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知道卫大法师的雅号,是在上世纪40年代初。那天,方壮猷伯伯来我家串门,谈兴正浓,父亲叫我续水。我端着暖壶过去,听见父亲说:“这倒像是卫大法师的话。”两人开怀大笑。见两位长辈高兴,方伯伯又是极熟的客人,我大胆插了一句:“昨天我看见他们了。”“你看见谁了?”父亲惊异地问。“乌尤寺的老和尚呀。上次你带我过江去看马一浮老伯伯时(当时马一浮主持的复性书院正在乌尤寺),和你们一同读佛经的那两个——不是大法师么,我认得的!”我生怕他们以为我瞎编,急忙分辩道。不料二人对看了一眼,复又哈哈大笑起来。弄得我好窘,急忙退下。过了些日子,父亲收到外地寄来的一本书,举着对我说:“这就是卫大法师写的。”我奇怪地问:“又不是和尚,好好的为什么叫法师?”父亲说:“他是我清华的同学,刚来时不爱说话。时间长了,发现他多发奇论,令人莫测高深,有人就送给他个‘大法师’的绰号,他欣然接受,干脆用‘卫大法师’来写文章发表。” 他叫卫聚贤(1899-1989),山西人,是清华研究院第二届学生。早年求学历尽辛酸,难以回首。下面是他的“自述”: 卫君年十五经商于甘肃,十八入高级小学校肄业时,即着手下级自治。及历过中学,十四年于山西商专校卒业,莅京入师大史地研究科。十五年考入本校研究院。而于下级自治之进行,始终未怠。以先从村县建设方面着手,至今成效颇著。每语人云:自信下级自治,在中国有扩充之必要及可能。然以求学,似为余事耳。其学专注意于上古史时。研究《左传》,以《左传》系卜子夏所纂。又著有《一得录》,以齐桓公伐大夏,西至波斯,类多奇异之谈闻。现又注意于地下开凿。其为学究上古,政见主下级。均能成功与否,当有待于后日耳。 短短二百言,于入学前的酸楚经历一笔带过,述及个人志趣,冷静自负,别具一格。 他早年醉心的“下级自治”并自称“成效颇著”的事业,今已无从知晓,自清华毕业后他似乎再也未着手其间。但此项活动肯定锻炼了他的组织才能;而从商经历与商科专业又造就了他的经济才能,这是他与一般学人不同的地方,成为史学界的一位奇人。 卫聚贤在清华只呆了一年。王国维先生提倡地上、地下两重证据法,并谆谆教导卫立论先要鉴别原始材料的可靠性;李济先生对考古学的研究,无疑都为他此生治学生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在梁启超的引领下,他不顾“研究院来了个商人”的嘲讽,独辟蹊径,大胆将在商科学校学到的统计学知识引入古史研究领域,写成《左传研究》,获得好评,并以历史统计法继续探究《春秋》《国语》《穆天子传》《山海经》《墨子》《禹贡》等古代经典著作,引人瞩目。 卫聚贤是个创业不停歇的人。清华将毕业时,即在太原与友人合办兴贤大学,以后又到南京政府的大学院(相当于教育部,蔡元培主持)任职,曾北上接受北洋政府的教育部,还兼任南京古物保存所所长,参与主持发掘南京栖霞山汉墓与明故宫遗址。离职后返乡主持发掘汉汾阴后土祠及万泉新石器文化遗址。1932年被聘到上海暨南大学任教以后,相继在中国公学、持志学院、正始中学等处执教,写出《古史研究》(共三集)《中国考古学史》《历史统计学》《中国财政史》《中国商业史》《山西票号史》等论著。后来,转行受聘为国民党监察院审计科长兼驻外稽查委员、中央银行经济研究处专员和协纂。公余他与蔡元培、于右任、吴稚晖、叶恭绰等人发起成立“吴越史地研究会”,组织发掘了吴越地区新石器时代遗存,所获颇丰。闻说孔祥熙亦侧身此会。 抗战起,卫聚贤随中央银行西迁重庆,任秘书处秘书。卫氏作为山西学者,在中央银行任职,可能得到一定的关照。在经济上也逐渐积累相当的实力,搜集了不少文物、古籍。他办了一个民间文史学术团体“说文社”,颇具规模,有编辑部、展览部、门市部、印刷厂等,出版《说文月刊》,编有《巴蜀文化》、《西北文化》等专号,还开了一家茶楼,叫“聚贤楼”,以文会友,重庆的大学教授和文化界知名人士,如郭沫若、周谷城、马衡等都是这里的常客。他与郭沫若等还配合有关部门发掘重庆江北汉墓。抗战胜利后,他辞去一切职务,专务说文社的工作。听我的老同学方克强说,1946年武大复员时,道出重庆,他的父亲方壮猷带他去拜访卫聚贤,顺便为几个学生谋取职业。卫请他们吃了碗刀削面。可见卫在学人圈中比较“有办法”,但他自己生活则是很俭朴的。 1949年底重庆解放,卫聚贤将其多年全部收藏一万八千余件文物以及未整理的古钱、货币、清代和民国文献等悉数捐赠给西南军政委员会,善本书则无偿赠送西南图书馆。其余文物及书籍后来也由其女捐赠给重庆图书馆。而他的大量未成稿则因受捐单位认为无用而全部散失,十分可惜!1950年春,卫聚贤离开大陆,转赴台湾又寓居香港,相继在香港大学东方文化研究院、香港联大中文系、珠海书院、光夏书院、远东书院等研究和执教。著有《中国人发现美洲》《中国人发现澳洲》《哥伦布以前中国与美洲交通考》。1975年退休赴台,任台湾辅仁大学教授。暮年的卫聚贤积极参加台胞“寻根认祖”的活动,并著有:《台湾山胞由华西迁来》《台湾山胞与粤闽关系》《蝙蝠洞考古与台湾山胞》等。他于1989年11月16日在台湾新竹逝世,享年90岁。 卫聚贤最后一个惊人之举是:组织一批人乘仿出土的汉代木舟复制的木船,从香港出发,横渡太平洋,以图证明“中国人发现美洲”之说。船行至离南美洲西海岸数百公里处失事遇救。但他的论点引起了世界史学界的关注。 卫聚贤治学,大胆假设,认真求证,不媚时,不轻信,不放弃,以自己实践所得资料,经过排比推理,作出自己的结论,虽未必全对,但也绝非瞽说,要彻底驳倒亦非易事。他的一家之言,会长存于学林之中,等待时间的检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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