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时间:2004年9月11-15日 采访地点:北京大学、清华大学 编辑手记:关注世纪之交历史学的发展和演变,似乎不能不更为留心国际、港台的史学发展动向。无论是沉潜求实,或是在科际整合的“内化”过程中追求创新,大陆以外的中国史学研究和教学的发展,均给我们以启迪和省思。黄宽重先生是一位视野广阔,识见卓越的博雅史家,专精于两宋史,尤其是对南宋史研究精深,建树超远。多年来,他游历欧美东洋等地,多次往返于海峡两岸,不单对港台、大陆的史学发展状况有深入了解,对于国际学界的发展趋势,同样见解独到。藉黄宽重先生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任教之便,2004年6月10日,我们与他相约于河北大学,并于9月中旬,往返于北大、清华之间,特别是在北大朗润园旁的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黄先生不厌其烦,利用五天多的时间,和我们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 黄宽重,1949年生于台湾宜兰,中兴大学文学学士、台湾大学历史研究所硕士、博士,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哈佛大学燕京学社、韩国汉城大学访问学人,曾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河北大学等校兼职教授。专研宋史。著作有《晚宋朝臣对国是的争议——理宗时代的和战、边防与流民》(台湾大学文史丛刊,1978年)、《南宋时代的抗金义军》(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8年)、《南宋地方武力》(台北:东大图书公司,2002年)等书,主编《中韩关系中文论著目录》及增订本(台北:汉学研究资料及服务中心,1987;中研院东北亚区域研究,2000 增订本),在台北《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汉学研究》、《大陆杂志》、《新史学》,北京《历史研究》、《中国史研究》、《文献》,韩国《宋辽金元史研究》、《百济研究》、《韩国学报》,日本《中国史学》、《中国社会文化》及美国《宋元研究通讯》等中外期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已辑成《南宋史研究论集》(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南宋军政与文献探索》(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0年)、《宋史论丛》(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3年)、《史事、文献与人物——宋史研究论文集》(台北:东大图书公司,2003年)四书,与邢义田、邓小南共同主编十三卷本《台湾学者中国史研究论丛》(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年)。长期编辑《食货月刊》复刊和《新史学》。曾任台北中研院史语所傅斯年图书馆主任,史语所历史组主任、副所长、所长,清华大学(新竹)历史研究所教授兼所长等职。现为中研院史语所研究员。 一 问:黄先生,您好,您是我钦佩的前辈学者,在宋史研究、电子文献的数位化以及推动宋史研究的国际化进程中,都做出了极大的努力,取得了世人瞩目的成就,为学界,尤其是我们这些青年学者所崇敬。这次能有机会访问您,并再次聆听您的教益,我感到十分幸运。那么,先请您从生长和求学经历谈起,可以吗? 答:我出生在台湾宜兰的乡下。从小家境非常艰苦,要做许多劳力的工作,也想了很多自谋生活的方式。上高中后,对社会很关心,想要改造社会,所以参加台湾的一个学生社团组织——中国青年自觉运动推行会。从高一到高二,我花了很多时间做一些社会服务的工作,从宜兰中学的总干事,一直当到宜兰分会的会长。因此忽略了课业。到高三,才又认真读书,后来考上中兴大学。 我是中兴大学历史系第一届的学生,曾担任历史学会的总干事,经常要协调同学之间的关系,也成立了一个社团。现在回想起来,这些经验是很可贵的。 我之所以对历史感兴趣,主要是在求学过程中,很多老师对我有不同程度的启发与影响。大学时期是我学术的启蒙期,当时受到孙克宽、李毓澍这两位老师的影响很大。我的家庭环境不好,为了赚钱,寒暑假就去打工,做盖房子、挑沙子、砖石等苦力的工作。李毓澍老师为使我专心读书,让我在暑假去中研院当他的助理,不仅获得经济支持,也有机会看了许多学术专著。 我学宋史则是受孙克宽老师的影响。他是一个典型的老学者,善于利用典籍文献处理历史问题,提出看法。他批改学生的报告很认真,会从大问题到小问题,一字字地琢磨。我记得当时我曾写了一篇关于宋元襄樊战争的报告,他觉得不错,叫我修改后,帮我寄到《大陆杂志》。这篇文章的刊登,对于一个大学生而言,是极大的鼓舞。因为《大陆杂志》是大学教授进职、升等和申请各项奖励的一份重要期刊。后来我报考台大的研究所,这篇文章也有很大的帮助。 我在研究所时,读书算是用功的。当时的台大继承了一些北大的传统,视野和信息比较开阔,对我整个学术生涯影响比较大。在这样的学风下,学生较有自信,讨论的问题较深刻。当年台大史研所定期举办讨论会,形成集体讨论问题的风气。我觉得我的学术成长,固然从师长那里获得许多帮助,然而自同学之间的互相接触、切磋中获益更多。 到台大后,选指导教授这件事,也影响我日后的学术方向。中兴的老师认为,找年轻的老师,对我未来的帮助更大,可以找王德毅老师。王老师很高兴,答应了。但是,那时他还是副教授,王老师自谦恐怕自己资历不够,要我再去找陶晋生老师。这两位老师的个性差异很大。王老师娴熟于史料,对学生的报告,文献的标点都会加以订正,相当认真。陶老师则受过西方的训练,会提出文章思考逻辑、结构概念等大的意见。我觉得我很幸运遇到这两位老师,他们始终没有给我任何压力。这是很难得的。 我的求学阶段,还有一个重要的学术经历,就是参与《食货》讨论会。1976年“食货讨论会”开始推动,这个讨论会对我们这个年龄层的朋友是很难得的经验。刚开始不到十个人,后来渐渐增加到二三十个人。当时我是联系人,会议三十五天举行一次,每个人都要把报告的稿子写好,由一个在出版社的朋友义务协助,我们交钱,他替我们刊印。在这一过程中,我体会到学术交流的益处,老师和学生的互动只是成功的因素之一。老师有时无法真正了解学生,甚至仅能了解一小部分。一来可能老师很忙,二来也可能是学生会特意把最好的一面拿给老师看,拿出来的文章,都是刻意挑选过最好的文章。然而同学之间就不一样,好坏都看得见,所以我常常觉得从同学这边得到的砥砺更多。老师有时顾及到学生的自尊,甚至自信,话往往不能说得太重。同学间是平辈,想到问题就讲,比较直接深刻,而且研究的断代、主题各不相同,一起讨论可以彼此激发一些问题。因此,我觉得我们这一代的学术成长,很多是同学之间互相激荡而来的。感觉上,大陆在相互讨论,或是不同断代主题间的交流这方面似乎比较缺乏。所以我最庆幸的,就是在博士班五年半时间里,参加《食货》讨论会的经验。当时我们都很年轻,大家一起成长,弥补了各自的不足,是我学术生涯中最愉快的时间,大概也是最用功的一个阶段。 我的这个经验,也许对大陆年轻一代文史工作者的研究发展会有帮助。我的日本友人宫泽知之,是著名的宋史学者。我与他聊天时,曾谈到他在京都大学,从大学、研究所开始就有五六个好朋友。他们彼此讨论未来的研究方向,约定以后每年都要一起讨论学问上共同的问题。虽然他们分散在各地,或教书,或做研究。但每年也许三四天,也许二三天相聚,轻松谈论一年来的研究心得,交换意见,数十年不辍。这对他们自己学问的发展有很大的帮助。那种经验在台湾是没有的,像这样几十年的时间里,大家约定时间、一边讨论一边玩,这种密切的感情接触,互相共处,真诚地交换意见,相互砥砺学术的经验,相信对于一个学者一生的学术成长是富有意义的,值得学习。 二 我在1979年进入史语所。先是担任史语所傅斯年图书馆主任,1992年11月担任历史组主任。1993年9月,借聘担任新竹清华大学历史研究所所长两年后,回到史语所,接着又担任行政工作,副所长、所长。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去年(2003年10月)才正式结束行政的工作。行政工作是相当不同的体验,对我而言,十三年中牺牲了很多读书的时间,直到现在都有一种很矛盾的心理:一个人到底要做研究,还是做行政。从今天的角度来看,也许只选择其中一条路会做得更好,但是也不尽然,这还是取决于人的个性,而我两样都做,就非常辛苦。在研究上,我每年写的文章不少于一般单纯从事研究的人,透支了很多时间,白天、晚上,甚至连周末假期都没有,付出了许多健康;但研究成果仍与自己的期待有距离,我到现在都不确定是否值得。然而外界却不会因此以较为宽容的态度来审视这一切。其实,我对此一直感到焦虑和不安,究竟学术研究与行政之间该如何选择。 因研究之故,我和外国学界的交流比较多。读硕士时,有机会跟外国朋友交流,这让我了解到外国学术状况。当时台湾大学有许多外国留学生,包括美国、韩国等地的年轻学者。年轻人比较容易建立友谊,彼此互相了解,关系比较长久。 1982年夏天,我服完兵役回来,开始参加国际性的学术活动,出国访问。当年我所发表南宋与高丽关系的论文,受到学界的重视,张存武先生推荐我去韩国的翰林大学作短期访问,我于1984年9月到10月之间赴韩,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国。回台湾之前,我在东京停留十天,除了研究之外,也接触一些日本学者,从中对东京大学等校的学风有更深的认识。当年12月,香港举办第一届国际宋史研讨会,台湾五个代表跟大陆六位前辈在香港见面,这是两岸或国际的宋史学界重要的里程碑。 会后,刘子健教授鼓励我赴美从事研究。在他的推荐下,我得到傅尔布莱特的奖学金,1985年夏天,我到普林斯顿大学的东亚系进修一年。当时有许多香港、台湾的留学生,如黄清连、朱鸿林、柳立言等人在那里攻读博士。刘先生每周四邀我们去他的研究室聚会谈话,名为“烟民同乐”。他也特别安排我参加亚洲学会,并请他的朋友安排我访问威士康辛大学密瓦基分部。我从刘子健先生那里感受到学界交流的重要。如果前辈学者能够鼓励、安排交流,对后辈会有许多好处。 返台后,我在1987年升为研究员,那时是史语所最年轻的研究员之一,以后每年都有机会参与筹备或出席各种会议,如第二届汉学国际会议等。我也曾协助张存武教授,担任韩国研究学会的总干事。这段期间,我大概每一、两年就到韩国研究或参加会议。1992年、1993年,我到美国哈佛燕京学社做一年的访问学者。1993年春天到德国慕尼黑大学做了两个礼拜的访问。当时,一方面自己在学术上比较成熟了,一方面与其它学者的交流也较多。那一年,我们全家人一起到波士顿,有很多机会跟哈佛大学的教授和访问学人来往,大陆的访问学人都是单身,经常在我家聚会,我楼上住的则是日本学者,彼此成为很好的朋友。这一年的访问学人经验,使我和大陆不同学科的学者有多方面的交流。 谈到与大陆学者的往来,1984年10月,在东京见到姜伯勤教授,是我第一次跟大陆学者见面。那年12月,我在香港跟邓广铭先生等六位宋史前辈见面。从1989年起,大概平均每年总会到大陆一次,但我所接触的大都是宋史研究者,拜访的人较为固定。 1996年,我参加了宋史年会,对大陆宋史学界的整体状况已有大致的了解。透过宋史年会,我也观察到一些新议题、新的年轻研究者的出现。到了2004年,我又在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任教,因此,对于这里的老师和学生,大致有比较深的了解。 三 问:我们知道,您和陶希圣、陶晋生父子关系深厚,而且长期负责《食货》复刊后的编辑工作;在陶晋生先生和您的推动下,《新史学》杂志如今已成为国际汉学界普遍认同的期刊。请你谈谈您与《食货》和《新史学》两种杂志的前前后后。 答:我去编《食货》,跟我的指导老师陶晋生有关。当时,我只负责《食货》的编务,从来不去管钱的部分。陶希圣那时虽然淡出政治,但在台湾还是很有影响力。我在《食货》十四年的时间里,陶晋生老师去美国教书,陶希圣先生是唯一的老板,经常需要向他请示关于《食货》编辑的事务,因此与他维持不错的关系。 复刊后的《食货》其实完全是靠陶希圣先生独立支持的。我亲见陶先生卖了两栋房子,以支援《食货》和它后来的开销。关于这些,我曾写过纪念性的文章。 陶希圣先生辞世后,因种种原因,《食货》关门了,我们就着手筹划成立新的历史学期刊。我们那时抱着简单的想法,认为现在台湾年轻的一辈史学者起来了,应该大家合作,自力更生,而非靠某个人或单位来支持。所以,当时参与者决定由自己捐钱,同时也向学术界募款,由杜正胜和我们几个发起。至于行政事务工作比如办理登记、印刷,差不多都是由我来做。我觉得《新史学》的经验对我而言是很可贵的。由于《新史学》完全由我们学界自己来做,因此,得以维持《食货》的一些传统。比如从邀稿、审稿、校对、出版等所有的工作都是我们自己做。第二个就是建立了严格的审查制度,不管任何人都没有私人关系。我虽然挂名社长,但我的朋友寄过来的稿子,我一律交给当年的主编处理,从来不过问,也自认为不应该去过问。这是从《食货》以来维持的一个传统。 但我们跟《食货》也不完全相同,我们采取轮流编辑制,由五个人负责当年编务,并从社员大会选出当年及次年的主编,当年主编选三个人,与次年的主编共同执行编辑业务,这样可以有传承,因为有些工作有延续性,需要传承经验。编辑群可以规划新议题、出刊专辑等,这些都是很可贵的经验。当时除了自筹款项外,还有一个出版社认同我们的作法,每年赞助一笔经费,前后达五年,但不愿意挂名。不过第四年以后,因为《新史学》办得不错,几乎年年得奖,获得政府奖助经费,到现在不但不虞匮乏,原来规定会员每年要交6000块新台币,也不再需要了。我们共同的想法就是把一份学术刊物办好。我想,能秉持学术原则,建立较为健全的体制,相对严谨的审查制度,是《新史学》所以能办好的关键。 四 问:接下来请您简要介绍自己治学的大致范畴和特点? 答:一个人做研究、写作和他的个性、学习方向有绝对的关系。我到现在大约发表过100篇左右的文章,如果要说我的写作有没有什么风格,我想应该说是务实,我自认没有能力去谈那些大的思想史或理论;但我也不是那么单纯要求精细的史料整理。有些地方虽然看起来是史料整理,但并非纯以考证性论文为主。所以我想我的文章大致上是属于中等类型,而这正反映我的个性和治学方式。 我的学术研究,现在总结起来,比较关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是学术史回顾,比如两岸宋史、或宋代资料出土整理的情况,然后对自己下个研究的现况进行检讨,看看别人的现有成果,自己下一步能提出什么新的想法,算是基础工作。第二,我比较注意版本的问题。透过研究一个个实际案例,除了发现文字缺漏,也可能发现版面衔接错乱的问题。这些有助于提醒人家,使用这些资料应特别注意的问题。第三,我比较注意政体变动下的人物,尤其是政治社会的边缘人,像归正人、武人,他们的处境和心态的问题。第四,讨论地方武力、地方势力的出现和发展,以及中央和地方互动关系。这是要响应从前“宋代是中央集权社会”的说法。我觉得,中央集权是宋代为了结束五代以来一些实际政策的对策,这对策在整个宋朝是不断变化的。好比南宋为了政权的存续与发展,一方面有和战的政策,一方面则承认甚至认同了地方势力,中央和地方便出现了新的互动关系。第五,是中韩关系。主要是关注10至13世纪之间,当中国的分裂使东亚社会出现二元政治主体时,周边政权如何看待中国的政体变动,采用什么应对策略,而中国的宋或金又和这些周边政权处于怎样相对应的关系。第六,讨论家庭、家族和社会。之所以会研究中层士人家族,一部份是想响应国外汉学界对社会流动、婚姻关系、家族的发展策略等问题。我刚开始进行中层地方武力、中层的士大夫家族的研究,而最近我的注意力就放在基层社会方面。家族合作推动了一些地区性的社会文化工作,同时也带动社会的变化,而这很可能正是明清社会发展的重要基础。因此,我想观察政治的转变对基层社会有什么影响,也希望进一步了解宋代以后,中央力量逐渐渗透到地方基层的过程中,为何又反引发出基层势力的兴起?这中间的转折变化在哪里?在我看来,宋徽宗时代是宋代的政治力和社会力变动的关键时期。 纵观我的研究的几个面相,几乎和学术主流没什么关系,既非跟随,也非特意回应。除了家族研究以外,我的研究方向多半是自己兴趣所在,观察的角度,带有比较强烈的个人色彩,因此,在我的研究中大概多少都带有一点寂寞的感觉吧。我想,真正看我文章的人不多,又或者是看了我的文章而能理解我想法的人也不多。但最大的好处就是,我写过的东西不会让人觉得是抄袭。同时,我只讨论我自己的研究的内容,从资料出发比较安全,不会出大问题。当然,我也希望有一些议题,自己做过之后,别人就不需要再重做了。 我的硕士论文《晚宋朝臣对国是的争议》,讨论中心是和战、边防和流民。做了这个问题之后,就发现那时南宋研究得很少。我觉得以往的宋史研究,都是探讨北宋的历史,南宋大都很简单地跳过去。直到现在,大陆的宋史学界对南宋的关注还是不够,我自己觉得南宋的研究还应该加强,从多方面深入研究。我想我的工作是希望能够补一些宋史研究的缺失,无论是重北宋忽略南宋,还是过于重视政治主流人物,或经济性的资料,将这些材料孤立使用,漠视了他们特殊的时间条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