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于廑先生是我国世界史学科的一位主要开拓者和奠基者,先生关于世界史学科性质的新观念,以及与之相应的对世界历史进程所做的全局性系列研究对我国世界史研究和学科建设有着深远的影响。先生的世界史观是留给我们的一笔巨大财产。 一 吴先生早在青年求学时就广泛涉猎相关学科的知识,多行学术“转弯”与学术交叉,他在自传中说:“所谓转弯,就是踏进一个相关的学科领域;多转几个弯,就是多踏进一些相关的学科领域。这样做的好处,在于能够开阔视野,不以一隅自限。”【1】先生在东吴大学学习历史,除了听取中外历史课程外,还在课余阅读了大量西方古典经济学、经济学说史以及人文地理方面的著作。进入哈佛大学以后,先生不仅钻研经济史,还兼学西方政治思想史。披览有关中古西欧封建君权与法律的书籍。正是在这种学术转弯与交叉中,随着中西方历史知识不断增加,先生萌发了进行历史比较研究的想法。扎实的学科知识、开阔的视野、积极求异的思维为先生世界史观的形成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先生归国后长期从事世界通史教学,致力于世界古代史和中古史。“教学方面的偶然承乏,写作方面的偶然有约,给我以较多机会接触古代世界历史问题的机会。这对我自六十年代初迄八十年代逐渐形成从全局考察历史的想法,不知不觉中受到惠益。”【2】从解放初至六十年代先生在这两方面的著述有《古代的希腊和罗马》【3】一书,论文《关于封建主义基本经济规律的几个问题》、【4】《文艺复兴的社会经济背景及其历史作用》【5】、《略论亚历山大》【6】、《从中世纪前期西欧的法律和君权说到日尔曼马克公社的残存》【7】、《希腊城邦的形成和特点》【8】、《埃及和巴比伦文化的世界意义》【9】、《东西历史汇合下的希腊化文化》【10】、《格拉古改革》【11】。从先生作文立论的角度不难看出,先生已注重事物发展的纵向联系和横向联系,注意探索总结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和特点。先生还对西方史学思想产生了浓厚兴趣,撰文《巴拉克劳的史学观点与对欧洲历史的末世感》【12】、《揭开朗克史学客观主义的外衣》【13】。批判了巴拉克劳对西方传统史学全面否定的史学思想,揭露了朗克史学客观主义的虚伪性。吴先生的世界史观是建立在对历史发展过程有着自己的独到见解和批判继承前人思想的基础之上的。 六十年代初,根据全国高等文科教材会议的决定,吴先生与北京大学的周一良先生共同主编了四卷本《世界通史》【14】以及配合此书的辅助教材四卷本《世界通史资料选辑》【15】。我国首次有了依靠自身力量编纂,体系内容互为配套的世界史专业教材,这在我国世界史学科建设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吴先生在主编《世界通史》时,“在工作中碰到两个涉及史学思想的问题,都与引进的外国学者著作中的观点、理论有关。一是以西欧为中心的世界史观;一是机械运用历史分段法,把各国历史分段排列的那样一派世界历史编纂学。”【16】吴先生也正是在对这两个问题的思考中逐步形成了自己的世界史观。我国引进的两种影响较大的外国学者所编的世界历史,一是解放前引进的英国“剑桥三史”,一是解放后引进的苏联社会科学院主编的《世界通史》。在学习苏联史学的过程中,我国史学界已经注意清除西欧中心论的影响,认为它是西方殖民主义思想体系在史学中的反映。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对苏联史学的缺陷和弊端却不是看得很清楚。主编工作刚脱手,吴先生就进入了如何消除这些影响的思考和研究中,并酝酿构思新的世界史著作体系。1964年吴先生发表《时代和世界历史——试论不同时代关于世界历史中心的不同观点》【17】就是一篇较早的批评西欧中心论的文章。1978年6月16日在教育部召开的全国高等学校文科教学工作座谈会上,吴先生作了题为《关于编纂世界史的意见》【18】的发言。发言指出了苏联史学的缺陷:苏联史学没有完全从欧洲中心论的旧观念中摆脱出来,仍以欧洲历史的分期决定世界历史的分期;把各民族各地区的历史都按照划定的框框一块块地镶嵌进去,以此突出历史发展规律的统一。并且批判了把世界史当作各国各地区历史汇编的看法,从根本上否定了那种机械的历史编纂学,强调要把世界作为一个全局来考察。 吴先生的世界史观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先生在寻求考察世界历史的途径时,求教于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述。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说:“世界史不是一直存在的;作为世界史的历史是结果。”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章“费尔巴哈”中说:“各个相互影响的活动范围在这个发展进程中愈来愈大,各民族的原始闭关自守状态则由于日益完善的生产方式、交往以及因此自发地发展起来的各民族之间的分工而消灭得愈来愈彻底,历史也就在愈来愈大的程度上成为全世界的历史。”吴先生认为前一段是说“世界历史不是自始就是世界性的,所以说它并非一直存在;世界历史之所以成为世界历史,其自身经理了一个发展过程,所以说作为世界史的历史是结果。”后一段论述“可以看作是前一段论述的注解”,说明世界历史是怎样形成的。【19】 1978年所作《关于编纂世界史的意见》的发言由于是首次提出和受时间限制,吴先生对世界史观的阐述是比较简要的。1983年.,吴先生在云南省社会科学院一次学术报告会上,作了题为《世界历史上的游牧世界与农耕世界》【20】的演讲,开始了他五年之前提出的世界史观与世界史体系的系统论述。接连撰写了《世界历史上的农本和重商》【21】、《历史上农耕世界对工业世界的孕育》【22】、《亚欧大陆传统农耕世界不同国家在新兴工业世界冲击下的反应》【23】,构成了一组内容相连的论文,“说明人类历史发展为世界历史这一悠久行程中的诸大历史运动”【24】。在1985年呼和浩特召开的一次学术会议上作了《世界是学科前景杂说》【25】的发言,还主编了《大学世界历史地图》【26】,为之作了长序,为《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历史卷》【27】写了概观性条目“世界历史”。吴先生在十年的时间里,以万余言把他对世界史观和世界历史体系的构思展示了出来。 二 吴先生对世界历史的认识可归为以下几点: 第一,“世界历史是历史学的一门重要分支学科,内容为对人类历史自原始、孤立、分散的人群发展为全世界成一密切联系整体的过程系统探讨和阐述。世界史学科的主要任务是以世界全局的观点,综合考察各地区、各国、各民族的历史,运用相关学科如文化人类学、考古学的成果,研究和阐明人类历史的演变的规律和趋向。”【28】第二,“世界史需要国别史、地区史、专门史的知识与成果作为探索其自身目标的必要条件”,但“它不是一门中国域外史,也不是包容一切国家、地区历史的总汇”。把中国史与世界史并列的概念,把国别史与世界史并列的概念,把世界史视为国别史总汇的概念,都是不恰当的。【29】第三,要超越民族狭隘性,树立全局思想,排斥一切基于民族或意识形态偏见以某一国家或地区为世界历史中心的观点。 第四,一部世界史不宜只讲或主要地讲客观发展规律的统一性。世界史上不可移易的统一规律是社会发展由低级阶段向高级阶段过渡。用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地区的历史。的说明在各自的发展过程中存在着共性,这种对世界历史的看法仍是把世界历史当成各国历史的总汇,是贯注着历史发展规律共性概念的总汇。 第五,“世界史这门学科应以探索和说明历史怎样发展为世界史历史为主题。”“不认真对待人类各民族闭关自守状态怎样逐步打破和趋向密切联系的问题,就很难对世界的过去,很难对世界何以有今天,何以形成今天这样的格局,做出充分的切合实际的说明。”【30】 第六,把握历史发展趋势,但不可离开对具体问题的研究,否则无助于世界史学科的发展。以宏观眼光研究世界史已具备一定条件:一是已有的对不同社会形态先后更迭的纵向发展的眼,有利于将世界史全局考察纳入历史唯物主义的轨迹;二是一个多世纪以来西方史学在专门研究上的多方面积累,已经为世界历史的比较综合准备了可以认真着手的条件。 三 我们对“世界历史”的认识是模糊不清的。吴先生本着从全局考察历史的观点,提出了世界历史是历史学的分支学科之一,并较为系统地阐述了它的内容、任务、研究方法和目标。 狭义的历史一词有两种含义,一是人类社会客观的发展过程,一是指作为一门学科和科学的历史学。相应的,世界历史也应有两种含义。吴先生阐述的是作为学科和科学的世界历史。人类历史的发展过程就是从原始、孤立、分散的人群到全人类成一密切联系整体的过程。历史学的任务就是研究和阐述这一过程及其规律。吴先生对世界历史的定义本质上就是我们从辨证唯物主义角度出发对历史学的定义,这就取消了世界历史为历史学的分支学科之一的地位。 1999年版《辞海》第100页中给出了“世界”的五种定义,一是指全球所有地方;二是指世间、人间;三是指宇宙,即天地万物的总称;四是借指人类活动的某一部分或某一方面,犹园地;五是指境界。无论用这五种含义中的哪一种来解释世界历史一词中的“世界”都是不恰当的,因为人是历史的创造者,历史是人类的历史,而不是地方的历史或是万物的历史。“世界”一词在这“世界历史”中有其特别所指。 从吴先生的整个阐述和论著来看,实际上还是把世界历史和历史学区别开来的,对世界历史的研究对象和范围仍有所限定。“世界史不是一直存在的”,世界是在人们成为有机密切联系的整体时诞生的。封闭、交往有限的人类所组成的世界不能称其为真正的世界。世界史是在真正的世界诞生之后的历史。国别史、地区史研究的再细致、再深入也不能全面描述影响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事件,也不能对同一时间在不同地区出现的类似现象做比较分析,也不能对特定地区和世界全局之间的关系进行系统研究。这些就是世界史的研究对象,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世界史不是国别史和地区史的汇编。在人类发展的过程中,交往日益密切,在没有形成有机统一体以前也发生了影响多个地区和民族的事件,如蒙古族在亚欧大陆的扩张。吴先生也把此类内容纳入世界史的研究范围。吴先生还把历史怎样发展成为世界历史定为世界史的主题,特别关注人类从孤立到紧密联系的转变,把真正世界形成前后的历史也纳入了世界史的研究范围,并在这方面做出了非常有意义的研究工作。吴先生始终把握的是全局的观点,从全局考察历史的发展,所以他接受了马克思对世界史的阐发,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了自己的看法,“世界史是宏观的历史”【31】。 15、16世纪是世纪性海道大通的世纪,是历史发展为世界历史的重大转折。海道不仅取代了以往联结亚欧大陆东西两端的陆上通道,而且大大扩大了联结的范围。由此开始,孕育各大古典文明的亚欧大陆和北非,与在此以前基本上处于隔绝状态的撒哈拉大沙漠以南的非洲,地处两大洋夹围的美洲以及位于南太平洋的澳洲,逐步联系了起来。这两个世纪也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其初生的姿态登上历史舞台的世纪。世界市场逐渐形成,资本主义最初以其触角,其后以其超越前资本主义一切生产方式所能产生的巨大力量,伸入地球上每一个角落,终之席卷世界,在全世界范围内引起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冲突。地球上的物种、资源交流日益频繁,人口流动的范围更加扩大,世界上各民族间封闭孤立的状态愈来愈彻底地消失。正基于此,吴先生把这两个世纪列为研究的主要课题,并在武汉大学建立了“15、16世纪世界史研究室”,迈出了研究宏观历史的重要的一步。先生治史要求“眼在远处,手在近处;视野要开阔,研究要具体”,把理论和实践紧密的统一起来。没有让宏观的世界史研究流于空泛。近十年的时间吴先生主编并出版了《15至16世纪东西方历史初学集》一、二、三编,学术成果是喜人的,使我们对这一历史转型时期有了更清楚地认识。 我们编著的种种世界通史著作实际上都是把世界历史当作整个人类的发展史,强调的是各个地方的人的历史,与马克思阐述的世界历史是不同的。这些著作都是从远古的人群一直叙述到近世,尽可能多的包括各个国家和民族,所用的编纂法十分机械。吴先生不满意自己主编的四卷本《世界通史》,因其仍是沿用了“按社会发展的分期,以先进地区或国家进入某一阶段为断,逐一叙述各地区、各国或各民族的历史”的体系,“这多少是一种分期的各国历史的汇编”。【32】吴先生反对把人类历史简单的认为是各国历史的汇编,基于立足全局的观念,提出要紧抓住历史发展的横向和纵向两个方面,把握相关联的对全局发展与重要作用的历史事件,写就一部宏观的人类发展史。用一套书写出人类历史发展的各个层面是不必的也是不可能的。一是多的有机统一,这种用一去代替多,取消多的存在,一也就随之取消了,这条路是行不通的。通史的最重要作用在于它的“通”,无论在横向上还是纵向上,能描述出历史的宏观进程,并在此基础上探讨历史发展的规律,这就达到了目的。要了解细枝末节的部分,我们自然可以从其他历史学分支学科的研究成果中找到相关信息。吴先生主编的《大学世界历史地图》【33】就是一部用地图描述人类宏观历史的书。它不是地图的简单编排汇集,而是力求作到“从地图看世界历史的行程”,这正是此书的副标题。一国在编制地图时常愿把自己国家置于中央,这也影响了历史地图的编纂。欧洲国家就常以大西洋为中心,而我国地图上的大西洋常被分为两半,太平洋是我们的中心。吴先生在编图中考虑的如何展示历史发展的全貌,视角的选取是由所要描述的事件状况决定的。这就破除了中心论,很好的体现了全局思想。 受我国历史学科划分的影响,世界历史也常被理解为中国域外史,即对除中国以外的国家和地区的研究都是世界史。所以,我国的世界历史——实为人类历史——著作常把中国历史排除在外,或是一笔带过。所以,我们极易把世界历史当作各国各地区(除中国)历史的总和,成为一个无所不包的大麻袋。这样的认识和做法使我们极易忽略对中国和世界关系的考察,忽略对东亚、东南亚地区的考察,也给西欧中心论、机械历史编纂法的继续潜在存在提供了便利。吴先生提出的世界历史不是中国域外史的观点对历史学研究有重大意义。作为教材的四卷本《世界通史》在我国的教学分科体系下,不必把中国历史写进去。但是如果作为一部反映我国史学研究成果的世界通史著作,没有中国历史或是篇幅很小是很不恰当的。我们很高兴的看到,武汉大学的李丹楠主编的《宏观世界历史》【34】已经出版,无论在体系构思上,还是阐述内容上,都体现了吴先生所倡导的全局思想,是对吴先生宏观世界史观的进一步发扬,在实践上的又一大发展。 四 吴先生的世界史观注重整体性和全局性,在实际上提出了世界史学科的性质、目标和研究方法。宏观的考察历史的新视角为我们的研究开创了新方式。做为一位奠基者和开拓人,吴先生的成绩是斐然的,精神是可贵的。我们也必将沿着先生开拓的道路前进,并不断的努力创新,力求再开新路。 【1】、【2】、【16】、【19】、【32】《吴于廑学术论著自选集》自传,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一版 【3】中国青年出版社1957年11月第一版,1962、1979年再版 【4】《武汉大学学报》1956年一期 【5】《历史教学》1956年四期 【6】《历史教学》1956年十期 【7】《历史研究》1957年六期 【8】《历史教学》1957年六期 【9】《历史教学》1962年三期 【10】《吴于廑学术论著自选集》 【11】《历史教学》1964年三期 【12】《武汉大学学报》1958年八期 【13】《武汉大学学报》1960年五、六期 【14】人民出版社1962年一版,1973年再版,1980年三版 【15】商务印书馆1962年一版,1974年再版 【17】《江汉论坛》1964年七期 【18】、【31】《吴于廑学术论著自选集》中《关于编纂世界史的意见》 【20】《云南社会科学》1983年一期 【21】《历史研究》1984年一期 【22】《世界历史》1987年二期 【23】《世界历史》1993年一期 【24】《吴于廑学术论著自选集》自序 【25】、【29】、【30】《内蒙古大学学报》1985年四期 【26】、【33】人民出版社1988年9月第一版 【27】中国大百科出版社1990年1月一版 【28】《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历史卷》概观性条目“世界历史” 【34】武汉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一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