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读书疲倦时,一闭目养神,脑子里总能出现一幅清晰的画面:满头华发的老人斜倚藤椅,用与年龄不相符的丰润双手捧着书本杂志,凑到光亮的窗前灯下,整张脸贴近去,眼镜几乎触到纸张,仿佛不是在读书,更像是用鼻子嗅纸,并深自陶醉于书香。它不同于关云长夜读《春秋》的神武,尽显一代文人手不释卷的痴迷。这是我去斯维至老师家求学问道时常见的情景。它永远保留在我的头脑中,珍贵无比,是世上最令我感动的画面之一。 我在前半生曾幸运地追随了几位难得的良师。其中对我影响至深至巨、关系也至亲至密的非斯维至老师莫属。 1976年底,乘着工农兵学员的末班车,我进入陕西师范大学历史系。说来很是荒唐,下乡时我被称为知识青年,听上去似乎即使没有学富五车的阔气,也该有一二车的小本钱了。及至上大学身份大变,接受了八年“再教育”,不但没有增加知识含量,反而连原有的千疮百孔的知识外衣也被雨打风吹去,换了顶剽悍的大老粗帽子——工农兵学员,雄赳赳地攻掠了高等学府。不错,若论学历,我是班上最低的,仅受过六年小学和半年初一的正规教育。在陕北插队时,为弥补先天不足,四处搜罗所能找到的各种书籍。不过,千万别误会我已博览群书,事实上许多书到我手上都是残缺不全的,如《论语》被人撕得只剩八章半。古人用半部辗转抄来的孔丘闲话就能治天下,我熟读小半部好像什么都干不成,还是被当作芸芸众生中的农二哥。由于文化底子超薄,在窑洞里闷头自学,对所读的东西往往似懂非懂,我是硬着头皮把它们生吞活剥装进脑子里。那时真想能像《论语》中写的那样,侍坐于名师身旁,听他老人家用孔子的语气招呼着:凯,尔何如? 十年失学造成的极度精神饥渴,使我一进入梦寐以求的大学便昏天黑地猛读起来。除了上课读书,我还挨个拜访了系里所有名声在外的中老年教师。当时虽说文革已经结束,但是“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管大学”的口号仍在喊着。因此,看到我这个开口京腔、顶着满脑袋小米皮子、玉米须子的四不像汉子居然恭敬拜访和虚心求教,让不少老师由惶惶不安而戒备而惊喜。我赢得了他们的信任,都愿推心置腹与我交谈,点拨疑难。 斯老师没有给我们上过课。听中国古代史主讲赵文润老师介绍,他是国内数得上的先秦史专家,很有学问。于是打听了住址,冒昧登门。初次见面,斯老师正在翻检一部线装大书。师母轻推他说有学生来访,他才抬起头,放下书,起立点头示意,状极和蔼客气。后来斯老师告诉我,开始并未特别留意,以为是学生礼节性拜访。知道我是在陕北插队的北京知青才有了点兴趣,因为根据前几届学生中北京知青的表现,认为我们的基础比其它学生要好。再一交谈,终觉“孺子可教也”。而我一看斯老师雪白的浓密头发和高度近视的厚片眼镜,顿生敬仰之心、亲近之情。再看有些凌乱的案头摊开着郭沫若的《两周金文辞大系》,更让我觉得神秘高深。心想,研究这种学问的人才是梦中的名师。本来我对现代史极有兴趣,插队时曾着手编排文革大事记,想写一部文革史。可是这个领域里荆棘丛生,陷阱密布,不由人不将此视为畏途。上学时翻云覆雨的政治已经让我彻底厌倦了。先秦史是我所能接触到的离现代政治最远的专业,它丰富多彩的内容也强烈吸引着我。如此一来,我们师生彼此都感觉十分投缘,日渐来往频繁起来。 熟悉之后,斯老师就不再客气,与我无话不谈了。一见我来,立刻高兴地泡上两杯家乡的毛尖。兴发纵论天下事,闲来几句家常话。这种聊天式的“教学”在古代是师生之间传授知识的重要方式,我觉得好处很多。它的形式活泼,能够摆脱束缚,启发灵智,尤其适合斯老师和我这样的人。斯老师不喜欢墨守陈规、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一板一眼、照章宣讲;我则久居山野,闲散惯了,不耐课堂气氛。上课时常常以手支颐,貌似做深刻哲学思索状,实则梦蝶、梦周公去了。然而和斯老师聊天时,我始终精神百倍,并从中获益匪浅。 斯老师是浙江诸暨人,乡风崇儒尚文,自幼熏陶,终生沉浸学问。少小离家,几十年乡音不改,他曾自嘲为“南蛮鴃舌之人”。不少学生感到难懂,我却觉得字字清晰。越音的抑扬顿挫,苏杭的低吟浅唱,都从他的口中迸发流泻出来,充满诵诗般的魅力。在校期间,几日听不到,我会怅然若失。老师也习惯了与我对讲。读研究生时,几日不见,他会蹒跚着走到我的宿舍,坐在床上,半倚被垛,不等呼吸调匀,便滔滔不绝,海阔天空。兴尽起身,我搀扶老师回家。一路上,他靠着我的肩膀兀自顺着思路开讲,全然不睬路人投来的各种眼神。我有时想,魏晋名士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斯姓在中国是个小姓,国人多有未闻者。有一年,老师到四川大学拜会当时的图书馆长赵卫邦先生。我在门口报上老师姓名,一位年轻人狂奔急告赵老,有个外国人来找您。待到会面,赵老笑得一部美髯乱抖乱飘。那个年轻人不完全是少见多怪,斯老师的祖先可能真不是汉人。他自认是山越人的后裔,据说康有为曾给斯氏宗祠写过山越考。看老师一派儒雅,很难把他与断发文身的老祖先们联在一起。我揣测,斯老师以山越人自诩,有返璞归真之意。 返璞归真,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现代社会各种污染源太多,历经沧桑,不改赤子之心,不失纯真本性,保持璞玉美质,坚守浑然天成,既无世故的羁绊,又无矫饰的伪装,发乎内心,顺乎自然,不违良知,满天下能有几人?山越人维至吾师做到了! 人常说字如其人,斯老师是书法家,有人这样评论:他“说话直爽,不假雕饰,心口如一,激昂高亢。性格的这些特点都充分反映于其书作中。”“综观斯维至先生的书作,苍郁劲直,有金石之气;挺拔奔放,有豪士之气;随和自然,有书卷之气;笔墨秀逸,有山林之气,数端融会,别开生面,是其独具的风采。”这是公正之论! 斯老师年轻时和大多数小知识分子一样,思想激进。同时,又受到他堂兄的特殊影响。堂兄是中共早期党员之一,为革命不避艰险,长年累月通宵达旦勤奋工作。斯老师耳濡目染,对革命和马列主义有了一定认识,虽未入党,心向往之。谁知世事难料,堂兄努力的结果是既被国民党所仇视,列入通缉对象,也不见容于共产党,被定为“托派”,遭到开除。我的老师极度惶惑,百思不解。自忖愚钝,难识政党政治险恶,遂负笈东渡日本求学。从此,他的人生道路彻底改变了,由一个可能出现的社会斗士,转为安守书斋的寂寞学者。有人曾为之惋惜,老师却终生不悔。我觉得这一改变实在是件好事,它保住了“山越人”率真的本性,为中国史学界增添了一名颇有成就的先秦史学家,也为我安排了一位亦师亦友、半世亲人的导师。人生真似有天意主宰,我感谢上苍! 有一次,我感叹上学少,学历残缺不全。斯老师安慰说他还不如我,自初中毕业后,再没有作为学生进过校门。他是自学出身,孤身在茫茫书海中挣扎,手抄笔录,不舍昼夜。浓霜染了头发,昏灯弱了视力,幸有著名学者蒙文通、徐中舒等人的指点与提携,加快了成长速度,跻身于一代大师的行列。 有眼前榜样的激励,我读书更加刻苦。当然,问题也越来越多。有一次,我提出“走捷径”的想法,也就是由斯老师预设几个题目,然后我去按图索骥,或许事半功倍。斯老师摇头说我把事情搞颠倒了。带着问题读书,容易有先入为主的偏见,走上断章取义的歪路,知识系统会搅得支离破碎。不如漫无目的地读书,在深厚累积的基础上,水到渠成地产生问题,然后再进行反复研究。他特别强调走捷径是浮躁的表现,急功近利是学术研究的大敌。一盆冷水浇得我清醒了许多。 以后我又偏向了热衷训诂小学,专钻牛角尖,发掘“微言大义”的治学老路。沾沾自喜于“活字典”的绰号,张口许慎,闭口段玉裁,自以为有本事“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斯老师一杯清茶,微呷一口,轻吐梗叶,仿佛随意闲聊说他读书经常不求甚解。对每个字、每个词、每句话都详加考证,会影响整体把握。只管一路读去,“俯而读,仰而思”,尽情享受顺达畅意,如此而已。若作个“寻章摘句老雕虫”,他会很难受。我遽然而惊,知所警惕。 文革后,史学界中的年轻一代不满于史学研究现状,纷纷将目光转向西方,引入各种理论,希望改变研究方法。斯老师尽管将届古稀之年,却有着和年轻人一样奔腾的革新思想。他认为自乾嘉学派衰落后,王国维以二重证法使史学研究面目焕然一新,打开了现代史学研究大门,出了一批成果。“五四”后,顾颉刚为首的古史辨派与郭沫若等人的马克思主义学派,进一步刺激了史学研究的发展,从不同角度充实了研究内容,提高了研究水平。时至今日,如果不能识众家之短,集众家之长,采用新的科学研究方法,历史研究就无法进步。为此,他多次与我讨论各家的优劣与今后的发展方向。为了拓展新路,引进民族学的成果,用“活化石”比较研究古代史,斯老师不顾年事已高,毅然走出书斋。八0年与四川大学赵卫邦先生、吉林大学赵锡元先生、陕西师大赵文润老师结伴赴云南西双版纳地区考察,我亦陪同前往。我们共举斯老师为“召片领”(傣语,原意为 ‘领主’,这里取‘首领’意),他坚辞不就,认为凡事大家协商决定,不必设什么领导。我们阳奉阴违,处处把他推到前面。结果他的华发和赵老的美髯成了我们的招牌,所到之处吸引了无数充满敬意的目光。一路上,老少师生,志趣相投,相互扶持,彼此照顾。白天走村串寨,访问座谈;夜晚围坐旅馆,讨论总结。每个人都觉得眼界大开,收获颇丰。一时在先秦史界传为美谈。不少中年学者纷纷效仿,掀起一阵新实证比较史学的高潮。 斯老师性格率真,推崇独立人格,讲求文人风骨。我曾陪他在昆明拜访过云南大学方国瑜教授。说起方先生的老师陈垣老,方先生谦恭自省,缩颈低头,连连检讨: “人家嘛进步,我落后!”这话在当时极普通,入我耳后,只觉得方先生的神态真诚,并未在心中激起丝毫波澜。返回旅馆,斯老师感慨万端,认为左倾路线把知识分子整得只会糟蹋自己,连朋友间交谈也会习惯地动辄低头认罪,实在让人感觉悲哀!如今回想起来,一股巨大的振颤终于传到了心房。解放后对知识分子不断敲打改造,捏塑出的是低眉顺目、俯首帖耳、背负沉重原罪包袱的机器人。斯老师在文革刚刚结束就有如此胆识,真乃吾师也! 斯老师说话直爽,胸无城府,难免得罪一些人。然而对学生后辈总是尽力呵护,宽容温和,保留情面,从未见他当面斥责过谁。有位师弟曾陪老师外出开会,光顾做自己的事,把年迈的老师孤零零丢在旅馆,结果还是其他学校的人护送回家。我知道后很生气,要去批评师弟,斯老师却大度地说,算啦,谁没有点私事。竟不追究。斯老师对我就更加和颜悦色,从未稍露疾厉之形。有时我们意见相左,他也不以为忤,笑言“盍各言尔志”。有一次,他眼疾发作,让我誊抄一篇文章。我按照自己的意思改动了几处文字。他淡淡一笑说,谢谢,不过文章还是自己的好。待发表后,我看他还是遵从了两处我改动的文字。由此知老师并未责怪我,而且虚怀若谷。 斯老师对我情逾骨肉。当年在云南思茅,我感冒发烧,昏睡在招待所。迷糊中总觉有只温暖的手在额头摸索,耳边传来似从云端发出的焦急呼唤。第二天醒来,才知是老师心中挂念,夜间前来探视。心头一暖,病情一下好了大半。见我恢复精神,老师兴奋地话语不断。我恋爱结婚较晚,年过三十尚未婚配。每隔一段时间,斯老师都会关心地问起。当我把未婚妻带到他面前时,他高兴的就像得了儿媳妇一样。 有件事读研时的同学至今提起仍称羡不已。研究生入学的第一天,我放下行李就去拜望老师。他一见我,喜不自禁,问寒问暖,关怀备至。留我共进晚餐,不仅特意增加了两个菜,用他爱喝的绍兴酒为我接风,还吩咐师母烧水让我洗澡。同学们得知此事,都说导师如此厚待学生,闻所未闻。 老师待我厚,我自然更加感恩戴德。读研期间,从不让老师过于操心。陪同他外出开会,总是细心安排,尽心照顾。师母说有我陪同,她放心,老师也高兴。这里可以透露一点小秘密:老师高兴的原因之一是我能“惯”着他,由他的性子吃些喜爱的食物。每次外出差旅费都由我掌管,老师一看到当地著名的小吃,或者一闻到香味,师母的嘱咐立刻抛到脑后,不断积极建议:咱们吃吃这个吧,咱们吃吃那个吧!看着他流露出的孩童般热切的央求眼神,真不忍心拒绝。于是老师兴高采烈了,我却在欣喜中夹杂一丝对师母的歉疚。老师眼睛不好,腿脚不济,夜间走路,像孩子一样信任地拉着我的衣袖,拽着我的胳膊。这时,轮到我指点他:这儿有个坑,那儿横块砖。老师紧跟着我,亦步亦趋。那情景在我心中浸润出温馨的亲情,从旁人眼中一定也会引发这样的感慨:“瞧这一家子”! 在斯老师的心中,并不把我当学生看,他更愿意是一种忘年交的关系。因此他总是平等待我,从不摆出居高临下的师尊架子。他在研究中遇到新问题,有了新想法,常常和我商量探讨,征求我的意见。他写信必称“政凯老弟”,遇人则隆重介绍:这是郭政凯先生。用得随意,说得自然,绝无虚套客气。老师说当年蒙文通、徐中舒等人就是这样对待他的。记得开第一届先秦史年会时,斯老师和徐中舒两位老前辈,一个叫我郭先生,一个呼我老郭,完全视为平辈。弄得我始则大窘,后学小子岂能与泰山北斗比肩?继而释然,两位通硕大儒,境界非凡,诚恳待人,出于自然。我若矫情,岂不大煞风景!这样一想,便恢复常态,谈笑自若了,心中也越发敬仰两位大老。 研究生毕业后,原本留校给斯老师作助手。但由于儿子降生,住房问题凸显,我想转到别的单位。老师完全理解,并主动跟校系领导打招呼,同意放行。至今想起,仍感有负老师。 出国后,因环境、语言等限制,尽弃所学,终日蝇营狗苟为稻粱谋。老师虽略显失望,却无一语责怪。人寂月夜,我习惯遥望故国方向。“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长安城里有我终生难忘的恩师,不能朝夕趋前问候,怎不令人惆怅。我愧对老师,心中更加思念。山海悬隔,我时时托人殷勤相问,我为老师高龄著书而感动钦佩,为九十大寿虔心祝祷。斯老师也记挂着我,常常惦念,以致有同学去看他,老师热情地起立握手,冲口而出的却是我的名字。闻听此事,两行热泪夺眶滚落。 我在异国他乡有许多梦,其中之一是:侍坐老师身旁,恭敬就教,亲聆越音。老师教我解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揭发古史奥秘。笑谈传经,片言解惑。我则心领神会,胸中疑云应声而散。师生之间交相融汇,有巍巍道义在,有浓浓情谊生,乐莫大焉!再饮一口黄酒助兴,文武周公、共和烽火、周原沣镐、盂鼎墙盘,种种家珍,一一数来,何等畅意,何其快哉!老师颔首扶镜,语多慰勉,“盍各言尔志!” 斯老师,学生在此深深鞠躬,还是那句话:“有事弟子服其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