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思想家、史学家对治学的基本原则和方法,都有很简约的概括,当然,有些话,要找到源头并不容易,但也是千百年很多学者的学术心得凝结而成。这几年上课也颇积累了一些,就把自己的理解,记在这里。当然,也希望朋友们能够补充和批评。 1、无征不信,孤证不立 这句话,源头不详。 无征不信,指没有证据就没有发言权,即使说了,也不会令人信服。就历史而言,没有掌握史料,理解史料,就不能随便发议论。 孤证不立,又进了一步,仅有孤立的或少量的证据,证明的效力仍然不够。研习历史,一定要排比史料,当你的材料源源不断地从各个角度来说明你要谈的问题,论证的力量自然就有效得多。当然,说容易,做难。 例证可用恩格斯所说吃人一事。庞卓恒《史学概论》第112页:恩格斯却以科学的态度指出:近代科学已经肯定证明,吃人,包括吞吃自己的父母,看来是所有民族在发展过程中都经历过的一个阶段。 科学是什么?科学方法的核心就是归纳证明。恩格斯在这里言之凿凿,作者也冠之以科学。那么,引用的材料,是Strabo的地理学著作,他不可能到达爱尔兰,听到的不过是传闻。如果说是科学,就要拿出大量证据,只根据两条传闻材料就断定是历史必经阶段,恩格斯太轻率,作者则太盲从。 还有很多人想当然,根本没有调查研究,就轻易下结论。如章学诚记载袁枚和童钰的事。 再进一步,有些人把证据用错了。 更进一步,有些人歪曲材料,甚至编造材料。 2、涸泽而渔 把涸泽而渔用在历史研究里的是前面提到的陈垣先生。(《陈垣史源学杂文》陈智超序) 意思是,要把你所研究的问题的材料尽可能全部找到。只有这样,才能洞悉事情的每一个方面。正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崔述在《考信录提要•释例》中提到:“凡人多所见则少所误,少所见则多所误。”(崔述《崔东壁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也是这个意思。 3、毋信人之言,人实诳汝 这句话源自《诗经•郑风•扬之水》:“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维予与女。无信人之言,人实迋女。扬之水,不流束薪。终鲜兄弟,维予二人。无信人之言,人实不信。”(程俊英《诗经注析》,中华书局,1991年)陈垣先生在这里借用为,人在看书、用书时,要千万小心核对,因为人太容易出错了,无论是有心还是无心。(《陈垣史源学杂文》陈智超前言) 孟子也有“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孟子•尽心下》) 与此有关的就是会出现由教育方法所获得的一切知识都会带有的那种特殊的错觉:即最终定论的错觉。当一个学生在无论哪个题目上是处于学生的地位时,他就必须要相信事物都是解决了的,因为教科书和他的教师都把它们看作是解决了的。当他从那种状态中走出来并亲自继续研究这个题目时,他就会发现没有什么东西是解决了的。他会抛开教条主义的,教条主义总是不成熟性的永远不变的标志。 他要用一种新眼光来观看所谓的事实。他要对自己说:“我的老师和教科书告诉我,如此这般都是真的;但那是真的吗?他们有什么理由认为那是真的,这些理由合适吗?另一方面,如果他脱离学生的地位后就不再继续追索这个题目,那么他就永远不能使自己摆脱教条主义的态度。(科林武德:《历史的观念》,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35页)毛泽东说过一句话,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很好。学习的方法就是多种多样的比较。 有根有据的怀疑精神,在治史中,最为紧要,因为史书和他人论著中,错误、失真之处,可谓防不胜防。头脑中没有这根弦,治史就变成了一句空谈。 4、学者以找着错处为有意思 这话是陈垣先生说的。见《陈垣史源学杂文》陈智超前言,人民出版社,1980年。 当人开始用怀疑的眼光看待过去仿佛都是固定的说法时,就开始了理性的觉醒。读书多了,能敏锐地发现他人在知识上的错误,在方法上的疏漏,不但可以有益于他人,亦可告诫自己,读书、作文要严谨。这样读书,也容易调动主动性和积极性,建立自信。否则,只是书本上的、老师说的,人的理性就不会发展。这些人也都是有局限的。当然,如果只是一味地尖酸刻薄,就有失宽厚。 5、史学就是史料学 史学便是史料学。(傅斯年《史料论略》,见《民族与古代中国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21页。) 一件文献里就比五十部历史书都还有着更多的生命(撇开少数最优秀的历史书不提)。(罗素《论历史》,第2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傅斯年先生绝非不通理论,实在乃是强调史料在史学研究中的基石作用,与罗素在此所说无异。 6、但求性之所近(博约) 书卷浩如烟海,虽圣人犹不能尽。古人所以贵博者,正谓业必能专,而后可与言博耳。盖专则成家,成家则己立矣。宇宙名物,有切己者,虽锱铢不遗。不切己者,虽泰山不顾。如此用心,虽极钝之资,未有不能记也。不知专业名家,而泛然求圣人之所不能尽,此愚公移山之智,而同斗筲之见也。 (章学诚《文史通义•假年》 薄其执一而舍其性之所近,徒泛鹜以求通,则终无所得。惟即性之所近,而用力之能勉者,因以推微而知著,会偏而得全,斯古人所以求通之方也。(章学诚《通说为邱君题南乐官舍》,《文史通义•外篇二》,见《章学诚遗书》,文物出版社,1985年) 《荀子•修身》:“多闻曰博,少闻曰浅。多见曰闲(杨注:习也),少见曰陋。”还说过:“多而乱曰秏(杨注:凡物多而易尽曰秏)。”(王先谦《荀子集解》,诸子集成本,上海书店。) 有人来问章学诚,书那么多,怎么读得完呢?章氏的回答很有趣,说,就是再给你加500年,也仍旧读不完所有的书。然后就说了这样一番道理,虽然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学理,但清楚、明白,可以祛初学者之惑。 7、历史的五个W 史学家周一良先生回忆洪业先生在燕京大学历史系的授课时提到:洪先生开宗明义说,历史是什么?只要你抓住英文里的五个W,就抓住历史了。即,who,when,where,what,how,什么人,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怎样做的。(王力等《怎样写学术论文》,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第66页)当然,实际上,还有比如制度、名物这样的要素,周先生在此未曾提及。 历史求真实非易事,洪业先生所云,不过了解历史得基本要素而已。欲求全真,不过是爱做梦者的白日梦而已。求真只能是相对的真,除了种种障碍,特别是史料缺失以外,往昔之氛围,人们的心理尤其难以把握。虽然如此,却不能说,治史可以缺少规范,所谓求真的规范,又实在是来自于绝对的真的理念。绝对真的理念,虽然不可能达到,却在读书治史中必不可少。 8、朱熹论读书(快与慢,细与粗) 学者须是熟。熟时,一唤便在目前;不熟时,须着旋思索。到思索得来,意思已不如初了。(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94年。第143页) 看文字如捉贼,须知盗发处,自一文以上赃罪情节,都要勘出。若只摸个大纲,纵使知道此人是贼,却不知何处做贼。(第164页) 大凡看文字:少看熟读,一也;不要钻研立说,但要反复体验,二也;埋头理会,不要求效,三也。三者,学者当守此。(第165页) 读书,且就那一段本文意上看,不必又生枝节。看一段,须反覆看来看去,要十分烂熟,方见意味,方快活,令人都不爱去看别段,始得。人多是向前趱去,不曾向后反覆,只要去看明日未读底,不曾去紬绎前日已读底。须玩味反覆,始得。用力深,便见意味长;意味长,便受用牢固。(第167页) 古往今来,朱熹大概算是最会读书的人了,就《朱子语类》来看,信然。这里特别需要注意的是,要从中体会到读书“慢即是快,快即是慢”的道理。其实也很简单,仔细阅读,不放过每一个不懂的地方,这样读书,前后贯穿,而且懂得了该怎样读书,今后再读书,自然能够迅速、准确把握书中的要点。道理虽然简单,能做到的人,实在不多。现代人都心急,这也可以理解,毕竟知识的门类太多,而人生又太有限。但狂吃乱嚼,最终造成的是消化严重不良。 另一重意思或许更加可贵,“不要钻研立说,但要反复体验。”只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愿意信他的人,只怕不多。 朱熹还有两句话,也在《朱子语类》,就不去找源头了,时间有限。“最怕人说不读书。”“要着实读书。”想想自己,可真是惭愧。 9、所谓透过现象看本质 许多读历史的学生都有这样的理想,但这话看似不错,实际上却误人多多。何以如此说?现象有那么容易了解吗?世界广大无垠,有无限的多样性,任何一类现象不花大力气,是无从谈到了解。不了解,即无法“透过”。此其一。人都是有限的,人都有主观立场,所谓的本质是谁看到的本质?此其二。以我短浅的认识,与其高谈本质,不如先把事情搞清楚。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