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件旧事,说的是傅斯年、郑振铎分别与王世襄之间的“相失”。 王世襄是忠厚长者,绝口不言人非。但在他晚年回顾一生走过的道路,说到前辈学人时,只对傅斯年、郑振铎二位略有微词。他笔下留有记录。这回我读《王世襄传》(张建智著)又看到了。 1944年初,王世襄从沦陷区北平来到重庆。有一天前往聚贤新村中央研究院办事处,求见著名历史学家傅斯年,希望能到他主持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傅问王世襄的学术背景,王答燕京大学本科和研究院。不料,傅斯年一听,立刻断然拒绝说:“燕京大学出来的人,根本不配进我们史语所!” 这个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是傅斯年1928年留学归来,受蔡元培之聘在广州筹备建立的,阵容硬整,成果迭出,战前在傅斯年主持下对安阳殷墟进行了挖掘,其考古发现震惊世界。傅对史语所钟爱有加,完全可以理解。然而他作为中研院的总干事兼所长,有责任继续广搜才俊,像王世襄这样的有志青年,又有治学的基础,竟由于出身的学校不为傅所欣赏,一句话拒之门外,毕竟显得过于轻率。这不但使王世襄失去了进史语所深造并做出贡献的机会,也使史语所失去一位上选的研究人才。我说“相失”(失之交臂也)以此。 至于傅先生对燕京大学的评价是否公允,是否属于偏见,可以另议。 王世襄1946年末到中国驻日代表团工作,想在战后日本追回国宝的计划未能实现。他只能把日军从香港掠夺的中国善本书107箱运回国内。他同船到达上海,在码头上把书箱点交给郑振铎(西谛)先生派来的人。他同郑先生的接触却是在三五年后。他已回到故宫博物院,任陈列部主任。当时郑振铎正任故宫博物院的上级国家文物局的局长。一天郑振铎突然来院找到王世襄,下达任务:必须在三天内,在故宫太和殿布置好“伟大的祖国”文物展,必须把院藏的精品尽量陈列出来! 郑重其事,但简单生硬,没有丝毫商量余地。王世襄听到这道命令,一时惊呆了。因为,太和殿里正办着“抗美援朝展览”,也是配合政治任务的,光撤展就得一天,再用两天把这么大的太和殿陈列好故宫的精品,一共三天完成,简直不可思议。 多年后,王世襄回忆安放瓷器时双腿发软,心中发慌的情景。因为一切匆忙紧张,万一谁失手碰坏了什么,将是无可弥补的恨事。幸亏古物馆全体人员,三天三夜没合眼,把这“伟大的祖国”展览布置完成。总算没有一点损坏。但王世襄始终觉得,这种因长官意志而仓促行事的做法,极容易损伤展品,绝非一向重视文物保护的西谛先生应有之决定。 从此王世襄对郑先生,不可能再像对学术界的长辈那样有亲切感,因为对他来说,郑先生首先或只是说一不二的领导干部了。至于不久以后,王世襄在“三反”中遭到有罪推定,陷身莫须有的“盗宝案”,羁狱经年后开除公职,作为主管的郑先生也未能施以援手,我以为不能求全责备。郑先生是党外人士,不掌握政治运动的领导权,平时亦不掌握人事权,甚至未必有多少发言权,熟悉中国官场的人这是不言而喻的。回头再看“伟大的祖国”布展一事,竟要身为文物局长的郑振铎亲自跑到故宫来下达指令,可见压力之大,必定是更上级甚至政务院一锤定音,文物局领了军令状,这才会层层压下来。让郑振铎一人担责,怕也有几分是错怪了。 王世襄作为当时受到压力的工作人员,有怨气有牢骚,自然更完全可以理解。不过,两位虽非同辈却有同好的,都是极其热爱传统文化的学者,因有了一份上下级关系,而阻塞了他们之间本来可能有的交流以至友谊,我也认为是令人遗憾的“相失”。 王世襄离开了文物部门,郑先生在1958年死于空难。他们无缘再见。 王世襄和傅斯年却又有一面之缘。那是1946年11月,南京举办“(抗战)胜利后第一届文物展览”,王世襄和故宫人员押运部分青铜器参展,这正是王世襄不久前从事战时文物“清(理)损(失)”工作中从德国人杨宁史手中追回的。展览之后一次会上,决定派王世襄赴日交涉追索战时损失文物问题。傅斯年在场,对他重提旧事说:“那年在重庆你来见我,我不知道你还能工作。如果知道,我就把你留下了。”这不失为一个交代,也见出傅先生的认真。 不敢拿半世纪前这两件事例来提醒各级有人事权的官员,但我想,如果在讨论教育改革时大家多次说起的“教授治校”,有朝一日得在教科文卫部门实现,许多专业人士面临选拔人才、安排工作等重任,请千万以上述“相失”的故事为戒,更不用说要以追步傅、郑二先生以至王世襄先生的学术成就相勉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