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念生活到了将近86岁的高龄,于1990年在北京逝世。14年后的今天,他的全集才得以出版。在有生之年未能见到作品汇总的出版,必是一件憾事,因为一个活到耄耋之年且作出杰出成就的人,是享有这种资格的。不管怎么说,十卷本的全集终于出来了,且装帧设计庄重典雅,应该是对先生最好的、尽管是迟到的纪念。 熟悉一点人类文明史的人都知道,希腊文明在2500年前给予人类精神的那种推动力,至今仍然影响着我们的社会。今天,任何一个学生在学几何学与天文学时,已经没有必要去读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阿波罗尼奥斯的《圆锥曲线》与托勒密的《天文学大成》了;除了希波克拉底的誓言,一个医科低年级的学生也无必要去涉猎古希腊的医学文献。可以这样说,希腊精神在人类理性方面的体现,已经间接地融入到许多学科及事务中。 但希腊精神在人类艺术方面的体现,依然对今人起着直接的影响和作用。不仅像《安提戈涅》一类具有普适意义的悲剧没有过时,像阿里斯托芬讥讽当时“激进民主派”的喜剧《骑士》也没有过时,即使像狄摩西尼那些时效性很强的演说辞,现在读来仍然别具意味。而在希腊诸艺术中,以史诗及戏剧为代表的古典文学尤为重要。罗念生毕生的工作,即是架起一座通往希腊古典文学的桥梁。这是一项极其困难的工作,同时也是一桩只有伟大的心灵才配得上的伟大事业。有人将这一工作与译佛经相比,亦不能算是过誉。 就个人喜好而言,我希望在全集中能包括荷马的另一部史诗《奥德赛》。既然狄摩西尼的第三篇《反腓力辞》出现了,我就希望还能读到第一篇、第二篇《反腓力辞》,甚至《金冠辞》、《葬礼演说》。当然,作为希腊悲剧的爱好者,或许更希望全集能够包括埃斯库罗斯雷霆万钧的三连剧《奥瑞斯提亚》的后两部等等。但是任何一个对罗先生的经历有些许了解的人,都会以为这样的要求是不合理的。 罗念生生于1904年,经历过那个不幸世纪的所有重大灾难。虽然一生大致还算平安,但生活的艰辛和动荡的环境还是极大地妨碍了他。等到“文革”结束,先生已到了疾病缠身的烈士暮年。先生晚年的不已壮心是像索福克勒斯那样活到90岁,以便至少译完《伊利亚特》,可惜这个愿望落空了。 终其一生,罗念生似乎并没有任何可歌可泣的事迹。他不是一位通常意义上的英雄,也不是为大家所景仰、所趋之若鹜的公共知识分子。 在价值观被扭曲的时代,在人类的美德之光在金钱、权力和欲望前大幅度弯曲的时代,媒体热衷于追腥逐腐,作家热衷于自我抚摸甚或脱裤子比赛(朱大可语),后辈学人大多怀有一颗躁动的心,真正的榜样却在被人遗忘。先生在日本飞机的轰炸声中,在寺庙如豆的灯火下,在近乎失明及癌病交迫的老年埋头译书的情形,其实已经构成了传记作品的动人材料。遗憾的是,这样的传记至今不见踪影。 中国言必称希腊的人不算太少,但真正致力于希腊文明研究的人却少而又少。因此罗念生所走的注定是一条清贫、寂寞的小路。译作《俄狄浦斯王》早在1936年即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但直到五十年后的1986年,该剧才首次在中国上演。先生晚年费了很多心血编撰的一本两三百万字的学术著作,在出版社压了四年还是不能付排,只好对着夕照苍凉的北京西山兀自叹息。 爱因斯坦曾经把开普勒、牛顿等一类科学家称为具有宇宙宗教感情的人:只有那些作出了巨大努力,尤其是表现出热忱献身精神的人,才会理解这种感情的力量。我想罗念生先生就在这类人之列,尽管他不是一位科学家,不是一位创造者,而是一位架桥者。 (编辑:郭琼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