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9:00,李工真教授家。客厅很小,一套春秋椅和一个茶几占据了大部分的面积。四壁落白,墙上挂着几幅字和几张照片,房间里的光线有点暗,和想象中李工真教授的家有很大区别。 年过半百的李工真教授高高瘦瘦的,体态均匀,穿着很普通,布衣布裤。早上才起床,李教授后脑勺的头发还有一点乱。他喜欢抽烟,动作娴熟,整个采访过程中香烟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手,烟灰缸也倒了好几次。掩藏不住的武汉口音、洪亮的声音和略带激动的表达已经是这位“武大名嘴”招牌。 当我知道父亲的地位时,他已经被“打倒”了 李工真教授的父亲李国平先生,是1955年中国科学院首批学部委员(院士)之一,一级教授,享誉海内外的著名数学家,在半纯函数、整函数、函数逼近值理论以及准解析函数、微分方程解析理论等方面均取得了重要研究成果。 在李工真教授眼中,“父亲是威严的,小时候我对于父亲的崇拜是每一个普通小孩子都有的那种心理。”那个时候家里从来没有谁提起这种优越的地位,唯一令李教授觉得特殊的地方就是自家楼下总是来高级小轿车。小时候家里的空间相对于其它小朋友的家来说算是大的,所以很多小朋友来李家玩,那时候李家就是儿童的乐园,李国平先生还用红纸写上“少年之家”贴在墙上。 然而“文革”的到来改变了一切。那时,整个李家由别人自由出入,几乎天天有人来抄家,撬地板,找“电台”。彼时,李工真才从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上知道了父亲的地位——“武汉大学最大的反动学术权威”。随后,刚满16周岁的李工真就下乡了,自己挑起了生活的重担。随后,他通过一封朋友的回信得知自己全家已经被抓。当李工真回到武大的时候,家人已经被关押在樱园,外面荷枪实弹,里面的墙壁上则覆满棉被(防止被关押人员自杀)。也就在那个时候,“少年之家”成了“专案组”。 “可以说,16岁以前父亲的地位没有给我这个儿子带来丝毫好处。当我知道父亲的地位的时候,他已经被打倒了。”李工真教授说。 回城后,李工真在汉口江汉路上的“老南京理发厅”里作了一名理发师,父亲一有机会到汉口,总要到理发厅里来看他。“肖楚女是个跑堂却能写很美的文章,当年留学生里多少人曾在海外刷过盘子洗过碗。只要能白天理发,晚上做学问,也照样能有所作为。”父亲经常鼓励他,“你要想将来有所作为,就自己读书,三十岁以前跟我把床板竖起来!”意思是说,年轻人要想有所作为,少睡点儿觉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如果说我这个过去只读过一年初中、下过农村、又有过八年理发师生涯的人,后来竟然能够成为历史学博士、武汉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那的确首先要归功于父亲当年的鼓励与教诲。”李工真教授在一篇文章里这样写父亲对自己的重要影响。 母亲是我的第一任老师 一进李教授家就能看到挂在墙壁上的李教授母亲的遗像,遗像两旁是一幅对联“渊静有谋疏通知事,英华为外和顺积中”。李教授解释说,这幅对联是他母亲生前一位老师送给她的,是期望也是赞美。 也许是父亲的声望太高了,以至于很多人并没有注意到李教授的母亲对他的影响。谈及母亲,李工真教授说:“做母亲的太重要了,一个母亲可以没有文化,没有知识,但是不能不通达,不能不知礼。父亲是在你成人后给你指点人生方向的,而母亲则是人生的第一任老师。” “我在得知自己的家人被关押之后,立即从乡下回到了武汉。当时母亲被释放回来,看到转眼之间都会抽烟了的孩子,她泪流满面。那晚,母亲提出要和我们几个孩子一起睡,当摸出我下乡时她藏在我身上的20元钱时,她哭着夸我是个好孩子。”这是李教授第一次和我们谈起自己的母亲,一个普普通通的母亲。 “文革”之后,可能是冲击太大的缘故,李教授的母亲离开了原来工作的武大哲学系,转到了图书馆。那个时候李教授还在汉口做理发师,每周回家一次,从图书馆带一包书到汉口,看完后送回去换另一包。李教授说,那段时期他中外名著、音乐、传记、哲学什么书都看过了,由于母亲的原因,别人借不到的书他也能看到。 “恢复高考后,我准备考大学。当时我只有初中的文化基础,高中部分完全是自学的。物理一遇到电学知识就犯愁,化学更是糊涂,那个时候我都有点丧气了。还是我母亲帮我做了一个英明的选择的。当时她对我说,如果我是你,我就去报考文科,这样不仅能被录取,还能上一个好学校。”说到这,李教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现在想想,母亲当时真是太英明了!” 做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 做理发师的日子很苦,“那时候觉得一辈子就这样,出不去了。不过我坚信,是金子,到哪里都发光。即使做理发师,我也要做最好的那一个。”每周,李工真只能回家一次,他便利用空余时间读书,记住了很多东西,也重新练起了小提琴,并通过父亲找到一位武汉音乐学院的老师开始了正式的学习。渐渐的,江汉区商业局开始让李工真以工代干搞文化活动,编剧、演奏、写作,他尝试过很多事情,得到了局领导的重视和升迁的机会。但在那个年代,不入党不能提干,而入党必须从基层入,于是他去了幼儿园。用李教授的话说就是,自己进了幼儿园就如同贾宝玉进了大观园,一辈子最舒服的日子就是那个时候,只需负责编编儿童剧,教教小阿姨们弹琴。 之后,四人帮倒台,高考恢复。想想自己已经十年没有进过校园,也没有读过理科,考上大学的几率几乎为零,当时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李工真放弃了第一次高考机会。“记得当时幼儿园有一个张书记对我说,党什么时候入都可以,但是读书就这么一次机会。这么着,我才下定决心参加下一次高考。” “那时候父亲平反了,人人都认为我一定能考取,压力很大。我要看看身边的人能不能考上,要是别人能上我李工真也就能上。我每天看20小时的书,完全自学。但是对于理化我总是有点糊涂,所以最终选择了学文科。”现在回想起来,不管是上山下乡、“文革”,还是做理发师、自学,李工真教授始终坚信人生根本没有什么槛儿是过不去的!” 至于为什么学历史,李教授的回答出人意料。“那时候有个朋友也要考大学,报了历史专业,我也就一起报了这个专业了。”李教授说,学习历史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就是读书背书,常常是自己把整本书背下来就上考场了。“历史的考场上没有什么不会做的,考试的时候完全像是在抄书。”李教授笑着说。 研究德国现代化完全是学校的需求,学校里缺少搞这方面的人才,就要有人去学习。“我和85级的人一起学的德语,外文系德语专业所有课程的考试我都参加了,只是最后没有拿那张证书而已。”这段时间李教授日子过得很辛苦,一边学习,一边做着学校助教的工作,还要一边带着自家的孩子。孩子小,常常吵着要吃冰棒,他就把孩子放在卖冰棒的地方让她不停的吃。李教授笑言:“我那个时候在学校很出名的,在送孩子上学的路上背单词,还会读出声音来。”不论怎么样,李教授自己制定的计划是一定要按时完成的。 就是这样艰苦的生活,李教授坚持了下来。他说,学习没什么坚持不坚持的。“我喜欢学习,能学,学的来,学的好。”而现在,对他而言治学中最大的困难就是没有大块大块的时间去搜集资料,去触及一些学术问题的本身,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排除一切干扰来好好作学问。 至今,李工真教授没有入党,没有做官。“不论从我父亲当初的地位和影响还是我现在的状况来讲,在中国做一个官不是一件难事。也有人给我提供过职位,只要我点头,也就是个官了。可是我父亲对我的期望就是做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我想我做到了。”李教授自嘲自己是个傻瓜,他很喜欢的一句话是:“多了一个做官的,就少了一个做学问的。” “学生喜欢我大概是因为我讲真话吧” 李工真教授被誉为“武大名嘴”,无论是他的讲座还是选修课总是全场爆满。谈及此,李教授淡然一笑:“学生喜欢我大概是因为我讲真话吧?我就是怎么想的怎么讲,尽量在有限的时间里讲最有用的东西。”他坦言自己并不喜欢上必修课,“必须在一定时间内完成一定课程”之类的规定很束缚教师的思想。 虽然不喜欢上必修课,但李教授在每节课堂上都充满激情。甚至,他曾经在课堂上为同学们唱过歌。音乐是李工真教授得自母亲的真传,说起音乐,李教授滔滔不绝:“听音乐是件愉快的事情,是一种对灵魂的慰籍,那种快乐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很享受。我尤其喜欢外国的古典音乐,文革时收集了很多唱片,在汉口做理发师的时候也听了很多世界名曲。我喜欢拉小提琴,通过它来调节自己的心情。拉琴的时候,世界仿佛是我自己一个人的,很诗意。” 就是这样一位真性情的教授,他耐得住专心于学术的寂寞,他也拥有洞察世事的明智。威廉?冯?洪堡曾说:“大学是一种最高手段,通过它,普鲁士才能为自己赢得在德意志世界以及全世界的尊重,从而取得真正的启蒙和精神教育上的世界领先地位。”对中国的大学教育,李工真教授有自己的见解。他认为,威廉所说的大学是具有科学、自由、理性精神的大学。没有科学自由理性作为指引,大学教育是不可能达到那样的目的的。“中国的大学是最多的,中国的大学生是世界上最多的,可是却没世界上最多的顶级学者。为什么?这值得我们思考。现在中国大学更多的是按经济政治规律来解决自身问题,而忽略了大学教育本身的规律。” 在李教授眼中,现在的大学生也完全不同于以前。“那时候大学生之间讨论的是学术问题,而且都很有理想,男的一半立志要做爱因斯坦,女的要做居里夫人。可以说刘道玉校长时期学生的状态是最好的,那个时候学生之间关系友好,心态向上。”反观现在,大学生都比较现实,没有什么大理想,很多人用大量的时间去发愁,比较容易空虚,喜欢玩电脑却没有时间学习。李教授直言:“现在的大学生大多不能自律,以自我为中心,偏执,病态。这种状态我很担心。” 他寄语所有的大学生:“读书受教育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希望每一个大学生珍惜现在的美好时光。在大学期间要勇于接受暴风雨,锻炼自己。任何困境里,保持一个平衡的心态,努力把自己的事情做到最好,同时还要充实自己。是金子,哪里都能发光,是人才,到哪里都能登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