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阿拉伯文化的贡献。 真理不仅是时代的儿女,而且是地理空间的产物。城市是把思想如同货物一样运载的人员周转的转车台,是精神贸易的市场与通衢。在12世纪,当西方国家几乎还没有原材料可出口时(不过纺织品生产已日趋繁荣),从东方,从拜占廷、大马士革、巴格达和科尔多瓦运来了珍奇的产品和昂贵的物品。除了调味品与丝绸外,中世纪的手抄本把希腊-阿拉伯文化带进基督教的西方。 阿拉伯人在这方面主要是中介者。亚里士多德、欧几里得、托勒密、希波克拉底、盖伦的著作随着异端的基督徒——基督一性论派与聂斯脱利派以及受拜占廷迫害的犹太人而流传到东方,并由他们捐赠给伊斯兰国家的图书馆,这些书由图书馆大量接收下来。现在这些著作又踏上归程,登上西方基督教国土的海岸。就这方来说,东方拉丁国家信奉基督教的边缘地区所起的作用是极为次要的。西方国家和伊斯兰国家接壤的前线主要是军事性质的,是军事冲突和十字军东征的前线。这里交换的是拳打脚踢,而不是思想和 图书。只是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才会有一本著作溜过这条战线。接收来自东方的手抄本的主要是两个联络点:意大利,更多地是西班牙。这里无论是穆斯林对西西里和卡拉勃里的暂时占有,还是基督徒的复地运动(Reconquista)都不曾妨碍和平的交易。 访寻希腊和阿拉伯手抄本的基督徒们一直深入到巴勒莫,在这里西西里的诺曼底人国王们以及后来的腓特烈二世,凭着他们使用希腊语、拉丁语与阿拉伯语这三种语言的办公机构,出资兴建意大利最早的一个复兴运动宫廷。基督徒们也来到被异教徒于1087年重新占领的托莱多,在那里,从1125年至1151年,基督教的翻译家在大主教莱蒙德的保护下工作。 翻译家 翻译家们是这个复兴运动的先驱。西方国家的人不再懂希腊文了——阿贝拉尔对此表示遗憾,他敦促侍奉圣灵的修女们弥补这一缺陷,这样可以在文化修养上胜过男人们。科学的语言是拉丁语。阿拉伯文的原文,用阿拉伯文改写的希腊文本以及希腊文的原丈,或由个人,但大多由工作小组进行翻译。西方的基督徒寻求西班牙基督徒和曾生活在伊斯兰统治下的莫扎拉布人的帮助,也接受犹太人甚至穆斯林的帮助。就这样所有的语言能力被聚到一起。有一个翻译小组非常有名,它是由著名的克吕尼修道院院长彼埃尔·维尼拉比利为翻译古兰经而组织起来的。在一次巡视西班牙的克吕厄维新教团修道院的过程中(这些修道院是在基督教复地运动期间逐渐建立起来的),彼埃尔·维尼拉比利第一个想到,不是在军事领域,而是要在思想领域制服穆斯林。为了批驳穆斯林的教义,人们必须了解它们——这个对我们来说是简单明了的想法,在十字军东征时代当是一个大胆的设想。 “尽管人们把邪教的亵渎称号或异教的恶名加到穆罕默德的异端邪说上,人们必须采取行动来反对它,那就是用写作。但由于古代文化的衰亡——正像犹太人记载的,他们当时曾非常钦佩耶稣使徒们掌握熟练的语言——,拉丁人,首先是新时代人,除了自己故土的语言外,不再懂得其他任何一门语言。因此他们既无法看出这一异端邪说的荒诞不经,也不能堵死它的通路。为此我心急如焚,焦虑之火使我憔悴。因为没有人挺身出来对付这种局面,没有人意识到这种状况,我感到愤慨;拉丁人看不到这种腐败的原因,他们的无知使他们无力抵抗。所以我寻访了阿拉伯语专家。这种致命的毒药通过这种语言污染了地球一半以上的地方。我通过恳求和使用金钱说服了他们,把这些不幸者的历史与学说,甚至也把他们叫作《古兰经》的法典,从阿拉伯文译成拉丁文。为使译文准确可信,保证我们的充分了解不致有错,我已让一名萨拉逊人帮助各位参与翻译的基督徒。基督徒的名字是:克特的罗伯特,达尔马提亚人赫尔曼,托莱多的彼得;萨拉逊人叫穆罕默德。在完成对这个野蛮民族图书情况的彻底研究之后,这个翻译小组合作撰写了一部内容丰富的书,并为拉丁语读者出版了它。这一工作完成于公元1142年,即我赴西班牙并会见百战百胜的西班牙国王阿尔封索陛下的同一年。” 我们作为例证提到的彼埃尔·维尼拉比利的这个打算,很接近我们所关注的翻译活动。基督徒的翻译家们在西班牙专心致志研究的对象不是伊斯兰教,而是希腊和阿拉伯的科学文献。这位克吕尼修道院的院长强调,他只能借助于一笔慷慨的补偿费保证给专家们提供一点帮助。他们短时间脱离他们的本职工作,理应有更多的报酬。 这些12世纪的翻译家们,最早类型的研究者和专业化的知识分子,像威尼斯的雅各布,比萨的布昆狄奥,贝加莫的摩西,在拜占廷和北意大利工作过的列昂·图斯库,在西西里岛巴勒莫的阿里斯蒂波,巴斯的阿德拉尔,蒂沃利的普拉东,达尔马提亚人赫尔曼,克特的罗伯特,桑塔拉的雨果,冈第萨尔维,在西班牙的克雷莫纳的格哈德,他们给西方国家带来的是什么呢? 他们填补了空白,这是拉丁遗产在西方文化中造成的空白,这指的是哲学,首先是科学。欧几里得的数学,托勒密的天文学,希波克拉底和盖伦的医学,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逻辑学和伦理学,所有这一切都是这些翻译工作者的巨大贡献。此外,比这些材料也许更为重要的,还有方法。求新探索的好奇心、推断力,以及冲击“旧逻辑”(Logica Vetus)的亚里士多德的整个《新逻辑》(LogicaNova)。它包括两个“分析”:《前分析篇》与《后分析篇》,《正位篇》,《批判篇):“对智者的批判”(Sophistici Elenchi),并借助于重新获得很高评价的鲍依修斯而广为人知。这是一次震动,是一剂兴奋剂,这是一种学说,它是古希腊文化在历经东方与非洲的长途旅程后,又传送给西方国家的。 我们还要再补充一些阿拉伯人所做的特殊贡献:阿尔-卡里兹米的包括代数在内的算术,这在13世纪初比萨的列奥纳特引进所谓的阿拉伯数字之前,实际上是印度数字,是从印度经过阿拉伯人传过来的;拉吉(基督教徒称之为拉泽斯)的医学,而主要是伊本·西纳(或阿维森纳的医学,他的医学百科全书《医典》(Canon)可能是西方国家医师们最重要的参考书;天文学家,植物学家,农学家,还有使拉丁人狂热追求长生不老药的炼金术士;最后是哲学,它源自亚里士多德和阿尔·法拉比与阿维森纳,并对他们的著作作了有力的综合。通过许多著作,阿拉伯人还给基督徒带来了表示数码、零、代数的词语,同时还有商业词汇,如“集市”(Basar),“支票”(Scheck),“海关”(douane),“市场”(fondouk或fondacco)及“税”(gabelle),等等。 赴意大利或主要去西班牙的求学者大量增多,也说明了这种情况。让我们以英国人莫雷的丹尼尔为例,他对挪威大主教叙述他求知的历程: “对学习的热切渴望把我从英格兰赶出来了。我在巴黎逗留了一段时间,在那里见到的只是些趾高气扬、正襟危坐在学校讲席上的野蛮人,他们面前搁着两三个小板凳,上面摆着大部头的书,书中是用描金文字誊抄的厄尔丕诺斯的训条;他们手持鹅毛笔,煞有介事地在他们的书上打着星号或×号。他们的无知使得他们呆若泥塑木雕,但他们假装出噤口不言正好表现出他们的智慧。只要他们一开口,我耳边所闻只有黄口小儿的结结巴巴。一旦意识到这种情况,我就一边盘算如何逃脱困境和怎样才能学到掌握作品的其他‘艺术’,一边同他们顺便打招呼或抄近路避开他们。由于目前阿拉伯人的学说,它们差不多只由四大学科组成,在托莱多很盛行,我赶紧设法去那里,让自己有机会接受世界上最睿智的哲学家的教诲。因为朋友们叫我回去,请求我离开西班牙启程回家,我带了一批珍贵的图书回到英格兰。人们告诉我,在这里人文学科不为人知,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完全遭遗忘,这只对提多和塞优斯有好处。我深感痛苦,为了不让有一个希腊人屈居在罗马人之下,我努力寻找一个可以学习的地方,以便让人文学科的研究走向繁荣兴盛……当涉及创世时我引用的是异教哲学家而不是教父们的论证,对此不应当有人感到恼火,因为虽然前者不属于基督教的信徒,但他们有些格言,只要是充满信仰的,就应当引入到我们的教学中来。上帝也晓示过我们,摆脱了埃及人的魔法以后,要掠夺埃及人的财富,好让希伯来人从此富足起来。让我们同样遵照上帝的训示,并在他佑助之下,掠夺异教徒哲学家的智慧与辩术,洗劫这些无信仰的人,甚至夺走利用他们的外壳,在信仰上来充实我们自己吧。” 莫雷的丹尼尔只看到巴黎因循、腐朽、陈旧的一面。12世纪的巴黎还有另一些东西。 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只懂得对希腊和阿拉伯的材料进行初步加工,即做翻译的工作,这使西方知识分子有可能吸收这些材料。 基督教文化接受东方的贡献的中心,是在别的地方。最为重要的中心沙特尔和巴黎,及传统的中心拉昂、兰斯和奥尔良,都位于那些商业交易与产品加工地区——这是制成品的交易与加工——位于南方与北方的交界处。就像阿尔奎围预言过的,以及特鲁瓦的克雷蒂安咏唱过的那样,在卢瓦尔河与莱茵河之间,在批发商行和银行随着香槟酒交易会纷纷开张的同一地区,出现了一种文化,它将使法国成为希腊和罗马文化的第一个继承者。 巴黎:巴比伦还是耶路撒冷? 由于卡佩王朝不断增长的声誉,巴黎是这些中心中最辉煌的一个。教师们和学生们或者在巴黎城区及它的大教堂附设的学校中,或者越来越多地在他们享有更大独立性的塞纳河左岸摩肩接踵。他们漫步在圣于连·勒保弗雷教堂周围,穿行于博歇里大街和加尔兰特大街之间,往东进而到圣维克多神父会学校,往南则登上山坡,山顶上是圣日诺凡瓦修道院和它所属的那所大学校。除了圣母院、维克多神父会和日诺凡瓦神父会的专职教授外,较为独立的教师,那些“获准”的教授——他们得到了学校以大主教的名义发给的授课准许证(Licentia docendi)——在他们私人住处或者在他们能够进入的圣维克多修道院或圣日诺凡瓦修道院,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学生。巴黎的声望起初要归功于出色的神学课,它们构成学校课程的尖端,但很快就更多地得益于辩证法课程。这是哲学的一个分支,它充分利用亚里士多德学说并依靠推理,以促使思想的理性进程胜利实现。 这样,巴黎在实际上和象征意义上成了一部分人的指路明灯,一切精神享受的源泉;对另一部分人则是魔鬼的罪恶渊薮,在那里受哲学败坏所侵袭的精神反常,同沉溺在玩乐、酗酒和妇人之中的无耻行径混杂在一起。这个大都市是个腐败的场所。巴黎是现代的巴比伦。圣伯纳德号召巴黎的教师和学生们:“逃出巴比伦的围墙,逃吧,拯救你们的灵魂。大家赶快一道去‘避难之城’(指修道院),在那里能够忏悔你们的过去,并生活在仁慈的怀抱中,能够深信不疑地期待未来。你将在森林中找到比在书本中远来得多的东西。树丛和石块都会比任何一位教师教给你更多的知识。” 另一位西受教团的僧侣策勒的彼得说;“啊,巴黎!你是怎样学会迷醉与颠倒人的灵魂的?在你的城墙内,色情的网罗,邪恶的陷阱,地狱的箭矢,使纯洁无瑕的心灵堕落……然而与此相反,学校是多么幸运!在那里基督把智慧的语言传授给我们的心灵,在那里我们无须工作或听课就学到永生的方法!那里人们不买一本书,不需给任何一名语言教授以报酬,那里绝无一点争论的喧嚣,绝无一点诡辩的纷坛,所有问题的解决在那里都非常简单,人们在那里学习一切事物的起因。” 纯洁的圣徒派就这样用寂寞的学校反对喧闹的学校,用修道院的学校反对城市的学校,用耶稣基督的学校反对亚里士多德和希波克拉底的学校。 城市中新的教士们同修士界的根本对立(后者在12世纪的改革中越出了西方本尼狄克派运动,倒退到拘守原有教规的极端倾向),在下引西妥教团的修士、圣伯纳德的密友之一、圣梯累的威廉的惊呼中明显表现出来:“圣山的兄弟们!他们把东方的光明引入西方的黑暗;他们把古代埃及人的宗教热情带到了冰冷的高卢国土,带入这寂寞的生活,这天国生活的再现。” 于是,由于西方国家中心地区这种引人注目的反常现象,修士的唯灵论要求退回到东方神秘论中去,而恰在这个时候,沐浴在希腊和阿拉伯文化中的城市知识分子,正获取着精神的和思想方法的酵素,这些思想方法将标明西方国家的特征,并构成它的知识的力量——推理的清晰,对科学精确性的关注,互相支持的信念与洞察力。这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城市知识分子使得西方国家摆脱了另一个亚洲和另一个非洲的虚幻形象;摆脱了神秘的森林与荒漠的虚幻形象。 但修士们的倒退运动本身也为新型学校的出现铺平了道路。1131年兰斯宗教会议禁止修士们在教会机构外从事医学研究:希波克拉底是畅通无阻了。 巴黎的教士并不同意圣伯纳德的看法。1164年索尔兹伯里的约翰写信给托马斯·贝克特:“我绕道去了趟巴黎。在那里目睹生活用品富足,人们情绪轻松,教士受到尊敬,整个教会享受着尊严和光荣,哲学家从事各种活动,这时我惊喜地相信,自己看到了雅各的梯子,它的顶端触到了天堂,天使就在梯子上面上上下下。为这次幸运的朝圣旅行所感动,我得承认:上帝就在这里,而我却没有意识到这点。我的心头涌出下列诗句:‘最幸福的终身流放,就是居住在这地方。’”哈温特的修道院院长菲利普,认识到城市教育活动带来的利益,给一个年轻的弟子写信说:“你为对科学的爱所驱使,现在到了巴黎,并找到了这个为如此众多的人所向往的耶路撒冷。这是大卫居住的国度,是智慧的所罗门居住的国度。那里竞争激烈,教士项背相望,他们的人数将逐渐超过众多世俗民众。这幸运的城市啊,圣经在那里被人加倍勤勉地阅读着,其中错综的奥秘因圣灵的恩赐而豁然开朗,在那里还有如此之多的著名教授和如此发展的神学,人们应该称它为纯美艺术作品的所在地!” “哥利亚德” 在所有这些赞颂巴黎的协奏曲中,响起了一个具有特殊力量的声音,一个少有的知识分子团体的声音:“哥利亚德”。对他们来说,巴黎是“人间的天堂,世界的玫瑰,宇宙的慰藉。” “人间的天堂,世界的玫瑰,宇宙的慰藉”。这些“哥利亚德”是些什么人呢?他们中大多数人都隐姓埋名,他们有意传播的关于自己的传奇,他们的敌人出自恶意中伤和诽谤所传播的谣言,包括那些被似是而非的假象引入歧途,被偏见蒙蔽的新时代的史家与学者描述的奇谈,这一切都交织在一起,使我们无法认识他们的真实面目。有些人根据主教大会和宗教会议的裁决,以及12与13世纪教会作家的记载,确定他们的身份。这些哥利亚德或游方教士被人骂为“流浪汉”、“浪子”、“花花公子”、“小丑”。人们把他们当作饭桶、冒牌大学生,时而带着激动的眼光——年轻人恣情成性——时而惊恐万分地、轻蔑地看着他们:这些破坏和平和不守秩序的家伙难道还不是危险分子?相反,其他一些人则把他们看成城市知识分子的一种类型,一个赞成反对封建主义的一切形式的革命的开放阶层。究竟哪种说法是真实的呢? 我们不清楚“哥利亚德”这个称呼的来源。不过如果我们一开始就排除不切实际的词源学探讨,词源学认为这个词源于巨人族“哥利亚”,他是魔鬼的化身、上帝的死敌,或者认为它来自“哥拉”(Gula)即“兽嘴”,用以表明这个帮团的成员是些贪吃鬼或牛皮大王;如果我们一开始就肯定,把历史上的哥利亚定为“哥利亚德教团”的创始人是不可能的,我们还是可以从图书目录方面找到一些有关某些哥利亚德的细节材料,那是些以“哥利亚德”为名的个人或集体所作的诗歌集(carminaburana)和同时代人对他们严词批判或痛加斥责的文章。 求知的浪游 在哥利亚德的圈子里,无疑有一种对社会批评的爱好。无论他们来自哪里,来自城市、农村或者甚至出身贵族,他们首先是背井离乡的人,时代的典型代表。在这个时代里,人口的增长、商业的发展和城市的出现瓦解了封建社会的结构,并把破落户、冒险家和倒霉蛋扔上街头,使他们集中在城市这个他们的会聚点。哥利亚德是这个标志着12世纪特征的社会变动的产儿。这些脱离固定社会结构的人,在所有维护传统思想的人看来乃是奇耻大辱。中世纪的盛期曾致力于规定每个人的地位、使命、级别和等级。哥利亚德则是从中挣脱出来的野马。作为贫困的离经叛道者,他们构成城市学校里的“穷学生帮”。他们勉强能糊口度日,靠为富裕的同学当仆人,甚或乞讨为生,因为正如德意志人艾伯哈特所指出的:“巴黎对富人可能是个天堂,对穷人则是匪窟似的泥潭。”接着他替饥饿的巴黎人(Parisiana fames)即贫穷的巴黎大学生中的挨饿者难过。 有的时候他们充当杂耍艺人或小丑维持生计,经常安在他们身上的那侮辱性的称呼肯定就是由此来的。我们只要想一想,当时的人也把“小丑”、“杂耍艺人”等称呼安到这种他们感到危险、准备把其逐出社会的人的头上。一个“小丑”就等于是一个“赤党”,一个叛匪…… 于是这些穷苦人,既不受固定住处的限制,又不为一定的教会薪俸或领地收入束缚的大学生,踏上了求知的冒险历程。他们追随着自己爱戴的老师,在遭到流言蜚语伤害时互相支持,从一个城市走到另一个城市,把不同的学说融合在一起。他们构成作为12世纪又一个标志的求学浪游的核心。另一方面,他们还使这个流浪带上了冒险猎奇、朴质自然和大胆莽撞的特色。然而他们尚未形成一定的社会等级。他们有着各种不同的出身和志向。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更喜欢学习,而不是战争。但他们的弟兄们仍成群结队加入军队,十字军的部队,在欧洲和亚洲各地沿路抢劫,出发洗劫君士坦丁堡。尽管他们都批评社会,但有些人,很可能是许多人,在梦想着取他们所批评的对象的位置而代之。奥尔良的雨果,他成功地在巴黎和奥尔良教书,享有古板怪人的名声,被人称作“大主教”,还是《十日谈》里的大主教的原型。他表面始终过着俭朴的生活和表现出一种坚定不渝的精神,但另一方面,这位科隆的桂冠诗人又接受红胡子腓特烈一世的大首相、德意志高级教士达塞尔的雷吉纳尔德的资助,他以最高的嗓门为之歌功颂德。维尔顿的舍尔隆参加了英格兰女王马蒂尔德一党,皈依宗教后进了西妥修道院。里尔的阿兰生活在英国国王、普兰塔哲尼特王朝的亨利二世的宫廷里,以后在兰斯一位大主教的宫廷中以修道院院长的身份去世。他们梦想着慷慨大方的保护人,丰厚的教会薪俸,和阔绰的幸福生活。他们对改变社会秩序兴趣不大,似乎更愿意成为社会秩序新的获益者。 道德沦丧 虽说如此,哥利亚德的诗歌主题包含着对社会的激烈抨击,人们很难否定他们的许多作品有着清楚的革命特点。玩乐、酒、爱情,是他们讴歌的三驾马车,这使同时代虔诚的人满腔怒火,而新时代的史学家则对它们采取宽容的态度。 我是个轻浮的东西, 像片叶子,听凭狂风玩弄。 ………… 像没有桨手的小舟, 像顶风乱飞的小鸟, 锚和绳索都拴不住我。 ………… 少女的美貌打动了我的心, 要是我无法触动她,就把她装在心里。 ………… 其次,人们指责我玩乐,但一旦 这玩乐让我赤身露体浑身发冷, 我的灵魂就里外冒热气。 恰好此时我的缪斯把最美的歌儿唱。 再次,我们谈谈酒馆的歌舞表演。 ………… 我情愿死在小酒馆里, 那里美酒就在垂死者的嘴边, 然后天使歌队从天而降并且放歌: “上帝赐福给这个善良的酒鬼!” 这首诗看上去空洞无物,只是显示了一种——让人惦念天才的——有关维庸的那种最初印象。但值得注意的是此诗具有一种透彻的先见: 像追求永生之福那样, 更贪婪地去追求肉欲之乐吧, 要是我的灵魂已死, 使我操心的只有肉体。 ………… 抑制自己的天性,实在太难了! 还有目睹美人儿却要保持纯洁灵魂。 年轻人无法遵守这样严厉的定规, 去无视他们肉体的憧憬。 在这种挑衅性的道德沦丧和对色欲的赞颂里,——这在哥利亚德那里经常达到猥亵的程度——看到一种自然道德的草图,对教会戒律及传统道德的否定,这难道太大胆?难道哥利亚德在某种程度上不正是追求思想自由的大家族中的一名成员,他们的目的不正是要把习俗和语言的解放延伸到精神自由上吗? 在浪游诗歌里常常反复出现的命运之轮的情景,不再仅仅是诗歌的主题;它所表现的东西,无疑要比同时代那些虽然尚未摆脱大教堂中的隐秘信念,但并无恶意的人所能见到的多。然而这一自我旋转的和掌管着永恒轮回的命运之轮,以及这个盲目地拨动轮叶的偶然,就其本质而言,并不就是革命的主题:它们否定进步,否认历史的任何意义。它们可能会引起社会变革,但仅在对更远大的未来无动于衷的情况下。正是从这里产生了哥利亚德对那些虽不属于革命但却是叛逆性的主题的偏爱,他们在自己的诗篇中咏唱它们,在自己的小幅装饰画里描绘它们。 社会批判 这一点很突出,哥利亚德的诗歌——在市民文学中流传开来以前很久——反对中世纪盛期的社会秩序的所有代表,反对僧侣,反对贵族,甚至反对农民。 在教会内部,哥利亚德喜欢攻击那些在社会地位、政治态度、意识形态方面同封建社会结构更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那些人,即教皇、大主教和修士。 哥利亚德反对教皇和罗马教廷的激情,同其他两种思潮交相呼应,但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本色:一是基卜林派思潮,他们集中批评教皇对世俗权力的要求,支持帝王制度反对僧侣阶层。二是道德化思潮,这一思潮抨击大祭司和罗马教廷对时代风气的容忍,抨击他们的奢靡和贪图金钱。肯定的,在皇帝党中有哥利亚德——例如那位科隆的桂冠诗人奥尔良的雨果,哥利亚德诗歌也经常是针对教皇的讽刺作品的样板,但它们时常满足于咀嚼一些人们已习以为常和失却锋芒的题材。不过在风格和精神上哥利亚德十分明显地不同于基卜林派。他们抨击罗马大祭司和他周围的人物,目的是攻击社会秩序、政治秩序和意识形态秩序,更准确地说是每种僧侣等级制社会制度的头面人物与维护者,因为哥利亚德与其说是革命者,不如说是无政府主义者。教皇制度经过格雷高里改革试图取消封建性质的结构,现在不仅依靠老式的领地政权,而且也依靠时下的新式金钱政权,这时哥利亚德转而反对这一新的政策,并继续攻击老的传统。 格雷高里七世声称:“上帝没有说过:我的名字是道德风范。”哥利亚德谴责他的继任者,这些继任的教皇们把“我的名字是金钱”这句话说成是上帝的金口玉言: 神圣的福音在银钱交易后开始 当时教皇告诉罗马人说:“当人子将来到我们的陛下的宝座前面时,一开头就要问他:‘朋友!你来干什么?’如果他继续走上来,而不给您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把他推回到漆黑的夜里。”正好这时有一个穷教士来到教皇宫廷,他恳求道:“请发发慈悲吧,教皇大门的守护人,只因为贫穷落到了我头上。我是穷人,需要救济。因此我请求你们,把我从贫困中拯救出来!”他们注意听他说完,却怒气冲冲地说道:“朋友!但愿你的贫困会跟着你直到你倒毙!真见鬼,你不知道金钱的威力,阿门,阿门!我告诉你:不把你最后一块钱掏出来,你不会分享到上帝的欢乐。”于是穷人离开那里,卖掉了身上的大褂、上衣和穿戴的一切,然后把换得的钱给了枢机主教、门卫和侍从。但他们说:“怎么?那么多人就给这么一点钱?”就叫他在大门口坐等。这个遭驱逐的人痛苦地大哭起来,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安慰。 接着一个胖胖的家伙、吃得肥头大耳的教士,来到教皇宫廷,他曾在一次动乱中杀死过一个人。他先把钱给门卫,接着给侍从,最后给枢机主教。于是他们彼此商量作出决定,各自从中应得的好处。 当教皇这时得知,枢机主教和教廷的官吏们都得到了这个教士的大笔捐赠时,顿时就重重地病倒了。但这个富人也送给他一个用金银制成的灵药,结果教皇的病很快就好了。然后他把手下的部属们召集到一起,对他们说:“兄弟们,注意不要让任何人用空话糊弄你们。你们要向我学习,我怎样对付他们,你们也照这样办。” 天主教教士先是同贵族交往,现在又同商人交往。以前同封建主一起嚎叫的教会,现在又同商人们一起嚎叫。哥利亚德这个知识分子群体的喉舌,想要在城市范围内促进一种世俗文化,他们严厉谴责这种发展趋势: 天主教教士的制度, 遭到了世俗的鄙视; 修女沦落作婊子, 贵妇人变成卖淫妇。 (Sponsa Christi fit mercalis,generosa generalis) 在中世纪盛期,金钱的微小作用把圣职买卖控制在一定限度内。可现在它的重要性日益增长,使得它到处都起作用。 哥利亚德的讽刺作品《斗兽士》(Betiarius),在浪漫主义的怪诞精神中,展示出一种装饰纹样,带有变形为动物的神职人员的图案。于是在商会三角门楣上,出现了一个由教士构成的滴水嘴的世界。教皇是狮子吞吃着一切;主教是蠢牛,像贪得无厌的放牧者,当着自己羊群的面啃光了草地;他的副主教是搜捕猎物的山猫;他的大长老是条猎狗,在主教的猎手即众官吏的协助下,设置陷阱,追捕猎物。按照哥利亚德文学来说,这就是“游戏规则”。 哥利亚德一方面把普通神甫看作教会等级制度的牺牲品和身处穷困与受剥削的兄弟,一般不责备他们,而对修士则严加谴责。这种攻击的内容不止是有关修士们的坏习气的普通笑话,比如贪吃、游手好闲和放荡。与世俗观点关系密切的现世精神,在谴责修士的同时也在谴责自己的竞争对手,说他们夺走了穷苦神父的薪俸,肆意役使忏悔老和信徒。在接下来的下一个世纪里,这样的争执在大学里以更尖锐的形式再次出现。并且还要更进一步,那是对基督教信仰的一个整个方面的否定,也就是基督教信仰中背离时代精神,逃避现实,献身于孤寂、苦修、贫穷、禁欲,甚至作为放弃精神财富的愚昧无知的那一方面。这涉及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涉及到积极生活与冥想生活,一边是人间乐园,另一边是苦苦地在人世以外寻求二者之间的尖锐对立。修士与哥利亚德的对立,就在这点上,这在后者中造就了一位文艺复兴人文主义者的先驱,即写作《天父-佑护者》(Deus Pater,adiuva)的诗人,他带着一个年轻的教士脱离修道院生活,使他事先领略瓦拉对“带黑兜帽的修士者流”(gens cucul-lata)的抨击。 作为城市人,哥利亚德同样睥睨农村世界里的人,对体现这个世界的粗野的农民只感到厌恶。在那首著名的《乡巴佬变格表》。里,哥利亚德丑化农民说: 这个卑鄙的家伙 这个笨蛋 这个魔鬼 这个小偷 噢,这些强盗胚! 因这劫道的 这该杀的 这倒霉蛋 这说谎的 这大废物 噢,可恨的! 因这些不信教的。 最后,贵族是哥利亚德第三个攻击目标。哥利亚德谴责他们与生俱来的特权: 贵族是美德使他高贵的人, 卑贱者是不带一点美德的人。 针对旧规章,哥利亚德提出了一个建立在实际功绩之上的新规章: 人的高贵在于精神和反映神的旨意, 人的高贵在于具备高尚的美德, 人的高贵在于自我克制, 人的高贵在于帮助普通人, 人的高贵在于由自然赋予了公正, 人的高贵在于知耻。 在憎恨贵族的同时,哥利亚德也憎恨官吏与士兵。对城市知识分子来说,就荣誉而言,智力的争强斗胜、论辩的高下较量取代了用武器的争斗和战争的伟绩。科隆的桂冠诗人、奥尔良的雨果表达了自己对兵役的憎恶,他说:“我讨厌行伍服役。”(me terruit labormilitaris)哥利亚德最杰出的诗人之一阿贝拉尔,出于同样原因,在今天可惜已失传的作品里也是这样写的,当时人们在圣热内维耶伏山上朗诵并歌唱了他的作品,就像人们今天哼流行歌曲一样。 贵族及士兵同新型知识分子的冲突,也许最明白地表现在一个社会学特别感兴趣的方面:即两性关系上。教士们和骑士们声名狼藉的争斗(由此产生了许多诗歌)的根源,是这两个社会阶层里的人对女人的争夺。对哥利亚德来说,强调他们占了这些封建阶级大人们上风的最好办法,是吹嘘他们在女人身上取得的成功。她们更喜欢我们,教土是比骑士更美好的情人。社会学家应该从这句话中看到关于两个社会阶层牛争的有倾向性的表达。在《菲丽与芙洛拉之歌》里,两个女主人公中,一个爱上教士,另一个爱上骑士(miles),她们在一段滑稽地模仿宫廷爱情课程的诗句里,总结了自己的经验: 既符合科学, 也同传统看法一致, 教士证明自己在作爱上 比骑士更为擅长。 虽然哥利亚德有他们的重要性,但他们却仍然被向后推到知识分子运动的边缘上。他们无疑曾提出一些未来的课题,尽管这些课题在其长期发展过程里褪了色。他们生动地描写了渴慕解放的氛围,他们为接下来的下一世纪提出了许多见解,如自然道德、伦理或思想的自由解放以及对宗教社会的批判。我们以后在大学教职员那里,在吕特勃夫的诗歌中,在约翰·德·墨恩的《玫瑰传奇》里,尤其是1277年在巴黎被判决为异端的学说原理中,重新发现这一切。但在13世纪,他们却是无影无踪地消失了。他们遇到了迫害与宗教裁判,而他们进行毁灭性批评的倾向,使他们在大学建设中得不到自己的地位。他们有时还对知识分子生活不感兴趣,而去寻求比较懒散的逍遥,或热衷于浪游,这样,知识分子运动只限于在几个有组织的中心大学里展开,终于导致这一背井离乡的族群的灭绝。
道德学家 逻辑学家阿贝拉尔也是道德学家。在《伦理学,或自我认识》(EthicaseuScitoteipsum)中,他借助古典哲学,对于在内省中成长起来的基督徒以及修士的神秘主义者,比如圣伯纳德或圣梯累的威廉,都作了高度评价。但二者仍有不同,正如冈底亚克说的:“对西妥教团的修士而言,‘基督教苏格拉底主义’首先意味着认识到有罪的人类无能为力;而《伦理学》中的自我认识,表现为对自由表示赞同的分析,通过它我们可以承认或否定对上帝的不敬,即罪孽。” 圣伯纳德声称:“我们降生于罪孽之中,是罪人,并生育罪人;我们是作为负债者出生的,并生育负债者;我们是作为道德败坏者出生的,并生育道德败坏者;我们是作为奴隶出生的,并生育奴隶。我们满身伤残来到这个世界度过一生,并照原来模样离开这个世界,从头到脚无一处完好。”阿贝拉尔反驳道,罪孽仅仅是个过错:“犯罪就是不敬重我们的造物主,那就是说,为了他不做那些事,亦即我们必须相信为了他而要放弃的那些事。如果我们完全消极地把罪孽确定为不放弃该受谴责的事,或者相反地,取消值得称赞的事,那么很显然,罪孽并不是什么实体,与其说它存在,还不如说它根本不存在,这正像黑暗一样,人们可以把它确定为该有光亮的地方不存在光亮。”阿贝拉尔还要求同意给人以赞成或放弃构成道德生活中心的正派观念的可能。 这样,阿贝拉尔就为推倒基督教重要圣事之——赎罪的先决条件,做出了有力的贡献。由于人们罪孽深重,教会在野蛮时代,根据野蛮的法律,列出了罪孽的清单和惩罚的等级。这个“赎罪登记表”证明了,对中世纪盛期的人们来说,赎罪最根本的是罪孽,由此产生了惩罚。阿贝拉尔表明了改变这种做法的趋势,并加强了这一趋势。从此以后,罪人是指他的含义,或者说,是指他的意图,因而忏悔变成了赎罪的主要组成部分。阿贝拉尔写道:“心灵的忏悔于是就消除罪孽,即对上帝不敬,或对魔鬼的默许。因为上帝的仁爱,这慈悲的泉源,是同罪孽不相容的。”在这个世纪末出现的忏悔神父们,全都把这一逆转变化引入了赎罪心理学(如果不说“赎罪神学”)。城市和学校中的心理分析就这样进一步深入,教会的圣事也真正“人性”化了。这对西方的思想是多么重要的财富! 人文主义者 我们只强调神学家阿贝拉尔的一个特点。没有人像阿贝拉尔那样致力于把理性和信仰结合起来。在这个领域,他作为新神学的重要创始人圣托马斯的先驱,超过了圣安瑟尔姆,后者在上一世纪曾传播了一句有益的格言:“信仰寻求理智力”(fides quaerens in-tellectum)。 阿贝拉尔因而顺应了学校人士的愿望,他们在神学的范围内“要求说明人类和哲学的论据,希望更多地理解而不是简单宣布福音。他们曾这样说;无法理解的言辞有什么用处?人们不可能信仰他们无法理解的东西,对别人讲授无论讲的人自己还是听众都理解不了的东西,那是很可笑的。” 在克吕尼最后几个月中,作为人文主义者的阿贝拉尔,头脑非常清晰,忙于写作《一个哲学家(异教的)、一个犹太教徒和一个基督教徒的对话》。他想以此证明,无论原罪,还是人的产生,都不是人类历史上绝对重大的事件。他试图举出以上三种宗教的所有共同点,对他来说,这三个宗教概括了人类的思想。他有意重新发现自然法则,它们能超越宗教,使每个人在自己身上找到上帝之子。他的人文主义通向宽容;同谴责别人的同时代人相反,他在寻求人们之间的联系,并且意识到,“天父家中有许多屋子”。阿贝拉尔是巴黎知识界的典型代表;而在沙特尔修道院,又表现出新兴知识分子的另一些特点。 “沙特尔精神” 沙特尔修道院是12世纪重要的科学中心。正如我们在沙特尔的伯纳德的学说里看到的,“三合一”的“艺术”:语法学、修辞学、逻辑学,不受禁止。但这一“言语”(Voces)的研究,在沙特尔还得让位于“事物”(res)的研究,后者由四门学科组成:算术、几何学、音乐、天文学。 这一方向显示出沙特尔精神的特征。这一精神由求新、观察和研究构成,并由于从希腊-阿拉伯科学中汲取了养料,将获得伟大的意义。渴求知识蔚然成风,以致当时最著名的通俗作家,据称是欧坦的贺诺琉斯,在一句富有说服力的口号中把它概括为:“人的流放是无知,他的家乡是科学。” 这种求新精神激怒了固守传统的思想家。圣维克多的亚勃萨隆认为,对“地球的形状,四大要素的本质,星座的分布,动物的天性,风的力量,植物和根系的生长”感兴趣是胡闹。圣梯累的威廉写信给圣伯纳德,要求对那些认为第一个人“不是由上帝创造,而是由自然、灵魂和星球来的”那些人严加谴责。康歇的威廉反驳说:“他们对自然力量一无所知,想用他们的无知来捆住我们的手脚;他们拒不给予我们研究的权利,并判定我们只配像粗野的笨蛋那样没有理智地盲从。” 一些从前的伟大人物受到高度赞扬和普遍欢迎;人们把他们基督教徒化,把他们当作知识的象征,奉为“学者伟大的神话式的先祖”。 所罗门是通晓所有东方的和希伯来科学的大师,不仅是旧约中的“智者”,也是诠释学的杰出代表,在他倡导下出现了神秘知识的百科全书,他是掌握一切奥秘的大师,科学之谜的维护者。 亚历山大大帝是研究者的典范。他的老师亚里士多德把对研究工作的热爱,对探求新奇事物的执着(这是科学之母),传授给了他。古代伪托的亚历山大写给亚里士多德叙述印度的奇观的信,四处传播。普林尼的传说重新为人称引。根据这个传说,亚历山大任命这位哲学家为科学研究工作的主任,并将数以千计被派到世界各地作考察旅行的人供他指派。据说对知识的渴求是他旅行和远征的动力。对他来说,彻底测量地球还不够,他还想要研究其他一些要素。他坐在飞毯上,迅速飞越空中。首先他让人制作一个玻璃桶,然后他用这个潜水舱的前身沉入海洋,研究鱼类和海底植物的习性。“不幸的是”,亚历山大·内卡姆写道,“他没有把他的观察结果留传给我们。” 最后是维吉尔。这个维吉尔,他本该在《牧歌》第四首“里宣告基督转化成人身圣保罗似乎曾在他的墓边祈祷,他也应该在史诗《埃涅亚斯》中,把古典时代的知识汇总集成。沙特尔的伯纳德把维吉尔史诗的前六卷,犹如《创世记》,当作科学著作来评述。传说就这样形成了,它导致但丁笔下令人钦仰的形象,并导致《神曲》的作者在探索地下世界时尊称为“敬爱的导师、先生和大师”(TUduca,tu signore e tu maestro)的人物。 这一研究精神还启发了沙特尔学派的另一倾向,即理性精神。在通向新时代的阶梯上,科学精神的这两种基本态度常常表现为对立的状态。对12世纪的学者而言,经验只达到现象与表象。科学必须避开这一点,通过推断掌握真理。我们将回顾这一分离,它曾重重地压在中世纪科学的头上。 沙特尔的自然主义 沙特尔学派这一理性主义的基础,是相信自然的无限权力。对沙特尔人来说,自然首先是孕育万物的、不断创造的、无穷无尽的力量,它是繁殖之母(mater generationis)。12世纪自然主义的乐观主义就立足在这一点上。这是一个蓬勃兴旺和繁荣发展的世纪。 但自然也是宇宙,一个有机的和合理的整体。它是规律的网状系统,规律的存在使得宇宙的理性科学成为可能与必要。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乐观主义的进一步的源泉:世界的理性天赋;世界不是没有意义,只是尚未理解,不是杂乱无章,而是协调和谐。沙特尔人对宇宙中秩序的要求甚至促使他们中的某些人否认泰初的混乱。康歇的威廉和阿尔诺·德彭涅瓦尔就是这样想的,他们这样评述创世的过程:“上帝把属下各物按地点和名称作了区分,给众事物就象给一个巨大身体的四肢,分配了相应的尺寸和功能。在上帝那里,甚至在始初的创造时刻,不存在任何混乱,任何浑沌,因为在创造中事物就已经在它们的实体中形成了适当的类别。” 沙特尔人用这种思想来解释创世的过程,从今以后创世被按照自然规律解释。物理体系反对圣象体系。沙特尔的梯累就这样工作着,打算按照物理学法则和字面意义(secundum Physicam etad litteram)进行圣经经文的研究。阿贝拉尔在他的《创世六日记注释》(Expositio in Hexameron)里也是这样做的。 他们的这种信念给这些基督教徒带来一些问题。这涉及自然与上帝的关系。对沙特尔人来说,上帝虽然创造了自然,但他也注意他给予自然的规律。他的全能力量同决定论不矛盾。奇迹在自然秩序内部发挥作用。康歇的威廉写道:“这不涉及上帝愿意创造什么,而涉及对此进行研究,进行理性的解释,昭示上帝的目标及理性。毫无疑问,上帝无所不能,但问题是,他究竟做过些什么?毫无疑问,就像蠢笨的庄稼汉说的那样,上帝能够把树干变成一头小牛犊,但上帝真的曾这样做过吗? 就这样,对自然的非神圣化,对圣象论的批判——这是每一门科学的必要前提,继续发展着。就像彼埃尔·杜恩指出的,这门科学,使基督教自从它传播以来就已经不再像古典时代的科学那样,把自然、天体、现象界当成众神,而是看作上帝的创造物。现在接下来的一步是提高这一创造中的天赋理性特征的价值。于是如同所说的那样,出现了“对一种在天意制约下具有独立和次层原因的有序存在的要求,来反对把宇宙作呈像论的解释”。在12世纪肯定还存在着普遍的圣像论,但知识分子们已在使天平向着理性科学一侧倾斜。 沙特尔的人文主义 但“沙特尔精神”首先是一种人文主义。这不仅是在引申意义上,因为它曾依据古典文化构筑自己的学说,而且主要由于它把“人”放在科学、哲学以及几乎也是神学的中心位置上。 对沙特尔精神来说,人是上帝创造的对象和中心。就像谢纽修士极为恰当地指出的,“神人同一”(Cur Deus homo)的争论应该在这个意义上得到理解。圣格雷高里采用的传统说法是,人是上帝创世的一个事故,是上帝偶然创造的一件代用品,一种应急的补救,目的是用来代替反叛后堕落的天使。与此相对,沙特尔从圣安瑟尔姆的思想出发,提出了另一个设想,即人在创世主的计划中早已预先规定,甚至世界也都是为了人而创造出来的。 在一篇著名的文稿里,欧坦的贺诺琉斯把沙特尔人的命题通俗化了。他一开始就说明:“除了理性证明的真理,不存在别的权威;权威教导我们信仰的东西,理性以它的证据替我们证实。逻辑推理的理性,证明圣经有目共睹的权威所宣布的东西:即便是全体天使都留在天堂,人连同他的所有后裔也会被创造出来。因为这个世界是为人类而创造的,而我所理解的世界是天、地和宇宙包含的一切。要是相信如果众天使继续留在天空,人类就不会被创造出来,那是荒唐愚蠢的,正像我们读到的,正是为了人宇宙才被创造出来。” 我们顺便强调一下,中世纪的神学在讨论天使,以及甚至关于天使的性别时,差不多总是在想到人;对未来的思想界来说,再没有比这表面看上去毫无用处的争论更为重要了。 沙特尔人首先把人看成是天赋理性的生物。在他身上产生了理性与信仰之间的有活力的统一,它是12世纪知识分子的基本学说之一。在我看来,与此有关的还有他们对动物的强烈兴趣——因为动物被当作人的陪衬。“兽-人”的对偶是这个世纪的重要比喻之一。在古罗马的动物故事书这个怪诞的源自东方的宇宙里,传统的想象世界由于它的象征主义而接受了它,经院哲学家们看到了一种颠倒的人文主义。另外他们将自己从中摆脱出来,并把一种新的模型交给哥特式雕塑家,那就是“人”。 希腊人和阿拉伯人对这一人文理性主义所做的贡献,是显而易见的。在这方面,最好的例子,是翻译家和哲学家巴斯的阿德拉尔,他是伟大的西班牙浪游者之一。 阿德拉尔答复一位提议正是要同他讨论动物的传统派人士说:“同你讨论动物,对我来说是困难的。因为我向我的阿拉伯老师们学到的就是要把理性当作准绳,但你如同奴隶满足于服从道德化权威的锁链。应该怎样来描绘这种权威,除了把它描绘成锁链?愚笨的被人用锁链牵着走的动物不知道,人们把它们牵往何处去或为什么要牵着它们,而只满足于乖乖地顺从拴紧它们的绳索。你们中的大多数人也像动物一样是轻信的俘虏,听任自已被书本的权威用由危险的信仰组成的锁链牵着走。” 他继续说:“亚里士多德想要开玩笑时,就靠自己圆熟的机智,在听众面前,为用辩证法的论证替错误辩护,而听众却反对他并且坚持真理。因为所有其他人文学科都确信得到辩证法的帮助,并能挺直身子走,但假如没有辩证法,它们就会绊倒,不能保持平衡。因此新时代人在讨论问题时首先向这门艺术的最伟大的大师们求教。 巴斯的阿德拉尔甚至还要求我们进一步深入下去。他几乎相信,12世纪的知识分子从他们自身,从他们自己的理智的宝库里,已经创造了理性的本质元素,但他们经常用古代人与阿拉伯人的名义来加以掩饰,为的是能够更好地使一般习惯于听从权威的神学家接受他们的大胆的议论——尽管这些没有公开发表。阿德拉尔承认:“我们这个时代犯了一个根深蒂固的错误:它不接受任何可能产生于新时代的东西。每当我有一个自己的想法,并打算把它公开时,我就把它归于别人名下,并解释说:‘这是别人说的,并不是我。’为了使人们彻底相信我,我就把我所有的想法推到别人头上:‘这些都是别人说的,并不是我。’为了避免这种不利情况,也就是免得人们认为我这个无知无识的人从自己内心深处产生自己的想法,我只好装作我是从自己对阿拉伯学术的研究中得到这些想法的。倘若以上所说的话会使落伍的神学家们感到不快,那我自己并不想由我来开罪他们。我在普通百姓那儿看到真正的学者的命运。因此我不是在为我的事业努力,而是在替阿拉伯人的事业出力。” 最为新鲜的是,这个天赋理性的“人”,这个能够研究和理解由创世主本人理智地加以安排的自然的“人”,就他来说自身也被沙特尔人看成自然,并顺顺当当地结合进世界秩序之中。 作为小宇宙的人 这样,作为小宇宙的人的古老图像得到新生,并获得一种深刻的意义。关于世界和人的类似,大宇宙和人所体现的小宇宙的类似这一论点经历了从伯纳德·西威斯特利到里尔的阿兰的发展。撇开那些在我们今天看来显得可笑的研究工作(这些研究在人身上重新发现了四大要素,并把大、小宇宙的类似弄到荒唐的地步),这个观点是革命性的。它推动了对人的整体,首先是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