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历的几件比较重要的事,《上学记》里都没提 《大师》:您在《上学记》里面说,有一个口头禅我印象很深,就是“自我感觉美好极了”。那会儿是不是看戏、武侠小说,看电影你都会这么讲?这些年,还有哪些事让您感觉美好极了? 何兆武:说不出来了。其实苏联也是我们的一个镜子,我们过去都是学苏联,全面学习苏联。所谓全面学习苏联,就是百分之百地学习苏联,你并不是学习他那一面,我们普通说学习嘛,是你的优点我学习。比如说你很勤奋,我学习。可是你懒惰的那一面,我就不学习了。可是我们学习苏联,是百分之百地学习。最开头五十年代的时候,那个学得有点太激进了。苏联早晨是上六节课,我们也上六节课。饿着肚子上课,可是我们学习苏联要全面学习。 《大师》:实际上您还比较推崇书里面写的那时候很自由、很舒服的上学状态?但后来您又说,宁愿扎实地学好一个学科以后,再来研究哲学,比当时读了四个系要好。 何兆武:《上学记》里,我觉得我经历的几个比较重大的事都没有提。一个是,我觉得十九世纪的文学、俄罗斯的文学,太应该深入地研究了。我们没有很好地研究。包括二十世纪的,西方的一些个深层的,触及到灵魂深处的东西,我们也没有研究。我觉得这个也是一个缺点。 需要保卫的时候,是他遭灭顶之灾的时候,可是那时候人都跑哪儿去了。 《大师》:别的呢?您书里没有提的重大事件?为什么不提? 何兆武:你总得考虑很多的话应该怎么说,不然的话伤害了别人。我当时在学校(指清华大学)里边待了七年,做学生做了七年。再加上我的家庭背景,我的两个姐姐也是这个学校的,我的姐夫也是这个学校的,我的老婆也是这个学校的,我的妹夫也是。所以对这个学校印象非常深了,可是我只提了五个人,当然我认识的不只是五个人。 我提的五个人里面,实际上我只跟三个人熟,写到后边了。这三个人是比较熟的,前面两个人跟他没有接触,跟他没有说话、没有接触过。可是我非常钦佩他们,所以我把他们放在第一个。 第一个我写的就是吕荧,吕荧是作家,他是胡风一手提拔的,他是“胡风派”的。后来批胡风的时候,全国文联700人在北京中山堂开批胡风的大会。 在这个大会上,当时我没资格参加,我也不搞文学,也不参加。第二天看报上介绍,说会上胡风分子吕荧提出为胡风辩护。就是他上去说,胡风不是反革命。受到与会者的驳斥,那你不知道驳得怎么样。你想批复胡风反革命的会,你去给胡风辩护。 吕荧是老北大的,他也是历史系的。回来比我高两班,当然有的课是一起上课。那时候他的名气就比较大了,经常写文章,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大才子,经常写文章发表。 我不敢跟他接触,为什么?我觉得自惭形秽,觉得自己不配跟他说,人家那么个大才子,我比他要小五六岁,不配去跟他接触。可是我觉得,这人了不起。那种会上,他敢自己去发言,就像孟子说的“虽千万人吾往矣”,他可以一个人面对着千万个人。 有些人,我想的是当时吴晗遭灭顶之灾的时候,他不出来替吴晗辩护。等到过了几十年以后,吴晗也平反了,像也立了,他出来为吴晗辩护了,认为我怎么污蔑吴晗了,什么什么。 我觉得,其实我这有点那个意思,不过这个不好直接说。我说,这个时候当你们出来露一把的时候,你表现怎么保卫吴晗,你当时怎么不保卫,看着风头不对跑了。现在看到有机会可捞了,我不高度评价这个,我觉得现在不需要你来保卫。已经都给他平反,立像了,还需要你来保卫他嘛。需要保卫的时候,是他遭灭顶之灾的时候,可是那时候都不知道你们跑到哪儿去了,都不出来保卫他。那才是有骨头,后来这种是投机主义了。 “9·18”早上在火车站,那种亡国奴的恐怖气氛,我毕生难忘。 《大师》:当年还有哪些事情印象比较深? 何兆武:我最深刻的印象,有几件事。第一件事,1937年,芦沟桥7月7号打的,那时候我是高中一年级,在北京师大附中,叫和平门。那时候放暑假,日本人就打了。在7月28号,中国军队就撤退了,日本就占领北京了。那时候很多人都走了,能走的都走了,我们家也走了。我老家是湖南,到9月的时候走的。 那天好像就是“9·18”。那个时候火车已经不通了,因为日本人占领北京以后,向南推进了,沿着平汉路,就是北京到汉口这条铁路向南边打。还有沿着津浦路,就是从天津到南京的那条铁路,顺着这个向南边打。 所以两条铁路都不通了,我们怎么走呢,都是先到天津。到天津的车还通,因为天津也被日本占领了。然后从天津坐船到塘沽,从塘沽再坐船到青岛。本来可以坐船到上海,可是上海那时候也打了,8月13号上海也打仗了,上海也去不了。 在塘沽上船以后,转山东半岛到青岛。到了青岛换火车到济南,在济南再换火车到徐州,徐州再换火车到郑州,从郑州再坐车到汉口。都走这条路。那天我记得,好像就是“9·18”,天已经凉了。 那天我们上火车,那个时候的火车站就是现在的前门,你知道吗,现在改成展览馆了。那个原来就是火车站。我记得那天早晨很凉。火车站总是最热闹的地方,人又多又乱,噪杂不堪,火车站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解放前也是这样。 可是那天我觉得非常奇怪,那天人也非常多,大家都跑嘛。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寂静得可怕极了,好像一根针掉地下都听得见。因为那时候被敌人占领了,那种亡国奴的恐怖气氛,我的感受是毕生难忘。 那次跑警报,吴晗连滚带爬的很不好,和范跑跑一样 何兆武:还有一次难忘的事情,就是1940年,法国打败投降后。你知道那个时候,越南是法国的殖民地,法国一投降,日本马上就占领了越南。中国过去很落后了,很到东西都是靠进口,特别是现代化的东西。比如汽车、飞机这些,都得靠进口,中国人自己造不了。 那时候对外的贸易,进口主要靠几个大港口,比如说天津、上海、广州、香港什么的。可是中日战争一打,日本海军把这个都给封锁了,来不了了。中国跟国外交通就切断了,这个对中国非常不利的。 你想中国本来就落后,要靠外国的东西。那个时候法国一投降,法国投降以前,中国就靠越南走,从越南可以有个火车直通云南、昆明,可以这么走,靠这条路。日本把越南一占,这条路也断了。所以,中国对外界完全断了,这个对中国是非常不利的事情。中国对外通道只剩下一条了,就是滇缅路,就是云南通缅甸那条路。所以日本人占领了越南以后,从越南每天飞来轰炸昆明。 那时候每天日本飞机来轰炸,从1940年夏天到1941年秋天,一年半几乎每天都来炸。而且每天都排得非常整齐,都是三架是一个品字,九架就是一个大品字,二十七架是一个更大的品字。每次都是这样,二十七架。有时候是二十七架后面再加上九架,三十六架这样来炸。 所以我们每天准时都跑警报。你说在重庆,跑警报是转山洞里面,昆明没有山洞,我们就跑郊外,郊外一个山头上躲起来,每次都是这样。大概在云南的边境上有哨位,日本飞机一起来,他就通知昆明,昆明就放警报,大家就跑。大概跑到半个小时以后,飞机临头了。等到飞机临头的时候,就放紧急警报。紧急警报就是说大家不要动了。当然有半个小时可以跑得相当远了,荒野的地方他不会炸的。 每天都跑警报,这个变成常例了,他总是上午10点钟、11点钟的时候来,到12点钟炸了以后飞走,下午一两点钟就解除了。我们每天都跑,但是有一天非常奇怪,有一天放了空袭警报,就是日本飞机要来了,我们就跑。刚出校门,就放了紧急警报,紧急警报就表示飞机临头了,就不要动了。 那个时候我们学校里啊,我在新校舍,师生员工一起总共一千多人。一千多人跑出来,再加上旁边两有两条街,一条街叫龙翔街,一条街叫凤煮街。两条街的居民大概有上千人,都跑出来,总共有上三千人吧。 我们是跑到后面都是荒野的山,都是小山,不是大山。你想,那三千人根本没有路,就在荒山上,飞机临头的话多么危险呢,下面有三千人,放两个炸弹,得死多少人呢,大家一阵大乱。 只有那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放漏了,还是怎么。就看见山上很多人乱跑,其中有吴晗。吴晗也在跑,那不是大山,都是小土坡。那种小山上山很容易,你弯着腰向前就上山了。下山很困难,下山你不能弯着腰向前呢,那不就滚下来了。 要仰着身向背后这么走,这么走怎么好下山呢,所以总是免不了要打滚的,都是连滚带爬地跑,我看着吴晗也在连滚带爬的跑。这个话后来被人家调皮了,说是污蔑师长。 你想那种小山坡,你下来,还能平着走嘛。这些都是外行人说的话,你没有经过那个场面不知道。可是我觉得吴晗那次连滚带爬跟我一样很不好。因为我们那时候,是小青年了,那时候才19岁,还不到20岁。你做老师的这么一来的话,给学生造成什么影响呢。 你记得四川地震,有一个老师姓范,刚一地震他就跑了,连学生都不管。后来给他起个外号叫“范跑跑”,这个也是问题啊,你是老师,你这么慌不择路、惊慌失措地那么跑,给学生造成多么坏的影响啊。 我就想起来,梅贻琦校长年纪很大了,我想那时候他恐怕60岁的样子。他多次跑警报是跟我们一起走,他总是一步一步走,从来不跑。还拿着把张伯伦的雨伞当拐杖,而且还说同学,不要慌忙,不要慌忙。他很安详地走,给我们一个镇定地感觉。老校长都这样了,你跑什么,你急什么,你跑得比他快。 “这不是你们中国。”这个话我终身不忘,受的刺激太大了。 《大师》:您当年硕士论文的时候,还去台湾待过一年,是吗? 何兆武:我去台湾待过一年,原来是我母亲病了,我去看她我母亲跟我姐姐在一起,在台湾,我去看她。1946年搬回北京的时候,已经要开始打内战了。 不过开头打的不厉害,大家都是集体走,旅行团,二三十人一团走。当时我也是跟团走。走到路上,才决定去台湾看我母亲。到了台湾以后,解放战争规模就越来越大了,那时候就我一个人了。第一我一个人没法走,第二我那时候得了肺病,犯肺病犯得很重,更没法走。所以就没回北京,待了半年,没有待一年。 后来,我不想住太晚了。我去了以后,觉得好像在异国一样,觉得在日本一样。台湾是彻底日本化了,而且那个彻底化地很成功。所有台湾的教育,都是学日文,不学中文。所以台湾人都会日文,不去中文,至少我去的那时候是这样。 他们说的话都不懂,我说的他们也不懂。那个时候跟我的期待也不一样。我们本来是因为打败了日本,中国胜利了,应该觉得很高兴,欢欣鼓舞。我觉得他们一点都没有那种感觉,他们把中国看得跟外国一样。 有一件事情,我印象深极了,我在《上学记》里都没有提。有一次我在一个商店里买东西,我都不记得买什么了。他拿出来,我问他多少钱,他说多少钱,我就嫌贵。我说能不能砍点价钱,我们在大陆上买东西过去,都讲砍价钱。那老板说什么,说这不是你们中国。 我听了觉得受了非常大的刺激,他根本就不认同中国,我觉得难过极了。“这不是你们中国”,我是外国,我对台湾来说就是外国了。他这句话我终身不忘,受的刺激太大了。 《大师》:那这些年你还关注台湾吗? 何兆武:就是看热闹了。我觉得日本人是台湾“皇民化”,皇民就是变成日本人。所以那边说话学也学日文,什么都是日本化,当然也有很成功的地方。比如治安很好,警察制度很严,偷东西的很少,也有成功的地方。 我觉得我们应该很好地来对付台湾的问题。日本对台湾的教化、驯化,真的是很彻底、很成功的。他受了51年的皇民教育,整个那一代都改了。这也是很糟糕的一件事,无论是国民党去了,当然我们没有解放,即使我们解放了台湾,也有这个问题。我们的生活水平比他们差很多。 你想,你来了我吃不饱了,这是很现实的问题。他当然会不满意,无论嘴里怎么说,心里都不满意,都吃不饱饭了。无论是当年的国民党,还是今天我们共产党的领导。这个问题都应该正视,应该怎么样使他感觉到现在比从前好,而不是比从前更差。 顾颉刚有非常大的痛苦跟忧愁,谢国桢好像没事人一样 《大师》:讲讲牛棚的那段经历吧。你跟读书时候的偶像顾颉刚关在一起? 何兆武:每个人的反应不同,我觉得这是人性值得研究。我跟两个老先生关在一个牛棚里,三个人,一个顾颉刚老先生,是老前辈了。还有一个谢国桢老先生,老清华国学研究院的,梁启超的学生,他们两位都是老前辈。 顾颉刚关在这里,每天愁眉苦脸,一句话都不说。坐在这儿跟参禅一样,坐一天。我不好去惊动他,又不好去什么。谢国桢不然,有人的时候他低头看书,不是看普通的书,看毛泽东语录,只能够看那个,不能够看别的。没有人的时候,海阔天空什么都聊,什么戏好看,什么东西好吃。 我觉得作为一个小说家来说的话,这种经历最好还是多经历一点,对于人生很丰富。好像顾颉刚觉得有非常大的痛苦跟忧愁,所以一言不发,从早到晚一言不发。谢国桢好像没事人一样,海阔天空什么都讲,什么好吃,什么好吃。 《大师》:所以你就跟谢老聊得比较多,是吗?后来回到北京之后有交往吗? 何兆武:他就喜欢聊,我就跟他聊。回来后我们都在历史研究所。 《大师》:你请他去吃那个峨嵋酒家的干烧鱼肉吗?真去了? 何兆武:真去了,后来他来看我,就请他去吃了。那时候是回来以后,1978年、1979年,回来一年多了。 我们那时候有个规定,马克思主义以后的都是内部发行 《大师》:回到历史研究所后,工作有哪些呢? 何兆武:那时候叫中国研究院历史研究所,挂牌子是这么挂的。但是组织关系不是这样的,他挂牌子是中国科学院,但是他的组织关系属于中宣部。我们的领导都是到中宣部接受命令,我们是宣传系统的。一直到文革以后才改了,改成中国社会科学院了,就不属于中国科学院了,那个时候属于中国科学院的。 你挂在中宣部,你的性质就是宣传机构,不是一个研究机构。这有一个本质的不同,研究机构结论是研究的结果。如果是宣传机构,你的结论是研究的前提。比如说,苏联是不是修正主义,你可以研究,苏联是修正主义或者苏联不是修正主义是社会主义,你研究后有结果。要是中宣部的话,下个命令,你们去批苏联修正,我们的结论就有了,苏联是修正主义,然后就这么猛批他怎么修。 《大师》:这种意识形态凌驾在学术之上,对学术影响很大的吧? 何兆武:那当然,那你就谈不上研究了。我们就找他的空子,就打他,打他的修正主义。因为结论已经有了,他是修正主义,所以就打他。 《大师》:您当时那块,就是翻译那块,就是自己在家做的? 何兆武:那是自留地。 《大师》:我觉得特别了不起的是,前后十年,你翻译的找出版社,都没人搭理你啊。 何兆武:你不干这个,干什么呢。有的人特别年轻的,全心全意投入革命,比如红卫兵,到处去抄家、斗争什么的。我也不配当红卫兵,我也不配去抄人家的家,就只好躲在自己的家里。躲在自己家里干什么呢,当然现状也没有资格去研究。美帝是不是帝国主义,苏联是不是修正主义,这个你不能研究,听上边的结论。 所以只好躲在古典里面去,所以我后来搞的都是古典的,不是现代的。你知道,我们那时候有个规定,马克思主义以后的都是内部发行,出书都是内部,不公开卖。马克思主义以前的,作为古典著作,可以公开发行。 比如说,亚当《亚当斯密原富》,就是《国富论》。亚当斯密比马克思还早,作为古典的著作,亚当斯密的著作可以发行,可以公开卖。可是,比如说凯因斯的就是现代的了,就不能公开发行,只能内部发行。 《大师》:这个发行的规则是哪年开始有的? 何兆武:解放以后一直都这样。 上头让翻的书,都是拆出来一百页,每人分一部分。其它内容全保密。 《大师》:你再讲讲不是兴趣的那些任务吧。 何兆武:不是兴趣的任务,我也干过好几件。有一件呢,是这个马克思的手稿《读罗马尼亚史》,马克思读罗马尼亚的历史。那个是别人翻的,叫我校。我一校可费了大劲了,马克思的原文呢,我想马克思的思路就是那样。不是用英文写,也不是用德文写,也不是用法文写,是三种文混着写。 他不但三种文混着写,不是一句一句的,一句话里面,也许头一个字是英文,第二个字是法文的,第三个字是德文的。所以那个浪费大劲了,不是一种文字。后来他们出了,出了书也没有用我的名字,当然我去不争这个饭碗,我也不争我的稿费,我也不争我的名字。上头交代的任务,我只好干。 别的任务还有,忽然上头又交了一本让我翻,不是一本书,是一本书给拆下来的,中间拆了一百多页。这个怎么写啊,作者是谁我也不知道,这个书的整个内容也不知道。这个有点不合理,我翻译可以翻译一部分,可以整个书拿来给我看看是什么。他不给,保密。 《大师》:流水线作业,一人一部分是吧? 何兆武:对,每人一部分。十九世纪一个英国的旅行家,在中亚、南亚、西亚旅行,包括中国的新疆,包括土耳其斯坦,包括那一带旅行的日记。这是上边叫我译的,我这边猜,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翻这本书。大概那时候跟苏联谈边界问题,大概是这个作为资料,十九世纪的人怎么写的。 我只记得其中的一段,我印象比较深的。就是他走到新疆的迪化,这迪化的知府,请他吃饭,从早晨起就吃,一直吃到晚上,吃一整天。他是一个桌吃完了,把整个桌面抬走,这个我见到。然后换一个新的桌面了,然后再继续吃。吃什么菜,吃什么菜。 后来我有一个同志,我们组的人,问我干什么呢。我说,这是上级交代的任务,他一看都是大吃什么的。他说,你弄这个做什么。我说,这是上边的任务,不能不做。弄的时候,也不告诉你为什么,做什么用的,因为上面都是保密的。我这么猜,这些都是保密的,所以不告诉你。叫你干就干。 给你拆出来这一百页。所以这个书的前边是什么,后边是什么,我都不知道。其实这个做学术来说,是很不合理的。作者你得了解一下,整个书你了解下,全部了解下。就叫你翻这几章,就翻这几章。不过,他们工作需要这样。不需要你知道,就不让你知道。 你要不经历文化大革命,你就不懂中国历史。 《大师》:自己现在回忆起来的话,觉得文革对你最大的伤害是什么? 何兆武:其实我们经历的事件,人力、物力都浪费了,不能很好地使用,就浪费了。 《大师》:那我觉得你昨天是跟我开玩笑的了,还说不经历文革很可惜。 何兆武:对于人生的经历来说是很可惜的,你只要人生还有这一方面,你要从公立的眼光看,那是很可惜。你比如说顾颉刚,他有好多宏伟的理想,怎么搞古代的事情,都没实现,那不可能实现。该做出来的学术没有做出来。 《大师》:如果可以选的话,是愿意要更丰富的人生经历,还是宁愿有自己的选择,可以踏踏实实来做您本来喜欢的研究?这是矛盾的嘛。 何兆武:对,这也是矛盾的。 《大师》:让您选,您更愿意要哪个呢? 何兆武:人生经历也需要。 《大师》:别太贪心了,只要一个。 何兆武:真的,你要不经历文化大革命,你就不懂中国历史,我觉得吴晗就没懂中国历史。他研究明史的,他连朱元璋都没研究透。我觉得吴晗的明史也没研究好,他要明史研究好了啊,他不至于犯那个错误。我这么说是对师长的大不敬。不过我觉得在学术面前人人平等,老师跟学生也平等,学生也可以不同意老师的意见,学术上应该是平等的。 本来人生就是很丰富的,不是只有做出学问来,才算有价值 《大师》:但是用那么长时间,那么大规模的浩劫,来换这种人生经历、人生体验,你不觉得这个学费交太高了吗? 何兆武:是太高了。不过也不能这么说,这个人生也看是怎么样,你看我有一个熟络的同学,从一进大学起,他就不正经念书,就是交朋友。他对这个最感兴趣,就是专门去找女同学、女朋友什么的。过一生,我觉得也不算浪费,本来人生就是很丰富的,不是你只有做出学问来,才算是有价值。那个也是个价值嘛。 比如有的人想发财,一辈子就拼命地挣钱,也可能失败,也可能成功。就是你成功了,发了几亿的财,像比尔盖茨似的,六十亿,当然这也是一种成就。可是你没有这个成就,在别的方面也可以。 《大师》:你觉得你自己呢?还满意吗? 何兆武:比如说我们研究中国历史的,我觉得文革也是一个很好的经验,你没有文革的这一段,你对中国历史不太了解。你经过文革这一段,我想你对中国历史有更深的了解。比如中国有一个传统的教条或信念,忠君爱国。 忠君是爱国的内容,第一个就是忠君。你要不经过文化大革命,你体会不了。我们热爱毛主席是第一条。可是,你要是生在资本主义国家里,比如你是美国人,你能说我爱奥巴马总统,没有这信条,不用热爱他,可以批评他,你不用热爱他。 可是中国不是这样,忠君爱国,忠君是第一条,忠君才是爱国,你不忠君,你爱什么国啊。这个国家就体现在君的身上。 从前,忠君爱国这个,从小时候也听得很多,可是你体会不到真正的分量。你到了文革的时候体会到了。 抬孔应该是政治需要。弄个死人干什么,当然还是有针对性的。 《大师》:我看您对热点还非常关注。比如刚来的时候我们聊到天安门前的孔子像,这事您怎么看? 何兆武:这个事很难说了,为什么又把孔子抬出来了呢,当年批孔也不必批他,现在也不必抬他。毕竟他是2500年以前的人了,无论他多么伟大,多么神圣,你总不能把2500年前的东西搬出来祭奠用吧。 我想这应该是政治的需要,当年批孔也是。现在是这么说,批孔就是批周恩来,不支持就是批周恩来,这个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是有现实意义的,不光是对2500年前的人感兴趣。死了2500年了,你弄个死人干什么,当然还是有针对性的。 《大师》:在您看来针对什么? 何兆武:一个国家总需要有个精神支柱。过去竖立一个形象,就是毛泽东思想,那是绝对的权威。后来毛泽东思想也不那么灵了。过去是马列主义,现在不提马列主义了。因为列宁、斯大林这条线否定得很多,不能提。 我们解放六十年了,前三十年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后三十年就是改革开放。改革开放就不是前三十年的正统的马列主义了。改革开放也三十年了,所以现在需要一种新的理论,新的思想来支持。可是这个不成熟,我们没提邓小平思想,也没提胡锦涛思想,都没有提,我们总得有一个。就把孔子搬出来了。 中国的文化传统里有一条,就是残酷。 《大师》:说到艺术这块,像京剧,你原来好像还挺喜欢看京剧的,是吧? 何兆武:对。 《大师》:但是知道演员吊嗓子、练功夫那些训练,特别不人性化,你又觉得如果这样的话,宁愿没有京剧这门艺术? 何兆武:宁愿没有,太残酷了。中国的文化传统,其中有一条,就是残酷,我想这个是中国的特色。袁崇焕死了,大家还去吃他的肉。 还有刨祖坟,康有为死了40年了,后来斗保皇党的时候,把康有为的坟给扒了,把康有为的尸首拿出来斗这个死反革命。这些中国特色的残酷,你没法理解。一个死人死了几十年了,你斗他,有什么意思啊,他听得懂你的话吗? 现在是灰色的,因为年纪大了,不存希望了。 《大师》:年轻时候,跟王浩在大学里聊的,如果上帝答应你一个要求,你会选择什么金钱、爱情、事业、名誉或者其他?你当时的答案是什么? 何兆武:我当时想最好的生活就是自由自在,就是自由。 《大师》:现在的答案呢? 何兆武:现在是灰色的,因为年纪大了,不存希望了。希望是年轻人的事情,不是老年人的事情。年老还有什么希望,希望都是年轻人的。 《大师》:你以前说过,喜欢出朱光潜先生提的,宁愿就这么一辈子慢慢走,什么也没有安排。接下来要忙的,还是没有打算? 何兆武:一个人的一生,是由很多偶然因素决定的,不是完全按照你自己的设想来走过来的。所以,没法预言。我时常想,人类的历史是两个因素决定的,一个是必然的因素,比如说你的衣食住行,必须得解决,你要不吃饭就饿死了,你要不穿衣服就冻死了,这是必然的规律。 可是人的一生没有必然的规定,偶然的因素太多了。比如说毛泽东遇见了江青,这也是很偶然的。他们两个人见面了,必然结婚了,没有这个必然性,这个是很偶然的。怎么碰着一个偶然的机会,两个人见面了,但是这个影响是大的。 一个人走得很顺利,一下垮了。一个人走得很不顺利,可是没垮,现在还在。 《大师》:何老,最后问一个感受性的问题。整个采访听下来,我们觉得您一直走在人生的边上。您觉得这个感受对吗? 何兆武:也可以这么说,人的一生有一部分是让你亲身经历的,有一部分是你在外边做一个旁观者。我想起件事情来,比如说周一良周先生,是北大的,他是参加了梁效的。周一良跟李泽厚,两个人非常相似就是年轻都出名了,很被人重视,而且确实有才有学,这是相同的地方。 不相同的地方,周先生文革的时候,很走红,文革以后垮台了。周先生自己老觉得想不通,我是奉命这么干的,又不是我要干的,是要我这么干的。那时候也叫李泽厚去干,李泽厚不干,李泽厚专门写他的吃饭哲学。 两条道路不同。可是现在李泽厚也不是很得意,因为社会科学院的学部委就没他,学部委就是院士了。其实我觉得,不但我觉得,恐怕很多人都觉得,他够格了,可是不给这院士。 两个人有非常相似的地方,年轻都出名了。但非常不相似的地方,一个人走得很顺利,一下垮了。一个人走得很不顺利,可是没垮,现在还在。 编导手记:你知他身陷困水,却不知他心在万山 王小波曾经在《我的师承》里说到,四九年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在中国,作者的名誉和才学往往是倒挂的,于是乎一些大师级的人物就躲进了翻译家的队伍,而不轻易地从事自己的创作。王小波本人很是推崇的就有《情人》的译者王道乾。 何兆武何人?他翻译了卢梭《社会契约论》、帕斯卡尔《思想录》、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罗素《西方哲学史》等。 他写过,“对人生有多少理解,就有可能对历史有多少理解,对于人生一无所知的人,对于历史也会一对无所知,虽说他可以复述许多辞句,但是历史学乃是一种理解,而决不是以寻章摘句为尽其能事的。” 然而近年来,最为人所知的还是他口述的一本《上学记》。看《上学记》还是大三时候的事儿。“人生一世,不过就是把名字写在水上。”这份率性和洒脱,不是人人都看得破。 真要采访做起功课,读到的最喜欢的文章是LENS视觉上,娄军和刘晋峰的那篇,和稿子文字一样闪亮的,是配图上何老埋头看书,滑溜的、快掉光了头发的大脑袋。 这个拿起电话大声喂,挂掉电话大声啪的老头儿,访完西南联大旧址的那个晚上,我打电话跟他“得瑟”。他很客气地说,等你回来若是有时间,来给我讲讲你这趟的见闻吧。必须第二天赶早再去磨保安,必须偷偷拍纪念馆内的照片。 90岁的何老,不会上网,不看电视,每日埋首书报间。一点儿都不闭塞和寂寞。每天都会收很多快递和信件,一场采访聊下来,能被“热线电话”打断N次。正式采访那天,他劈头就问我们,天安门前真的立孔子像了? 前些年,他还吃蓝旗营附近的披萨外卖。现在基本素食了。腿摔坏以后,不能骑自行车在清华园里穿梭。走路都有点摇摇晃晃。从澳洲回国工作的孙女陪在身边,三餐有阿姨打理。 今年4月,清华大学百年校庆。据说9月份何老的生日祝寿会,又提上了议事日程。10年前,这个老家伙,拒绝被过生日。举动是生日当天,一个人锁门离去,貌似最后躲进了清华图书馆。今年,会不会故伎重演? 老实说,五道口居民真的很喜欢这位蓝旗营居民,这份从容适意的劲儿。 答应过的,附赠国立西南联合大学高清组图。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