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斯贝斯的轴心期理论认为,公元前500年前后的人类,有过许多类似现象。在精神创造极其丰富的这一时期,西方、印度和中国这三个彼此独立而又互不知晓的地区,几乎同时完成了轴心期突破,产生了直至今天仍是我们思考范围的基本范畴。除了人类自我意识的首次觉醒之外,另外一个类似现象是政治性的;轴心期以世界帝国的兴起而告终。 雅斯贝斯指出,在轴心期末期,西方、印度和中国几乎同时兴起了主要靠征服起家的强大帝国。在这三个地区,大国以强力实现了统一,发生了从多个国家到世界帝国的伟大转变。世界帝国指的是包括那时三个地区已知的整个世界进程,在那个时期,它们同时发生了,尽管彼此之间几乎完全互不了解。那时在中国出现了中华帝国,在西方出现了罗马帝国。 这些类似现象的背后,应该存在许多并不相同的问题。比如,雅斯贝斯已经提到,在西方完成轴心期突破的民族是希腊人和犹太人,他们创立了西方世界的最初基础。然而负责建设世界帝国的却是另外的两个民族,即马其顿人和罗马人。雅斯贝斯并未强调的是,在中国完成轴心期突破以及建设世界帝国的实际是同一个民族,即通常说的华夏族。虽然嬴姓秦人与姬姓周人起初各有不同的祖先,但在春秋战国时期,他们已经融合在同一个华夏共同体中。此外,当时已知的整个世界,在西方是指包括许多民族和国家的地中海世界,在中国主要是指中原地区或主要由华夏族构成的华夏世界。 在大国以强力实现统一以及兴起世界帝国的问题上,西方与中国也有许多重要的差别。在西方实现统一的是罗马人,而被罗马征服的却有从意大利到地中海的许多民族和国家;在中国实现统一的是嬴姓秦人,而被秦国征服的只是华夏世界内部的各诸侯国。 罗马与秦国的征服,在某一方面也有相似之处。这一方面是指,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当时这两个地区的已知世界都处于战争状态中。已知世界的战争状态,又与雅斯贝斯提到的另一类似现象有关。这一类似现象是:与轴心期极其丰富的精神创造相一致,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都有大量的小国和城邦,都有国家对国家,城邦对城邦的斗争。 可以肯定的说,正是因为轴心期时有大量小国或城邦的存在,才可能有轴心期末的多个国家到世界帝国的转变。不过,雅斯贝斯至少没有专门讨论这样的问题:除了多个国家变成一个世界帝国以外,轴心期时极其丰富的精神创造,与轴心期末世界帝国的兴起,是否存在某种联系? 就中国而言,这种联系无疑是存在的。中国的轴心期突破,本身包含这样一种政治概念的形成,即包括整个华夏世界的天下应当统一起来,并且应当由一位至高无上的天子来统治。这是先秦诸子尤其是儒家已经阐述过的重要思想,也就是关于天下为一和天子统治的政治思想。在某种意义上,秦国对其他诸侯国家的征服,以及中国帝国的兴起,只不过是把儒家的政治思想从理论上变成了华夏世界的政治现实。 但在西方,轴心期突破与世界帝国的兴起,至少没有直接的联系。从政治思想史的角度看,西方的轴心期突破,首先形成的是城邦国家的概念,它阐述的不是已知世界的政治统一,而是希腊世界的城邦制度。尽管随着亚历山大的征服以及希腊化世界的形成,后来的希腊哲学尤其是斯多噶主义,已经有了关于世界国家的概念,但是在这之前,罗马人早已开始征服或统一意大利。尽管随后的政治进程表明,罗马人征服或统一意大利之后,几乎不可避免地也会征服或统一整个地中海世界,但是似乎不能认为,罗马人征服意大利是为了征服地中海世界。 这里的关键在于,在中国与西方,已知世界的政治统一是在不同的思想背景下实现的。在中国,政治统一的进程开始实现之前,有关统一的政治思想早已被人们充分阐述过了;在西方,政治统一的进程已经开始之后,有关统一的政治观念才逐渐被人们所认识并逐渐被接受。因此不能假定,罗马应该可能像秦国那样,也是按照某种统一思想征服整个已知世界。 罗马人的世界帝国,是在一个相当漫长的扩张和征服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阿庇安的《罗马史》对这一过程有过一段简短的概述:罗马人虽然占有了一个包括许多不同民族的帝国,但是罗马人辛勤操劳了五百年,经过许多艰难困苦才在意大利本部巩固地建立了他们的势力。这个时期的前半段,他们是在国王的统治之下,后来他们驱逐国王,就采取了贵族政治,每年选举他们的统治者。在这五百年以后的约二百年中,他们的领土扩张得很大,在外国获得了史无前例的权力,使大部分国家处于他们的统治之下。 除了意大利本部之外,处于罗马人统治之下的民族和国家包括:地中海东部的希腊人以及原来的希腊化各国,地中海西部的迦太基人以及西班牙和高卢。换句话说,几乎包括当时已知的整个地中海世界。对这个世界的征服自然是个基本的事实。不过,假如罗马人不是按照某种既定的思想征服这个世界,那就难免引出这样一个问题:罗马人为什么要征服其他民族和国家? 罗马本身起初只是一个城邦,或是在国王统治下的一个拉丁城市。但与希腊城邦后来才有外敌入侵危险的情况不同,罗马几乎从一开始就处在同族或外族的各种势力的包围之中,因此几乎没有希腊城邦曾经有过的那种和平发展的机会。除了意大利中部的各种势力以外,意大利北部还有高卢人(凯尔特人),意大利南部还有希腊人(大希腊)。意大利半岛之外,还有一个范围更大的地中海世界,尤其有一个长期与希腊人争夺西西里的海上强国,即北非(阿非利加)的迦太基人。 当然,最初对罗马构成直接威胁的是意大利中部的各民族,或者反过来看,罗马也对这些民族构成威胁。库朗热说,由于罗马城处在拉丁人、沙宾人和伊特鲁利亚人中间,所以注定要一直受到战争的威胁。孟德斯鸠说,拉丁人、埃尔尼克人、萨比尼人、埃克人和沃尔斯克人酷爱战争,他们都住在罗马的四周,对罗马进行着极为酷烈的抵抗,这样他们就成了把顽强精神教给了罗马人的老师,也造成了罗马人想制服这些民族的顽强意志。 因此,罗马人为什么要征服其他民族和国家的一种可能的解释是:这与罗马所处的特定环境有关。这种特定环境,既包括蒙森所指出的罗马具有商业上和战略上的优越地理位置,更包括库朗热和孟德斯鸠所指出的罗马与四周各种民族之间的关系。这些关系对罗马之所以特别重要,则是因为罗马与例如雅典完全不同,它不可能离开或超越这些关系所构成的那种环境。 孟德斯鸠特别强调的也是这些关系及其构成的环境。在他看来,为了争夺公民、妇女和土地,罗慕露斯(罗马城的创建者)和他的继承者几乎永远是和他们的邻人作战的。罗马因此永远处于战争状态,而且这些战争又永远是激烈的战争。一个永远在进行战争的民族,一个以战争为政府统治原则的民族,必然会或是自己毁灭,或是战胜所有其他的民族。 不断战争的原则其实不限于罗马人,它同样适用于被罗马征服的其他民族和国家。公元前509年罗马建立了共和国,但是公元前507年罗马即被埃特鲁斯坎人所攻陷,幸亏得到来自库弥的希腊人的援助,埃特鲁斯坎人才被击退。公元前387年,高卢人(凯尔特人)也曾攻克并焚烧罗马。罗马征服意大利之后,地中海的其他民族和国家,也有征服罗马的打算和努力。其中最著名的无疑是公元前218年到公元前201年的第二次布匿战争,在这次战争中,迦太基的著名将军汉尼拔从西班牙进入意大利,15年间差不多征服了能够征服的地方。而此前的第一次布匿战争,迦太基人已经失去了西西里。 与其他民族和国家不同的是,不断战争的原则似乎对罗马特别有利,至少罗马成了不断战争的最后也是惟一的胜利者。第三次马其顿战争(公元前171年到168年)结束后,地中海世界的马其顿王国首先被征服,这标志着罗马从对地中海各国的作战变成了对这些国家的征服。同时也意味着,罗马人还有其他民族所不具备的某些特别因素,这些因素使得他们能够取得胜利。 不过这些因素与当前讨论的问题没有直接关系。就罗马人为什么要征服其他民族和国家而言,重要的是这样一个问题:罗马人起初究竟有没有征服整个地中海世界的思想和计划?蒙森在他的《罗马史》中说,如果我们回顾罗马自统一意大利至割裂马其顿的过程,则罗马的世界帝国绝不似扩大领土的无厌贪心所划定和实行的大计,却似乎是罗马政府不愿甚至违愿而被迫接受的结果。在他看来,罗马的政策始终不是由一个雄才大略的头脑拟订而世世相传的计划,而只是罗马元老院迫于时势采取的政策,这元老院太缺乏规划伟大结构的能力,所以不能以一位恺撒或一位拿破仑的精神来拟订计划。 假如罗马人根本没有统一已知世界的思想,罗马元老院自然也不会有建立世界帝国的计划。当然,蒙森的如下看法也是值得重视的:罗马的世界帝国实际以上古政治的一般发展为基础,上古世界不知道有各国的均势以及各国和平友善共存于世,所以每一国家已经达到内部统一,便致力于征服他们的邻国。即便只是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最终也以征服为结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