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中国的学术传统 如前所言,中国在20世纪一直未能建立起真正的学术标准。其原因,既有学术之外的,也有学术自身的。 在中国历史上,20世纪是一个充满剧烈社会动荡的时期,这种大环境使得象牙塔无法存在,因此是我国学术建设成就未彰的外部原因。同时,我国传统的治学目标,则是内部原因。 中国治学传统的主流,是为致用而治学。许倬云指出:在古代,“在中国知识分子中,没有以研究与追求知识为目的的学者。读书人读圣贤书是要‘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中国知识分子不以求知识为做学问的目标。西欧的知识分子则是另一类型。教士求学问的目的是尊德性与道问学不分。教士之外,还有一批专业教书的‘教书匠’,他们与木匠、石匠一样构成专业团体。一大群教书匠联合为一家大学,以传授知识为职业。知识是会增长的,于是教书匠也必须兼办专业研究。教书匠的工作是追寻、累积与传授知识” 。换言之,西方知识分子的传统是单纯地追寻知识,即“为学术而学术”;而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是“学以致用”,即用以所学来“经世济民”。 许氏这一看法,与梁启超、王国维诸前贤的看法一脉相承。梁氏早在20世纪初,就批评中国学者治学的问题在于“不以学问为目的而以为手段”。王国维则指出“学之义广矣,古人所谓学,兼知行言之,今专以知言”。亦即古代的学术包括实用的学问,而现代的学术不包括实用的学问。因此他强调为了发展学术,“吾国今日之学术界,一面当破中外之见,而一面毋以为政论之手段,则庶可有发达之日欤?” 为“致用”而治学(即学以致用),从一个方面来说是一件好事,因此“经世致用”也一向被视为我国知识分子的优良传统。但是从另外一方面来说,这也未尝不是我国知识分子的一个弱点。学术探索是非常艰苦的工作,需要从事这项工作的人自觉地接受严格的专业训练(哪怕是通过自学的方式),争取具有必要的专业条件的环境,“两耳不闻窗外事”,不以求利为目标,排除干扰,全力以赴地投入研究,才有可能作出真正的学术成果。过分注重知识的功利性,必然影响到对抽象学理的追求。人的聪明才智是有限的,如果一个人作学术不能全力以赴,那么在真正的学术竞争中自然也就不会有位置。更何况有些人本来就是把学术当作敲门砖,作为争取功名利禄的手段,对于他们来说,要想作出可以称为学术成果的东西,恐怕是不可能的。这种为“致用”而治学的风气发展到极端,就是“活学活用,急用先学,立竿见影”的学风。而在这种学风下,也就没有什么学术可言了。 当然,学理和实用并非截然分离,为“致用”而治学和为学术而学术之间也没有价值判断上的高下之 分。朱光潜指出:“学术原来有实用,以前人研究学术也大半因为它有实用。但人类思想逐渐发达,新机逐渐呈露,好奇心也一天强似一天,科学、哲学都超过实用的目标,向求真理的路途去走了。真理固然有用,但纵使无用,科学家、哲学家也决不会就因此袖手吃闲饭。精密地说来,好奇与求知是人类天性,穿衣吃饭是为满足自然的要求,求学术真理也不过为餍足自然的要求。谁能说这个有实用,那个就没有实用呢?我们倘若要对于学术有所贡献,我们要趁早培养爱真理的精神,把实用主义放在第二层上” 。实用主义并非坏事,但是在实用主义的驱动下,肯定是无法作出第一流的学术的。明显的例子是爱因斯坦与比尔•盖茨。当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发表后,全世界只有12个人看得懂,到了今天也很难说这个理论带来什么具体的“经济效益”。但是这却是20世纪最伟大的学术成就。相反,比尔•盖茨的发明改变了20世纪的世界,为人类带来了巨大的实用利益,但在西方却无人将其视为学术成就。 从以上所言,我们可以得出两点结论: 第一,对学术一词理解之混乱,是导致我国今天学术滥化的主要原因之一。由于不清楚什么是学术,难怪要求人人都作学术工作。例如据说在一些地方,甚至幼儿园老师、办公室职员提职称,也要有学术论文发表。我们承认他们中许多人的研究具有很重要的价值,绝无贬低这些研究成果的意思,但是从学术的两个基本要义来看,他们的工作一般而言不属于学术工作,是不言而喻的。只要是在学术机关办的杂志上发表的文章就是学术成果,那么还有什么学术标准可言呢? 第二,在西方对学术一词的理解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其纯学理性。这一点,对于今天的中国学界特别有意义。过去我们反对“为学术而学术”的“纯学术”取向,在当时中国的特定环境下有其道理。但今天情况已经完全不同了,同时现实是功利主义笼罩全国,极少有人还在“为学术而学术”,而真正的学术却非要有具有这种精神不可。因此如果我们还不亡羊补牢的话,我们的学术永远是二三流的学术,诺贝尔奖永远也只有洋人和海外华人有资格领取。 五、关于学术的一个认识误区 如前所述,学术是一种纯学理性的探索,因此我们就不能从功利主义的立场,而应从纯学理的角度,来看待学术。就此,我们需要澄清一个认识误区,即学术成果的价值不是由纯学理性探索所达到水平的高低,而是由研究题目的大小,来决定的。 在今天的学界,很多人都认为有些研究是重要的,而另外一些研究则不那么重要,甚至无关紧要,值不得花气力去研究。不错,从现实需要来说,研究的问题确实有轻重之分,但是从纯学理的探索来说,所有问题都是重要的。由于各个学科的侧重点不同,同样一个事物,某一学科的学者视为不重要,对于另一学科的学者却十分重要。例如对于一部经济史研究著作,一些经济学家可能会认为最重要的是运用了什么理论,提出了什么模式。至于对所用具体史料的订正,似乎可以说是“旁枝末节”。但是对于一些历史学家来说,情况可能相反,最重要的是史实的可靠,而理论和模式则是第二位的 。 一座知识的大厦不仅要栋梁等大部件,而且也要砖瓦钉子等小部件。如果只重视栋梁而忽视砖瓦钉子,那么这座大厦肯定盖不起来。不仅如此,由于大厦需要的小部件的种类和数量远比大部件为多,因此需要更多的厂家来提供这些小部件。因此,对于为这座大厦提供建材的厂家来说,只有各自做好自己的工作,都生产出最好的建材,才能使这座大厦成为不朽。因此,如果我们都趋时去做热点问题的研究,那么势必造成在某些问题的研究中不仅资源过剩造成浪费,而且大量没有能力进行这种研究的力量也涌入,从而造成大量废品或者假冒伪劣产品。同时,大量有待研究的问题却无人问津,从而造成空缺。 由此意义而言,每个学者在自己的研究中,都不应左顾右盼,心神不定,而应当坚信自己的工作有重要意义。胡适曾经说在国学研究中,发现一个字的新意,对于研究者来说,其意义不下于发现一颗新的星星。过去这句话曾被猛烈批判,认为是玩物丧志的典型。但是从学理上来说,这句话没有错,因为只有在每个知识领域工作的学者都目不旁骛,专心致志地追求本领域中的学术探索,整个学术也才能真正得到发展。此外,从实际情况来说,这也是有道理的,因为在古文字学中,甲骨文自发现以来,“认字”就是一项核心的工作。文革以前和文革中,我国学者在这方面的工作受到很大干扰,以致在很长时间中进展缓慢,从而影响了我国上古史的研究,这就是一个很大的教训。 就作重大课题研究而言,我们要说的是,绝非人人俱可做重大课题研究。这需要一系列必要条件(不仅包括外各种客观的条件,而且也包括研究者自己的主观条件如学养和能力等),如果不具备这些条件,那么最终做出来的只会是次品或者废品,其道理是再清楚不过的。相反,对于大多数研究者而言,做符合自己主客观条件的小课题,只要真正努力,却是可以出真正成果的。在中国史研究中,日本学者向来以善做小问题的研究著称,但是千千万万个小问题的研究成果,造就了日本学者在国际中国史坛上不可动摇的地位。按照不少西方学者的看法,近几十年来日本学者在中国史研究方面的学术成就大于中国学者。这里不拟对此进行评论,但是要指出的是,前面提到过我国宋史已刊出论文著总数为1.5万篇,如果其中有2/3是做小问题研究的,那么就有1万篇文章,可涉及宋史中的绝大多数问题。在这1万篇文章中,如果有1/3(即3300篇)有学术价值,那么我国的宋史研究的学术成就必定独步全球,无人能够望其项背。可惜在过去那种人人争做大题目,篇篇讨论大问题的风气熏染之下,大量的文章成为废品或者复制品,以致许多真正想做学问的学者不得不转向日本学者的论著。由此可见,只有真正理解学术一词的意义,以此为标准进行学术工作和学术评价,我们才能有高水平的学术。 最后,回到文章开始的话题。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期内,中国不仅在经济上贫穷落后,而且整个社会长期处于动荡不安之中。在此情况下,要进行真正的学术建设、确立学术标准当然很困难,因此我们不应苛求前辈。但是,今天情况已经与和过去不同了。推进学术建设立,为将来的学术盛世到来奠定基础,已是刻不容缓。在我国的改革开放的初期,中国产品在国际上常常是"假冒伪劣"的代名词。我们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到了今天才勉强消除了这个恶名。如果我们在学术风气和学术标准的建设方面无所作为,那么中国学术产品的"假冒伪劣"的恶名,不知还要背到何时呢? [这是作者在2004年11月杭州“全国高校学术规范与学风建设论坛”上的报告,载《社会科学论坛》2005年第3期,收入教育部社政司编《学术规范与学风建设论坛》(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发布时,注释从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