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有人要我用一句话,概括的说明中国的种种现状,我可以毫不迟疑的答复:中国正流着血死里求生的在抗战。 我们苦战已经十六个多月了。我们所抵抗的侵略者,是世界三大海军国的一个,也是全世界四五个大陆军国之一,我们遭受了一百万的死伤,我们有若干广大的区域被侵略者的军队占领了,沿海沿江的重要城市:北平、天津、青岛、济南、上海、杭州、南京、芜湖、九江、厦门、广州和武汉,都相继沦陷了。实际上凡外人所认为工商的教育文化的交通运输的中心要地,不是被侵略者占领,就是被他们摧残无余,一百一十一所大学,被敌人破毁霸占或损坏的,在三分之二以上。在内地勉强授课的极少数学府,既没有设备,而且时时受到空袭的危险。除作战军队的惨重死伤外,因受战事的影响,以致家破人亡,无衣无食,转辗流徙,贫病交加的平民,现在有六千万之多。各地不设防城市的无辜民众,被日本“皇军”的轰炸机所残杀的每天也都是成千累百。 但最严重的,是从十月中广州沦陷以后,所有的海口通通落到敌人的手里了。换句话说,国外军火的接济全被敌遮断。此后国外军火供给的来源,全靠腹地的三条后方路线维持:就是西北通苏联的陆路,以及通法属安南和英属缅甸的路线。但是这三条路线,都是困难重重,而且不是常常可靠。据说在法属安南方面,因为受了敌人的一再的威胁,曾经不许我们用滇越铁路运输军火。通苏联的陆路汽车线虽是畅道,但由苏联边境到重庆,有三千英里,比较三藩市到纽约还长。路这样远,油站这样少,重兵器的输送,几乎不可能。通缅甸的公路,还没有达到可以使用的时期。由此看来,我们通海口与接济的路线,全被阻断,就是在利用出口贸易以换取外汇方面也发生了绝大的困难。 这是中国的现状。方才我说中国正流着血死里求生的在抗战是不是言过其实呢? 从汉口广州陷落以后,社会上和政府中一部分人不免有短时期的怀疑,犹豫甚至失望;这是很自然的。我曾屡次向美国人士说明,拿人身的血肉和金属制成的优越机械相战,其人力自有一个限度。到了力量罄竭的时候,常不免有弛颓下来的危机。所以我国人民在此时期的怀疑和犹豫,实在是很自然的现象,也无怪在这个时期内,美国各报纸纷传和平谈判的信息;说是中国有放弃抗战的考虑。事实上我们的敌人,同时也曾明白表示渴望和平。 但是这个犹豫的时期,也就是伟大决策的时期,很快的,我们的当局,就得到了结论:认为在目前情况下,中国绝不能企望和平。理由很简单,就是还没有丝毫的迹象,可以产生使中国人民相当接受的和平。他们慎重的考虑过各种困难和民族潜伏力之后,肯定的决定继续抗战的国策,与侵略者周旋到底。 当蒋委员长详细告诉全中国全世界这个新决心的时候,特别注重下列几点: 中国决定继续其持久全面抗战的方针。因为抗战已经真正变成“全面的”了,敌人已经被我们诱入内地了,在地理上和时间上,我们都站在有利的地位。十六个月的抗战,已经达到我们延迟敌人西进的目的。因此我们能够发展广大后方的交通和运输。若干的工业,也能安然的迁到内地。 必须经过绝大的艰难和牺牲,我们才能希望获得最后的胜利。 我们必须认清这次的抗战,是个革命的战争,正像美国的独立战争,法俄的革命战争,土耳其的解放战争一样。在这种革命战争的过程中,民族精神必定获得最后的胜利。 这是中国新决心的郑重宣言。 对于我国人民,冒了无上险阻艰难,决定继续抗战,世界的舆论如何感想?会不会认为这种决定,是绝对的愚昧,仅凭幻想的逻辑做根据呢? 无论世界对我们作什么感想,我可以肯定的向诸位保证,一个已经牺牲一百万人民的国家,为了保持他们的生存独立,决定准备更大的牺牲而抵抗侵略,那就不能妄责他,说他的希望与企愿,是仅凭幻想做根据。我们根据十六个月所得的非常艰苦而富有启发作用的作战经验,才慎重的决定了这个国策。从这艰苦的时期中,我们领悟了,我国的将士,能英勇的抗战,能壮烈的牺牲;我们的人民,忍受了一切的损害和摧残,对政府从没有半句怨言,全国——敌军占领区也在内——民族统一团结的意识,已经毫无疑义的形成了。同时我们知道敌人对于长期战争的负担,确已感觉到不能胜任;敌人的财政逐渐趋于崩溃;对于一个被他认为不堪一击的国家,敌人正在殚精竭虑的集中一切兵力来苦战。更使敌人彷徨不安的,是军实的消耗。这项军实,是他们历年积储起来预备应付更强大敌人的。所以我们只要延长抗战到一个时期,并非不能使敌人疲于奔命,以至于失败的。 从我个人用非历史专家的眼光来看,把我们这次的抗战,认为是一种革命战争,必须用美法俄土革命战争的历史去衬托他才能得到最确切的了解——这句话含有很大的真理。美国的听众对于这个历史的比喻当然最能了解;不久以前,有一位美国朋友写信给我说:“目前中国困在福奇山谷中,但我希望不久当可达到约克城。”写这几句话的时候,我还没有读过前面所讲的宣言呢。我现在把这个比喻,再详细说明。 美国第一流科学的历史家约翰费斯克说:“华盛顿军队在福奇山谷中所受的痛苦,曾引起历史家无限的同情和赞颂。当一七七七年十二月十七日的那天,那些可怜的军队向冬季营房前进的时候,因为士兵们都赤着足,一路上,鲜红的血迹,印在洁白的积雪上面,走过的路线非常清楚。二十三日,华盛顿向议会报告,他营里有二千八百九十八人,都是不堪作战,因为他们是赤足和没有服装的兵士。又因饥寒交迫,病者日多。挤满了伤病兵的医院里,有些竟因没有稻草铺在冰冻的地上睡眠,硬被冻死的。在这样艰苦状况之下,有时敌人进攻,简直调不出二千士兵来迎战。”(费斯克著《美国革命》第二册第28~29页)这是一七七七年冬天福奇山谷的情况。 不久,乔治第三及诺斯爵士领导下的英国政府,提出和议,愿意无条件的废止引起美洲殖民地反抗的一切法律,同时又宣言,英国国会将永久放弃在美洲征税的权利。并且派了若干代表,备具议和的全权,到美洲来和议会谈判。 这确是一个荣誉和平的提议啊。彼时美国的开国者若使接受了这个提议,那么以后四年间的血战和牺牲,尽可避免的。但是这样一来,就没有美洲独立的成功和北美合众国的出现了。 那时美国的开国诸公,毅然拒绝一七七八年的和平条件,继续的再奋斗了四年,终于一七八一年十月在约克城得到最后的胜利。 我们一定要记得,以后那四年血战的危险和艰难,就几乎没有一时一刻不是和福奇山谷中的情形一样的。军事的挫折,领土的丧失,内部的困难,甚至通敌卖国的事是层出不穷的。那时全美政府还没有组成,联邦宪章,虽经过了三年的讨论,还没有采用。全美议会的名望日减,权力日弱,议会既没有向各邦征税的权力,只有不断加印纸币的一法,以维持抗战。此种纸币的价值因而愈跌愈低。华盛顿说:“买一车子的粮食,需要一车的纸币。”“一七八零年的初期,一元纸币的价值,跌到二分。同年年底,十元纸币,仅值一分。不久纸币就停止流通了,债款也无法催收。信用荡然无存,费城一家理发店,把账单裱糊四壁”。“在这样情况之下,军队必需的衣食,几乎无法维持。士兵四个月的饷还不够他家族买一斗麦,有时这点饷还领不到。终日光了赤脚,吃也吃不饱”。(费斯克著《美国革命》第196~200页) 这是一七八零年的情形,但是华盛顿和他的同事们,并没有放弃抵抗。一年以后,在约克城终于获得了最后胜利,结束了美国革命的军事阶段。 我详细描述美国革命在一七七六年至一七八一年内的种种困苦,不仅是要说明华盛顿统率的美军,其处境并不比今日抗战的中国军队好多少,并且要证明蒋委员长所以把抗日战争称为革命战争,而这种革命战争中民族精神必定获得最后胜利的意义。凡是革命战争,都是武器不全而为理想所激发的民众,和操有装备优越的正规军的压迫者或侵略者作战。结果最后的胜利总是归于笃信主义勇敢牺牲而能征服一切困难的一方面。若果说这是一个幻想,那末也是一种使人非常兴奋使人非常感动的幻想,所以我国成千累万的人民决定拿血和生命来考验一下啊! 在结束我的讲演以前,我还有一个观察,也是根据历史的比喻的。我要问一句话,就是美国的开国者怎样能够逃出福奇山谷走上约克城胜利的路!历史家都同意,不外有两种因素。第一革命军能不顾极大的艰苦,奋斗到底。但是还有一个同样重要的因素,就是那时国际情形是帮助了美国革命的。乔治第三的英国为欧洲各大国所厌恶,他们自然同情于美洲的殖民地。全美议会曾派外交团赴欧,主要目的在联络路易十六的法国朝廷。团员之中,有那位日后出任第一任驻法公使的佛兰克林,他和法国订了商约和军事同盟,非但借到了四千五百万镑的巨款,而且得到法国的重要军事协助——得到那人数众多器械精良的法国远征队,就是主张美洲孤立主义最力的贝密史教授,也不得不承认“法国在美洲的陆军和舰队,与华盛顿军队的协同作战,获得约克城最后的胜利。法国同盟实在是美国独立成功的主要原素。每一个美国人民应该永矢弗忘的”。(贝密史著《美国外交史》第31页) 但是法国的直接援助,并非美国革命成功的唯一原因。那时整个的国际形势,都是直接或间接对于美国有利的。远在一七七八年的时候,英法两国早已进入不宣而战的状态中。西班牙在一七七九年向英国宣战。一七八?年,俄国加塞林女皇宣布了海上自由和中立国权利的原则,立刻就被英国的敌国们接受了。一七八?年荷兰也向英国宣战。所以当英军在约克城投降的前一年,英国几乎和全欧各国处于敌对地位,他全世界的殖民地,也饱受法国和西班牙两国的威胁。在这样不利的国际环境之下,英政府当然无法增援她在美作战的部队,而予实力比较微弱的华盛顿军队以致命的打击。 这种历史比喻的教训,是非常明显的。中国抵抗侵略战的最后成功,也得靠二种事,第一,中国必须继续抗战。事实上中国除抗战外,也没有别的选择。第二,在中国持久战争中,也许有一天国际情形转变到对中国有利而对日本不利。中国并不希冀同情或友好的友邦,实地拿起枪来,帮同我们对日作战。但是中国确实希望,而并有这权利希望,各民主的及爱好和平国家的男女人士,受了公正观念和人道正义的驱使,阻止武器和重要军需原料这样不人道的继续输入一个国家。要知道这个国家,已经被五十多国一致谴责,为违犯神圣条约,破坏世界和平的国家。我毫不迟疑地再加一句,这一个国家也就是今日国际团体中第一个公敌。 (本文为1938年12月4日胡适在纽约的演讲,中译稿载1939年2月10日、11日重庆《大公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