队以有效的打击。 这两个因素是同样重要的。假如革命军在一七七七年放弃作战,或者在一七七八年接受和谈的建议,这个国际情势有利的转变就不会对美国争取独立的目标有何帮助,而也可能今日就没有美利坚合众国。 我的同胞的脑中决不会忘记这个历史类似的事件。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在纽约城,我提到过福奇谷到约克镇的事,下结论说:“这个历史类似事件的含意是十分清楚的。中国抵抗侵略者战争的最后胜利也一定要依靠两件事:第一,中国必须继续作战;第二,在这段漫长的时间中,国际情势转变对中国有利,对其敌人不利的时候一定会来到的。” 中国作战了一年半之后才获得美国第一次贷款。我们作战两年两个月之后欧洲大战爆发。我们作战了三年八个月之后才获得包括在能享受一九四一年三月租借法案的国家之内。我们作战了整整四年之后英美政府才开始冻结日本资产,并且对日本施行全面的禁运。我们作战了四年五个月之后才找到并肩作战的新盟邦。 现在情势转变了,但是最后胜利尚未在望。你们的国家,我的国家,以及所有我们的盟邦面对着一个长久和艰难的战争。但是我们现在要以结交了新伙伴所鼓舞起的新勇气和新力量继续不断作战。对于最后的结果,我们毫无疑惑的是“联合国”的胜利。 我将把我同胞想告诉列位的话作为结论。这些话以蒋委员长在去年十二月九日致罗斯福总统的电文最可以表达的。他说:“我们把我们的一切都贡献于和你们并肩作战的共同战场上,直到太平洋和整个世界免于受残暴的力量和背信者之害的时候为止。” (本文为1942年2月19日至26日胡适在美国西海岸的英文演讲,郭博信中译文收入《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5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