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自己的路——中国史学的前途 (2004年11月23日晚7:30时在暨南大学“星期一史学沙龙”的演讲) 章开沅 我们这一代人历尽坎坷、饱经忧患,浪费的时间颇多。我们是在战乱时代读的中学、大学,没有受到系统、完满的学术训练。就我个人而言,还没有完成自己的学业,读到大学三年级时就到解放区参加革命工作了。解放以后,本来以为可以平平静静地安心治学,但是一个政治运动接着一个政治运动,再加上十年动乱等等,浪费的时间太多。“文革”之后,我又满怀热诚地想好好做一点学术研究,可是突然,也许是一种历史误会,让我当大学校长。所以,想起来很惭愧。活得一把年纪,从事历史教学、研究这么多年,但是真正有效地投入学术工作的时间并非太长,所以我很羡慕在座的诸位如此年轻,来日方长。可惜啊,“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掌声、笑声。。。。。。)人生是有限的,没有能够在史学领域做更多更好的工作,所以充满了遗憾。 刚才这位年轻同学前来献花,我非常感动。因为我经常讲,史学是一种寂寞的事业,没有鲜花,没有掌声。可是来到贵校,却有这么漂亮的鲜花送来。(掌声、笑声。。。。。。)也许是谁听我说过上面的话,想推翻我的论断啊!亦或许是想给我一点安慰吧!(笑声。。。。。。) 我曾经在武汉海军工程大学做过一次演讲,该校为部队院校,又是工科大学。当时我强调史学家要甘于寂寞,不要追求表面的虚荣。但是没有想到,最后大家提问题时,一名女研究生递来张纸条,上面写道,她不想提问,而是献上一首小诗:“真正的史学家也有鲜花,你的鲜花就是我们脸上灿烂的笑容;(掌声。。。。。。)真正的史学家也有掌声,这掌声就是我们内心由衷的一阵又一阵的热烈喝彩。”这首小诗可以伴我终生,对史学家真是莫大的鼓励。所以,尽管我是充满遗憾的一生,但也是充满幸福感的一生。有这么多好的同事、好的学生,包括现在的年轻人还能够接纳我,还能够如此热情地对待我。尽管自己年事已高,还愿继续努力,做一点对史学发展有意义的事情。 今天报告的题目,可能是我不自量力:走自己的路——中国史学的前途。我本来想用“中国史学的命运”,可是后来觉得“命运”一词太过沉重。所以还是平淡一点吧!就讲“前途”。今天,贵校前副校长饶芃子教授闻知我要讲此题目,戏言我是自找苦吃。我也调侃说自己一辈子就这样,自作多情,自找苦吃,自找麻烦。 其实,这个题目我思考了很久。从1990年起,我在美国前后呆了三年多,当时就一直在思考此问题。1992年刘广京教授退休,学校为他举办的第一次学术讲座邀请我去演讲,题目就是“中国史学寻找自己”。回国以后,我也不断地撰写此方面的文章。为什么探讨这个问题呢?因为我感觉中国史学好像正在自我迷失,而且造成此后果的症结很多,需要大家冷静思考。我们既不要总是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亦不能陷于一种消极、埋怨、充满失落感的情绪之中,而是需要比较冷静地、理性地思考史学到底怎么啦,史学还有没有自己的前途,怎样才能争取更好的前途。我愿意在此与在座的老师、同学们一起探讨这个问题。 我准备讲三个问题:一是“史学的处境”;二是“史学的自省”;三是“史学的前景”。 一、史学的处境 当前的史学究竟处于何种处境,可谓众说纷纭,有人说面临危机,有人说处于边缘,也有人说正值大好时光。有所谓盛世修史,目前国家拿十亿左右来修纂清史。但是,史学正在不断萎缩,史学存在很多问题,史学受到社会冷落,应该是不争的事实,所以由此引起诸多忧虑。(我不知道在座的有多少是历史系的同学,如果是历史系的同学请举手。很好,很多呀!)其实,像我们这一代人,对此问题已无太多激动。重视也好,不重视也罢,反正我们对史学已经是忠贞不渝,一辈子就是从事此业了。 史学的处境经常不那么好,特别是从新中国成立以来,史学倒霉的时候很多。过去我们有一个未必正确的说法,那就是每一次教育革命达到高潮大多以历史系的取消、合并为标志。不知道在座的有人遇到这种情况没有,我们可是遇到太多了。不过也不必担心,历史系总是像凤凰涅槃一样,每次取消之后又恢复了,又扬眉吐气了。但是历史系不能太扬眉吐气,如果太扬眉吐气,那也是不正常的。历史系最扬眉吐气是什么时候呢?就是“文革”中间有一个阶段“批林批孔”,那时历史系的每一个学生都变成历史学家了,(笑声。。。。。。)连街道办事处、居委会的老太太都租车把他们接去做“批林批孔”报告。不知在座的老师有没有人享受过这种“荣耀”?(笑声。。。。。。)享受到了,也很难堪,那是糟蹋历史,比“合并”、“取消”还可怕。所以,历史学在中国的发展有一个很怪的现象,冷也冷不得,热也热不得,就让它平平静静地过下去可能更好一点。所以,我们对于现状,既不是不高兴,也不是很高兴,因为经历多了。 国家成立清史编纂委员会,这不得了呀!是国务院亲自领导的,我们也沾了光,成为编纂委员会的委员。但这样究竟好不好呢?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做呢?难道现在就真是太平盛世吗?只有盛世才能修史吗?这本身就有很多问题。现在哪有什么太平盛世?整个人类正处于危机之中,整个文明正处于危机之中。重科技轻人文,重物质轻精神,道德的沦落,战争的灾害,环境的破坏引起环境的报复,等等,问题一大堆。一个“非典”就让我们措手不及,一个小布什就使整个世界不得安宁,而且他偏偏还要连任。(笑声。。。。。。) 现在是全球化的时代,任何一个国家都不是世外桃源,任何一件大事都牵涉国际。中国目前的现代化与国际市场联系得更紧密,我们很大一部分需要依赖的是国际市场。我们也耗费世界的能源,我们不能光去讥笑或是讽刺美国,批评或是责难那些发达国家。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我不主张张扬什么太平盛世,但是只要支持史学的发展,当然还是令人高兴的,支持总比不支持好一点。清史的编写将带动很多学科,相应的学科,相应的领域,史学的分支,都有可能得到相当的发展,这是好事情。 但整个史学好像仍然被社会冷落。我到浙江去,那是我的故乡,就听到很不好的消息,浙江大学给历史系的编制是25人。那么大一个浙江大学历史系的编制居然如此有限。我在大会上就提出意见了,怎么能这样?浙江是出过章学诚等许多大史学家的地方,当代的范文澜等很多名家也是浙江人,怎么能对史学采取这样的态度?难道引进一个金庸就能繁荣浙江史学吗? 前些年,江泽民同志曾讲过很多史学重要的话,但实际上在社会生活里面又存在着诸多的问题。我讲这些话不是让在座的历史系同学感到灰心。不要灰心,没有什么可以灰心的,历史学就是这样发展的,历史学就是在各种各样不同处境里面奋斗前进的。历史有它固有的价值,这种价值是无可磨灭的。讲到最后,历史就是民族的灵魂,这种话过去我们的前人早讲过。亡国,这个国家还可以复活;如果忘史,这个民族就是真正的死亡。所以根据我的体会,史学不仅是一种知识的传授,也不仅是讲抽象的什么规律,而是一个非常丰富的智慧宝藏。有些人不太相信这句话,可我相信。 在20世纪最后几年,从中央到地方,特别是一些政界、商界人士狂炒新世纪、狂炒千禧年的时候,真正能够冷静地对待新千年到来、新世纪到来的,是哪些人?不是经济学家,经济学家预言21世纪是中国的世纪,一片光明;也不是政治学家,政治学家预言,中美两国领袖携手引导世界潮流。简直是一种世纪的狂欢,世纪的迷思。当时能够比较清醒地看到新的世纪机遇与挑战并存,看到新的更大的危机到来的,是两种人——少数哲学家和少数史学家。我不是在这里自我表扬,我们在海外、在香港、在国内的很多会议上、报刊上早已提出,新世纪的到来不一定都是好事。世纪它本身没有任何性格,并不预示什么,不代表是凶或者是吉;世纪只是一个时间的单位,是一个中性名词。 19世纪结束20世纪到来之时,就是这么一种情况。中国并没有因为20世纪的到来就一片光明。20世纪的到来,就是义和团,就是八国联军,就是辛丑条约,而经过整整一百年,从世界到中国,都积累了很多深层的文明危机。所以,当21世纪正式到来的时候,一件件意想不到的怪事都来了。什么中美携手引导世界潮流?科索沃战争美国飞机就轰炸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那次轰炸把我们有的高层人物都炸懵了。然后,一个一个问题接踵而至,海湾战争、伊拉克战争来了,自然的报复也来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疾病都来了。首先是“非典”,接着是“禽流感”,明年又会来一个什么病大家还不清楚。你们广东首先是疾病的发源地,(笑声。。。。。。)当然这句话讲得不准确,但首先受害的是广东。我们也紧张,全国都紧张。我们不是凶险的预言家,但是历史痛苦的经验教训太多,这就包括一种长期以来积累的、历史自身所蕴藏的智慧,这种智慧在任何时候观察事物都是有用的。我经常讲历史学家不是喜鹊而是乌鸦。乌鸦可能叫得不好听,但它确实是益鸟,现在虽然给它平反了,但习惯上人们仍然不大喜欢它。乌鸦就像鲁迅作品中所讲的那种人,别家生孩子他跑去恭喜,恭喜完还要说人家的孩子将来是要死的,这样讲主人当然就不高兴。反正这种事情很多,但我坚信历史是有用的。我们历史学家不仅是跟古人对话,也跟今人对话,还要跟未来对话。史学是连接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桥梁,我们就是这桥梁的建设者。 史学不在乎别人重视或者轻视甚至蔑视,最重要的是应该自强。从事史学者,包括现在学历史的学生,应该了解史学固有的价值。它确实有价值。我这几年总在强调“参与的史学和史学的参与”,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我要体现史学的价值。我之所以还要继续活下去,也就是要证明史学是有用的。(掌声。。。。。。) 我要不断地讲话,不断地解说,不断地研究,不断地培养学生。我现在没有把我的工作限制在书斋之内,而是把我的活动领域推广到整个社会。就是说史学家不仅要研究历史,还要创造历史,还要干预历史,还要跟其他有识之士一起促进历史往正确的方向发展。那才是真正的史学家! 所以,我不过多地讲现在史学的处境怎么样,我不认为史学当前是一片黑暗。现在奋发有为的史学工作者越来越多了,当然问题也很多,这是不可避免的。 二、史学的自省 第二个问题是史学的自省。我们不能光埋怨社会冷漠史学,反过来讲我们自己是不是关心社会?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2004年暑假“中联办”委托我们举办一个香港中国历史教师高级研讨班,我就讲了这个问题。史学应该自省,要自强。我们史学同行往往认为自己是弱势群体,客观上可能是这样的,但却不能存在弱势的心态,或用弱势的姿态去乞求别人重视。我们应该用一种强势的心态去体现自己的价值,体现自己的力量,体现自己的功用,这样才能赢得社会的尊重。 过去,我们的前辈黎澍说过一句话:什么重视不重视?就像打乒乓球一样,史学界多出几个容国团,多出几个庄则栋,多出几个李富荣,保证中央重视。(笑声。。。。。。)这话也不错,我现在体会更深,史学就应该有这样的自信。我们并不比经济学家差。(笑声。。。。。。)经济学家非常重要,有很多重大的建树。但恕我直言,经济学家也有某些误导,并非每个经济学家的主张都是对的。已经有一种说法,经济学家也有误国的。这个问题太复杂,如果有经济学家愿意讨论的话,我们另外找场合讨论。(笑声。。。。。。) 我可并不是说历史学家有多么高明。历史学尽管不具备操纵其他学科命运与发展的话语权,但它所关注的是整个人类,是整个社会,长于作宏观的、总体的把握。这是历史学家最大的优势。历史学家研究的不仅仅局限于一个短暂的时段,而往往是一个很长的时代。真正好的历史学家的研究对象可能是全国、大区域乃至全球,至少是以全球为背景。这就是历史学家具有某种优势之所在。当然,并不是每一个史学从业者都能达到如此境界,但我们要朝这个方向努力,要有全球的眼光,要有全人类的眼光。这很重要。 可是,我们史学界现在有一种自我迷失,即把史学最固有的品格忘记了。至少两种品格是任何一种学科,包括历史学乃至经济学在内都应该具备的——从学科来讲应该有独立学科品格;从个人来讲应该有独立个体人格。一个好的经济学家,如吴敬琏,他既保持了个人独立的人格,也保持了学科独立的品格。据我观察,吴敬琏在有些重大问题上陷于孤立,不过他往往坚持的是正确的。他甚至遭到围攻,在经济学家中受围攻,这是光荣的孤立。 另外一点我们要反省的是,就从学科本身而言,现在是不是有点过分迷信西方史学?我们提倡跟国际接轨,提倡学术交流,提倡向外国学习,包括西方也包括东方,包括韩国也包括日本,包括其他国家也包括中国的台港澳地区,从他们的史学里面汲取一些好的东西。但现在我感觉好像学过头了一点。别的我不敢讲,至少以中国近现代史而言,有不少人老是跟着别人转,首先是跟着美国转。费正清提出来“刺激—反应”理论,特别强调外来的刺激和内部的反应,这个模式延续了很长一个阶段。后来费正清的学生柯文,这是我很熟悉的朋友,提出“中国中心观”来批评他的老师。这个批评很对,因为“刺激—反应”模式过分强调外在刺激,而对内在因素考虑不够。我们则有人把柯文的新见解当作最佳范式。现在又出来一个王国斌,还有其他一些人。他们认为全球化以后出现许多新的问题,认为西方中心不对,中国中心也不对,应该有一个更超越一点的范式。所以这就很奇怪,难道我们自己就没有自己的范式吗?为什么每一种范式都要靠美国人提出来呢?对中国历史的了解是我们了解得更深更准确,还是美国人了解得更深更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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