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以铸,翻译家。天津人。北京大学肄业。曾任天津南开中学、哈尔滨外国语专门学校教师。建国后,历任总署编译局编辑、人民出版社编审、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理事。译有〔古希腊〕希罗多德《历史》,〔古罗马〕塔西佗《编年史》,〔苏〕阿甫基耶夫《古代东方史》、科瓦略夫《古代罗马史》。 王以铸,天津市人,1925年生。原任人民出版社编审。通晓古希腊、拉丁、俄、德、英、法、日、西班牙等语,系我国知名翻译家。曾译有:[古希腊]希罗多德《历史》,[古罗马]塔西佗《编年史》等。有旧体诗合集《倾盖集》。 我跟王泷同志是近邻,最近,他希望我来谈一谈做学问的问题。我很久没有在讲台上和同学接触,没什么讲课的经验。解放前,1948年,那时候我还是个小青年, 我是天津南开中学的一个年轻教员,那时候我二十几岁,在我的母校教英文.1949年我经过党组织的介绍,在哈尔滨外国语专科学校教了一年俄文,我就这么一点教学经验。后来呢,我就一直在编辑部工作,所以我跟社会接触很少,我主要通过我的书和文章跟社会有一些接触。在这中间呢,因为开会,接受一些学校和学术团体邀请,做一些报告,不过那些报告都跟我的专业有关系,都是关于外语,历史方面的。我不怎么喜欢参加社会活动,一般的应酬性的社会活动我都不参加的。前一次和同学们的接触是在人民大学的历史系,到艺术院校来这是第一次。因为我们中间呐,存在有没有临界关系的问题。我是研究语文和历史的,有一些与美术史交叉的地方,所以我就想谈一谈做学问的一些现象问题和我的一些建议,给同学们参考,这些可能是同学们从书和文章里看不到的。 我回想一下,我教的最小的一班同学是在48年的中学生,就是59、60年的大学毕业生,现在这一批学生差不多都到了退休年龄。从解放那一年,就是1949年开始进入中学的学生到10年后他们大学毕业离开学校,以及后来的这一批学生,有一个特点,我不知道同学们同意不同意这个看法,就是读书少!他们这批学生从进中学后,就不断地受政治运动的冲击,没有怎么好好地念书,一般的底子都差,中文的、外文的都不行。这并不是说这一批同学的水平差,是这个环境使大家没有办法读书。比你们高一代的同学也没有念什么书。50年代的大学生,从一入大学起就开始搞运动,他们名义上进了大学四年,实际上没有念什么书,除了搞运动就是劳动, 现状就是这个样子,所以出来的同学怎么样呢?都是底子很差,中文不行,外文也不行。有一次我到外地开会,当地一个高等学校外文系要我去给他们同学讲讲话,我就给他们提一个问题。我说你们大家学习英文热情很高,这很好,可我现在要提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很出乎他们的意料。我问他们,你们中文怎么样?中文好不好?作为一个中国人,首先得中文好。后来我就说啊,我考考你们,我就问他们,我说同学们里头有没有会查《康熙字典》的?有没有会用《词源》《辞海》的?我就问他们几个字,我说你们都是大学生,不是一般的中学生、小学生,我考考你们,结果都没有通过。我拿了一本《康熙字典》给他们,我说你替我查一查全国的"全"字,有一个同学就查了半天也没有查到这个"全"字,我说你知道这个"全"字在什么部吗?他说查"人"字部没有,查"玉"字部也没有,我跟他说,这个全字上面是个"入",现在改过来了,不过全字从字源上说上边是个"入"字,不是个"人"字。你们上了十年学呀, 现在连查字典也没有过关,你们中文程度怎么样?后来我又写了一句唐诗,我说你们念一念,没有一个读对的!我说你们对于中国的四声没有常识。 我们现在的很多人读书少是因为他们没有机会念书。过去在极左的时候念书是犯罪,我要劝你念书就是我对你放毒,是我害你。在这种气氛下,大家觉得念书没前途,大家都不敢念书。我说将来我们要真正的树立起我们的文化,还要从好好的念书做起。我们不要说演员的文化差,有些个演员呀没文化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可是我们整个的一代呀两代呀,文化全都差,我们这个课必须都得补上。首先要知道我们大家中文都不好,大家得有这个认识。我们对自己的文化都不重视,现在的青年人都在说自己外文不好,可是没有人担心自己的中文不好,没有!很多同志都来找我,说你怎么帮我把这个外文学好啊,看看有些德文的问题,日文的问题。很少有人找我说自己的中文不好,担心自己的中文不好,很少人为这个发愁,事实上中文不好是非常严重的,有些人给人家留个便条都写不好,都狗屁不通,稍微写一篇文章都前言不搭后语,语法错误,逻辑混乱,文字不通,能够写一篇象样的文章都很不容易。我觉得过去轻视知识,轻视读书非常严重。 必须把中文学好,在好多地方我都呼吁。一个中国人要是中文不好,我觉得挺可耻的。你即使外文真的好的话,中文不好作为中国人也是说不过去的,我发现中国当代的作家都很有才华,就是读书的底子太差,学问的底子差,虽然很有才华,很能写,也写小说写散文,就是没有读书的底子,没有书卷气。再说演员吧,演什么都可以,唯独演学者不象,他根本没有那个气质,没有念过书,装模作样的。他演个商人呐,坯子呐,那倒挺象的,演个流氓呀很象,你叫他演个做学问的人,不行!他从骨子里就不是做学问的人,他演出来的那个学者呀很象上海的小开、小流氓,都是那种人。他没有那个素养,他怎么装也不像,那个是表演不出来的,学问气质是表演不出来的。有好多我学生的学生介绍认识我,请我来指导指导他们英文,我先说他们一顿,我说你的中文太差了,随便写点东西,通顺都不容易,你不用说写好,你就让他写的象样子,写的让人家看得懂,写清楚了都不容易。 我觉得我们中国人非常幸运,因为拿中文做母语的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中文是最好的语言,最简洁的语言、最美的语言。我们能拿这个做我们的母语,真是我们的幸运,我们必须得把它学好,中文跟外文比起来,那些个优点啊,说不完的,我们要不把中文学好啊,白做一个中国人。作为一个中国的读书人,必须把中文学好。现在大家都提倡书法,我看挺好。我不知道同学们中间有没有念好《孟子》《论语》,能够把《孟子》《论语》背下来的有没有。我们不说别的,就说《左传》《国语》《国策》,有没有好好读过?恐怕没有。我们那一代人小时候非背不可的,《左传》什么的都能背下来。我有一个男孩子,念了两个专业,一个英文专业,一个汉语专业,他念英国文学的时候,我说你把《论语》《孟子》念好,他念了《孟子》以后发现,咱们这个成语都在里面,我说你才发现,我说最好的东西都在里面;他发现《论语》里面,我们每天说的那些话都有,它不但给我们语言方面的营养,还给我们道德方面的营养,给我们做人方面的营养,我们如果批判地继承孔孟的东西,还是有很多有营养的东西。现在连外国人都一致承认中国的《论语》里有世界的哲学、文化,、伦理学方面的精华,可是我们中国人往往把这个都忽略了,我倒是建议同学们还是要好好学一学中国的经典的东西,即使现在补课也不晚, 像《诗经》那些东西都要学,不学的话我觉得没有资格做一个中国的知识分子。 再说,外语大家是不是都学好了?很多人也没有学好。后来我在给那个外语系同学们讲课的时候说,现在英语是你们的专业,我得考考你们的英语,后来,我给他们举了几个例子,证明他们的英语也不好。英语是非常难的,不管是英语还是我们的汉语都是非常难的,决不是三言两语,三年两年能学好的,有人说这个人在美国、在英国留学了几年 ,他英文一定好,那倒不一定,我接触好多英美的留学生, 回来以后,英语也没有过关。英文就那么容易学好,我英文学了有60年了,我现在也不敢说我英文学得好,在美国待个两三年、三五年,在班上听听课,在家里翻翻书,你的英文就好啦?那英文好也太容易了吧,真是神话!有些人形容一个人的英文好,总是用一句外行话,说"说的一口流利的英语",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就证明他英语好吗?我们在座的中国人谁不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啊?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用中文吵架都可以,说多快都可以,那我们中文好吗?我们讲一口流利的中文,我们中文就好吗?完全是两回事嘛。我接触的凡是有教养的英国人、美国人,说话都很慢,都是字斟句酌的讲话,每句话都要掂一掂分量再说。倒是市井上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人说话挺快、挺流利的,流利决不能证明英文学得好。 中国文化自成体系,这在世界上几乎是独一无二的,你看欧洲讲历史得从外面讲,再有那些移民国家更不用说,美国的历史很短,有人说"美国文化"做为一个概念来说还是早一点,因为他毕竟年代太浅,十九世纪嘛,那还受英国文化影响,是英国文化的余绪,后来我说可以用这个"美国生活方式"、"美国作风"来表现,作为美国特点。中国就不同,一开始就是自成体系,确实别的国家都没有。特别是中国的汉字,这个东西可以说是无价之宝,中国的汉字能够维系整个中华这个国家的存在。如果我们把广东人的话、福建人的话拼成拼音,那个区别呀,比英文和俄文、波兰文的区别还要大。我们国家就没关系,无论什么语言,怎么不同,一写字大家就都认识。汉字还是中国的一个艺术,中国书法在中国的艺术中占很高的地位,书的地位可能比画还高,书的历史比画还久。日本朝鲜越南都是在汉字文化的哺育下。日本曾经有一个时期想取消汉字,想摆脱汉字,后来证明摆脱汉字麻烦太多, 觉得还是有汉字方便,他们简化了一些,但是没有摆脱汉字;越南取消汉字了,但后来给自己找了很多麻烦,因为越南的史书都是中文的,越南有一个大诗人,出版他的作品呀,还得把汉字印出来,然后再把拼音的东西再拼出来。。朝鲜的史书也都是汉文的,他们要用他们的史书啊,还要重新学习汉文。日本的史书也有很多是汉文? 我们这个汉字有极大的优势。我们可以想一想,要是按50年代取消汉字,要造成多大的混乱。这个汉字,第一个是稳定,第二个是起一个联系的作用。我们现在看唐朝写的碑帖,就跟看昨天的人写的一样,一看就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这在拼音文字的国家里是不可想象的。 还有一点是我们中国的诗歌,中国诗歌的传统在世界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中国诗歌的传统是跟中国汉字联系在一起的。汉字的特点是特别简单,特别明了。 可是我们是不是有些个跟世界文化相比不如人家的地方呢?我们也有一些不如人家,需要借鉴的地方。有些个东西我们不如西方,这是我个人的想法。比如雕塑,你看希腊在公元前4-5世纪,就有那么精美的雕塑;纯理论的东西,中国也比较差,象柏拉图的对话里就一个问题说得那么深,反复的去辩论,对于诗歌,对于政治, 对于美,那样的深入的辩论,中国没有,或者说很少;自然科学从一开头就比较差, 你象亚里士多德有动物学。尽管李约瑟的《中国科学技术史》证明中国的科技在世界上贡献很大。但你看那个《无性论》,从自然科学的角度去观察宇宙,这个东西在中国确实比较少;还有音乐,恐怕也不如西方,中国始终没有西方那么多作品, 没有那么完备的作品。不过我个人是不怎么喜欢西方音乐的,我也听不懂,但我觉得西方音乐还是博大精深,他们那些个作品我们没有,到现在我们还是个薄弱环节。从音乐美来说,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讨论这个问题。我觉得第一个,音乐无非是好听;第二个,是要让人受感动。有一些个描述性的音乐,老实讲我就听不懂了, 有时候人家问我,说你怎么不喜欢西方音乐呢,我说我听不懂,我也不假装听懂, 我说我不想坐在那个地方,怪难受的。但是西方有些歌是挺好听的,有些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我们听舒伯特、李斯特的歌、爱尔兰的民歌的确好听,我们现在还没有创作出来。 现在要重新建立起我们光辉灿烂的文化,还得从头做起,你不管学什么,我们老祖宗这些东西你还是要念,不然的话就要闹笑话。有一次我问一个大学教师,有一个电影叫"七月流火"是什么意思?他说大概是说七月里很热吧,就像火一样,不是下雨而是下火。其实这是《诗经》里的一句诗,火是大火,指的是星星。在夏天的时候,我们站在比较高的地方,看到西方远处有三颗红星星,那个就是大火星宿, 到七月的时候,那三颗红星星(在外国叫天蝎座)要沉下去,叫"七月流火"。现在我们人文科学还有一个缺欠,就是数学都不行,大家都不注重数学,有些基本概念都不行,这一课要在高中的时候没有补好的话也要吃很大的亏。第二是天文知识非常少,有的人活了一辈子,没有看天,没有看看天上的星宿是怎么回事,很可惜,这个方面还不如我们中国的古人。整天就忙于在下面争名逐利,没有抬头看看天空。我们中国人很注重天文知识。可是现在做学问的人不抬头看天。常说"斗转星移",斗转是怎么转,星移是怎么移呀?!我们看古代的史书里天文知识非常丰富, 可是我们现代人是很少很少。还有一方面的东西是宗教方面的东西,恐怕同志们要学习美术史还是与宗教方面有关。我觉得美术与宗教的关系特别密切,美术通过宗教的方式表达出来。宗教教理方面的东西也很重要,希腊的东西多是表现神话,到中世纪,教堂里的东西多,许多绘画都与宗教有关系。中国呢,有佛教的画、道教的画。另外,我们现在研究中国文化的同学应该涉猎宗教的文献。我不信佛教,可是我看了很多佛经,我觉得佛经很多道理说得非常透彻,里面虽然有很多我不同意的,但它对人的一生的过程的看法,是非常透彻,它的结论我不同意,因为佛教最后是都否定了,这个我不能同意。可是它讲的道理,有些个是非常好。有一部《楞枷经》,它里边已经接触到宏观世界与微观世界的问题,当时凭人的思维能想到这个程度,实在是很令人吃惊! 我们现在不管物质文明发现到什么程度,基本的东西不变。无论文化发展到什么程度,那些个基本的书必须得念。一切东西不论多复杂,都是从最简单的出来的。50年代初我跟华罗庚聊天时,他就说他最得益的就是初中和小学的东西,他说最基本的东西他做得特别熟悉,不管多高深的东西都是从最简单的东西做起。所以现在搞得人人都拿一个计算器在手里头按来按去的,对小孩的思维的发展很不利。我现在觉得,将来文化的发展潜伏着危机。我们没有办法预测几十年后的事, 现在一切都自动化,自动化到人都没有用了,这个文明就很不妙了!衣服都不用人洗,出门就坐汽车了,吃东西吧,都是现成的,人都不做事了,干什么呢?所以就发现一种很奇怪的现象啊? 人已经慢慢走向他的反面。我从来不用洗衣机,我的女儿给我买了一台洗衣机,我不用,因为我不需要洗衣机,我需要一些活动,我自己喜欢洗衣服,人的四肢不活动干什么。结果过了一段时间,她又给我推来一台高度自动化的,连放洗衣粉的地方都要自动化,荒唐,连放洗衣粉都要自动化。我不需要洗衣机,更不需要那种高度自动化的洗衣机。从我生活的本身出发,我不需要这些东西。现在一切都自动化,把人都变成个废物。结果人又去买运动机,步行机,搁在屋里面走路,是不是很愚蠢?你买东西能够不坐车就走一走,他不,节省完了时间,他在家里弄步行机,人做了非常可笑、很愚蠢的事情,自动化到这个程度也很可悲。西方现在已经发现这种问题。 钱,钱多了没有用处。现在应该说大家都在奔钱,我觉得我们真正的有智慧的人、做学问的人,一般的对金钱看得比较淡,因为他拿钱没有大用,人不能够没有一点用于生活的钱,但钱多了的确没有用处。我现在给你十亿人民币,还不是十亿美元或十亿英镑,你有什么用处?你有一千块钱能解决的问题,给你十亿,好了,那就给你一个包袱,你就去经营吧,过一些天,说十亿变成十五亿了,那就是一个数字, 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一般的层次比较高的人,中国人所讲的有教养的人,对金钱都比较淡,不是因为他瞧不起钱,而是觉得金钱的效用有限度,反而层次低的人追求这个,我们中国的传统有一种叫为富不仁,不是说有钱不好,但有钱也不是很光荣的,中国的真正的知识分子很少有钱,很少追求这个。我自己是一个有钱的家庭出身的孩子,我一天纨绔子弟生活都没有过过,我觉得过那种生活很可耻,我既不讲究吃也不讲究穿,我看到很多我们这一阶层的,有钱家庭的孩子,有好多都是很朴素,后来都是要自立的,没有一个人靠着家里的遗产生活,所以我觉得我们中国过去的文明对我们有很多有益的教训。 要刻苦读书,不然的话,你到哪儿也没有用处,特别是人文科学。理科有时要靠实验室、要靠设备。我们搞人文科学完全要靠自己的能力。我给一个大学德文系的同学讲,如果你不努力给你放在德国二十年,你也学不好德文;给你放到英国二十年,你也学不好英文。因为我见过在英国呆了十几年,回来以后英文一塌糊涂, 发音也不行,写也不行,理解也不行。我接触好多英美的人,英语都不好,这也很奇怪,跟中国的现象有一点相似。我现在看见的,中国英文最好的这位先生连中学都没读完,只上到初中二年级,在一个无线电修理作坊当助手,二十年代的无线电是最原始的矿石收音机。他就是自己用功,这位先生是葛传规。我举个例子,说明读书必须要靠自己,我小时候受英国人的教育,教我的那些英国人都是混饭吃的,一个英文好的都没有,他讲一句解释一句,都是从字典里抄下来的,他自己都弄不清楚。问他一些比较难的问题他就答不上来了。这位已经过世的葛先生,他就靠自己念,把英文念好了。后来到什么程度呢,他给《牛津字典》挑了很多错,给寄去,结果 说还没有一个外国人给我的字典挑错,居然有一个中国的青年人给我的字典挑错,而且错挑得我心服口服,我真佩服东方的这个青年,他非常吃惊,以为这人不定有多高的学历呢,后来他给个葛先生回了一封信,表示对他挑的错很感激, 挑了那么多的错,而且很中肯,还表示葛先生这封英文信,用最挑剔的眼光来看,也看不出来是一个外国人写的,英文合乎英国人的习惯,真是了不起。这位先生才初中二年级学历,但是后来他是上海复旦大学英文系主任,大家都服气他,这么多的留学生都服气他,有英文问题最后都要由葛先生决定。无论是大博士还是大教授, 最后都要请葛先生来判断。我用葛先生的事例来证明必须要自己好好念书,不要被那些名牌大学迷惑。 还有,翻译东西能看出一个人英文好坏,翻译东西对提高外文非常重要,为什么呢,它要你真正理解一个东西,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弄清楚。 我说看他外文好不好,一个是看他翻译东西,一个是看他写的东西,而不是有些人所说的一口流利的英语,那根本不是,流利有什么用呢?我在哈尔滨教俄文,我教的俄文学生能跟俄国的女工吵架,能用俄文吵架,流利不流利呀,他还跟我学俄文。我说你的口语挺好,能用俄文吵架,他说您别看我能吵架,那是完全不合语法的俄文。您不能写出来,写出来可不行。所以我劝你们要自己下苦功夫。还有一个,当你认为你决不会犯错的时侯你很可能犯错了。英文有这个问题,英文陷井很多,一不小心就掉进去。有些报刊你都不能给他挑错,因为不胜其纠正。我们读书做学问必须得一个地方都不能放过,这样才有一点意思。而不是一般大而化之的,会一点又说不准。三十年代复旦大学请了一个外国人,加拿大人,当时加拿大还没有独立,大家觉得在加拿大他也算个专家了,加拿大又是英语国家,有一部分是英语,有一部分是法语,他是英语部分的。这位先生写了一本叫《大学英语作文》,结果叫葛先生看到了,葛先生说,这个人根本不懂英文,他还跑到中国来,在大学里来教英文,就给他举了好多例子,证明他的英语确实不行。要学就要学得扎扎实实,一步一个脚印。所以我的书里都有索引,详细的索引,都有引言,对读者负责,我翻的书就要懂这个书,一砖一瓦踏踏实实,现在我们学术界比较浮燥。 我们中国的文化这么丰富,如果做学问几百年都做不完,中国的《汉书》有一半是看不懂的,这书是很普通的,但到现在有一半是看不懂的,说看不懂,只有很有学问的人才敢说这种话。王国维讲,说《诗经》他懂十分之二三,《论语》《孟子》他懂十分之七八,这是做学问的人说的话。在这种情况下,搞历史用的史料, 真伪都没法确定。《史记》是一部很有名的著作,《史记》里面的史料是不是都很可靠?刘邦项羽的鸿门宴大家都知道,可司马迁怎么能知道鸿门宴里面的事情呢? 又没有人写回忆录?刘邦也没有回忆录,项羽也没有回忆录,他怎么知道那么详细呢?我看里面有演译的成分,有传说的成分。 现在说起来也很奇怪,那些最大的学问家都没有很高的学历,都不是正规大学出来的,都是靠自己。当然有机会上大学还是要上大学,条件好、有导师、有教师, 可是你得利用,不利用的话,你在这个学校白呆。鲁迅是学什么的?在仙台是学医学的,也没有毕业,他的学历是仙台医学专科学校,他怎么跑到北京大学中文系去教中国小说史呢?这都是他自己少年时代自学的功力。到了大学以后还要自学,不过条件更好了,有人以为到了大学有一个保险的,就是可以拿到一个大学毕业的文凭,但这些东西都不能保证你真正有学问,要真正有学问还要靠自己的苦功夫。陈垣,中国最大的历史学家,故去的师范大学的校长,他的学历是护士学校,却成为中国最大的历史学家,他自己在历史方面下过功夫。王国维,在世界有名的大学者, 只在日本的一个冶金学校,念过几天物理,都是靠自己。华罗庚,大数学家,他也不是数学系出来的,是个小学徒的,全靠自己算,算出名堂来了。后来到清华大学,熊先生很器重他,可他没有学历呀,让他在仪器室里当个保管员,后来让他听课,他没有学历,身体又一瘸一瘸地,还是继续算,再后来叫他教微积分,给他一个教员。我这样说不是大学不出人才,可是得靠自己,中国人在世界上,即使说不是最聪明的,也跟任何优秀的民族比都不逊色。你看我们这一代的像李政道、杨振宁这样的人,在中国虽然不是说到处都是,但每个学校都有,只要他有这个机遇,这样水平的人每个学校都有,这决不是夸大。中国人到现在这么折腾,一直受欺侮,解放后又极左,折腾得死去活来,现在还充满了生机,就是中国人的素质特别好,不然的话早就垮了,现在我们的国力,就拿钢铁来说,几乎占世界第一位了,已经超过美国了, 经过这么多灾多难,中国就是垮不掉,中国人的生命力强,中国人的智慧高。据说美国登月工程里,关键部位有很多中国人。我估计到2010年,或者2020年,中国的综合国力就可以占踞世界首位。现在我们感到经济实力增强,而文化水平低了,我现在搞的西洋古典专业也有这个问题,当时北大杨先生说是不是可以组建一个西方古典专业,这个没法组织,学西方古典专业首先得会希腊拉丁语,你往那儿找那个学生呀,没有,招不来,要求看英文、法文的书,就跟看中文的一样看。 美国现在的英文水平大大下降,比二十世纪初大大下降,现在我看了一些美国近代的小说,乌七八糟的,语法、措词呈现一种滑坡的趋势,就跟他们的好莱坞的电影一样,搞得越来越没有文化。就看《乱世佳人》,那个书非常糟糕,文笔拖拖拉拉的,比起肖伯纳的英文差远了,跟马克-吐温比一比,非常糟糕,美国还当作准经典著作,好象挺流行的,其实那书一点品格都没有,这件事情我写过一篇文章,批评这个,美国没有文化,从这本书里可以看出来。思想性也不行,种族主义,替南方的种植园主辩护,很坏。这本书我上中学时就出了,那时我买了一本,还很贵,七八块银元,我一看就不行,这个书很坏。出来以后,希特勒就把它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跟《我的奋斗》摆在一块儿,现在在美国当作宝贝、名著来宣传,到现在我们还翻译这些东西,我们翻译这种东西也证明我们的文化层次在降低。我们这么欢迎港台的东西、乌七余糟的东西,欢迎美国的进口片,证明我们的文化大大的下 降。我们要有文化的话不会看那些东西。香港是没有文化的地方,商业城市,那些都是垃圾,他们没有文化是当然的,半殖民地。好莱坞的东西也是商业性的,他们三十年代还出了一些好片,《林肯传》《左拉传》,有一些有思想性的东西,后来也堕落了,变成一种感观刺激,看了只会叫你紧张。美国文化怎么能跟中国比呢? 中国的文化底子多厚哇。有一个笑话挖苦美国暴发户,一个美国大财阀,跑到意大利要买罗马圆形剧场,意大利人说不卖,没价,美国人说我给你加价,要多少钱给你多少钱。意大利人就是不卖。后来那个美国人说他回国盖一个一模一样的,意大利人说我知道你能盖完全一样的,但是你盖不出它的历史。你说这个美国的暴发户不是很愚蠢吗。 我们也干了不少蠢事,我们北京人也干了不少蠢事,我们把这么好的一个北京城给拆了,咱们把北京城给拆了!举世无双的北京城给拆了,拆得无影无踪!现在不是在征集城砖吗?要盖那么一截!可是城给拆了,这个城你再花两千亿美金、三千亿美金你也盖不起来了,没有了!文物是你不能够恢复的,那是祖宗五百年的文物! 完整的文物!我看了很多的游记,每一个世界的人到了北京,都对北京的美,北京的媚丽,赞叹不已!我看了外国人的游记,没有一个人不说北京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 可是现在呢,已经到处都是大洋灰盒子了,现在北京再恢复已经比较困难了。我们做了一件错事,做了一件蠢事。前些天,张开济老先生,他在北京晚报写了一篇文章,比较含蓄地批评了这件事,我说那没有用了。拆北京城也证明了这一点,我们吃亏在没有文化上,我们文化水平要高一点的话,不会拆北京城,也不会把八达岭打扮得象一个游乐场一样。八达岭是一个古迹,现在我们把八达岭搞成一个游乐场,用彩灯搞得花里胡哨的。八达岭应该怎么办呢?应该用铁栏杆围起来,不要动它,稍微地修理一下。人在下面看,只有少数人能上去,不能像庙会似的都跑到上面去。只能在底下看一看,领略塞外的风光。古迹,那不是一个玩的地方,而是一个凭吊古人的地方。现在那里变成一个游乐场所了,成队的人在上面跑啊,蹦蹦跳跳的!为什么把八达岭搞成那样?没有文化!去年我到杭州去看一看寒山寺、岳坟。搞得乌烟瘴气,把那岳坟和寒山寺都用小摊商店给围起来了。一点儿古迹的样也没有。岳坟以前是很开阔的,现在把岳坟给围起来了,前后都是小摊,为什么这样搞,没有文化!你没有文化,你把手伸到哪个古迹就把那个古迹给毁了。北京每一条胡同,每一条街都是一个古迹,非常精美。可是你们这一代人没有这个感受, 因为北京过去的样子已经不存在了。那时候北京天安门前面有两个三座门,为什么有两个三座门呢?要衬托天安门雄伟的气势,把三座门拆了以后,给人感觉,天安门就退后了,有三座门的时候,你站在三座门的中间看天安门,非常高大,把三座门一拆,结果天安门立刻显得小了。建筑美是有道理的,你现在走在街上看天安门不觉得很高大,天安门广场搞那么大,你站在天安门广场再看天安门,很小的一条红色,而且天安门是古代建筑,这旁边是希腊建筑,人民大会堂是希腊式的,圆柱形的。上边带一个宋朝的帽子,身上穿一个西服,底下穿一条西服裤子,纪念堂后边露出中华门、正阳门,又穿一个中国式的靴子,那算什么呢?你说那个天安门广场,有两个希腊式的,一个中国明朝的建筑,然后又一个希腊万神殿式的纪念堂, 后面又出来一个大屋顶。搞成那样,你站在那里很难受的,中不中、西不西的,没有办法。关键在什么呢,没有文化!当时梁思成争啊,不敢争,不是没有人看到。拆三座门的时候,我是一两夜没有睡好觉。我看着拆,我心痛啊,可没有用。后来又拆北海那一带三座门的排楼,美极了,那个排楼,拆了,后来东单、西单的排楼拆了, 前门的五排楼拆了,东四、西四的排楼拆了,北京的特色都没了,那还有什么特点 呢?!北京!现在你再想恢复,恢复不了啦。现在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洋灰盒子,把整个的景观都破坏了,所以将来再过若干年后中国北京就下降到纽约、芝加哥的水平了。变成了所谓的现代的都市,北京城市的特点就没有了。这个也说明了没有文化,我们现在要挽救文化。这个也是不可避免的,从历史发展过程来看,一下子有这样的认识也不可能,你们在坐的这些位,都是要进入二十一世纪的,都是作为脊梁的人物,那时候挽救文化的任务就在你们这一代身上。 我们二十年代出生的人,到那时候就差不多了,所以我就谈那么一点感想,就是现在要在挽救文化上,做一点点切切实实的工作,这是我今天所能贡献给同学们的期望,因为我们现在做的蠢事错事已经够多的了,我们要想办法挽救。不用说在文化大革命时了,那都已经成了浩劫了。就在中间,因为无知受的损失,那就不计其数啊。刚一解放的时候, 接收孔德学校。孔德学校有一批书非常珍贵,就是我现在学的希腊拉丁的作品,成套的,我觉得买这批书的人非常内行,他懂得这些书的价值,当接收时,一下子就当废纸出来了,50年代初,在东安市场铺天盖地的就是这批书。我一看都是希腊拉丁的古典名著,法文的,我一看都慌了,我就尽量的买,我后来翻《塔希陀》,都得力于其中一个法文的译本,后来我又在西单的烂纸堆里,看见一套法文的《通史》,12大卷,我一看呐,我说我买了,我算给它挽救下来了。现在这一套书还跟着我,这部书全国的图书馆都没有,包括北大、北京图书馆都没有。 这些事情的根源都是没有文化,所以要请你们这一代的学生挽救文化,而这可不是那么太容易的。从前有一句话,说做学问要甘于寂寞,我说这话不对,真正做学问的人,才不寂寞呢,只有那些失落的人,下来以后他不适应,当然感到寂寞了,做学问的从来没有感到寂寞,其中之乐乐无穷啊!从来没有说一个科学家在实验室里感到寂寞,寂寞是别人推想的。做学问的人生活充实得很,我离休以后,天天看书,得看到两三点钟, 我觉得时间不够用,我为什么感到寂寞呢?所以搞文化的钻进去,这里头其乐无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