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复旦学报》2012年第三期 治三代以上的古史首要就在把握“华夷之辨”——也就是作为征服氏族的华夏族与土著居民之间的种族区隔。历史上的华夏民族很可能来自遥远的中东地区。1张骞通西域一个附带的使命就是寻访中华文明之西方根源——他在给汉武帝的报告中说“安息长老传闻条支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尝见。”2很明显,甘肃弱水在汉人看来仅是东晋南朝“侨州郡”一类的地名,而与之对应的西亚之弱水才是毗邻西王母所居处的原版“弱水。”华夏族东迁的一个直接的结果就是亚洲东部的广袤地区由石器时代一跃而入先进的青铜时代。此前的神农之世漫无差等,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3尚属原始的母权制社会。“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4随着这些身著裳裙、装束略显女性化的外来殖民者的到来,一种崇尚上下尊卑之等级观念的父权文化开始凌驾于本土的母权文化之上,成为绵延数千年之东亚文明的基本色调。“中国”为华夏民族的本部,其核心地域当五帝之时局促于晋南一带——而在禹通伊洛、并廛涧而东注之河5后逐渐扩展至以河洛为中心的中原地区。与“中国”相对的“四夷”则泛指东西南北四方的殖民地——东夷之民被发纹身,南蛮之民雕题交趾,西戎之民被发衣皮,北狄之民衣羽毛穴居。6在以衣冠礼仪自矜的神明华胄看来,周边的“蛮夷戎狄”皆属尚未进化为人的野蛮族群。《史记·五帝本纪》载:“三苖在江淮、荆州数为乱,于是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 放欢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苖于三危, 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 以变东夷。”用夏变夷乃是华夏民族当权派的根本方略,即便处置本族之罪人也在考虑如何变化夷狄。与土著间巨大的文化隔阂对殖民地之诸侯而言更是无时无刻不在面对的现实难题:他们或如鲁伯禽变其俗而革其礼7或如齐太公因其俗而简其礼8——而在华夏文化圈的边陲亦不乏如吴太伯文身断发以帅荆蛮9者。作为君临广土众民的少数族裔,华夏族随时可能遭遇“四夷交侵,中国危矣” 10的窘困局面。当此之际,唯有散布四方的殖民据点能予本部有力的支援——二者在战略上连为一体、首尾相顾:譬犹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在五帝三王时代,践祚“中国”者至少在名义上成为华夏各支派的共主——其地位强势与否往往取决于所属氏族扎根“四夷”之深浅;反过来看,周边殖民地各派势力的消长也势必影响本部之政治生态——严重者甚至导致中央政权的更迭。 “中国”与“四夷”之间错综而微妙的关系早在传说中的炎黄时代即已渐露端倪。相传黄帝乃炎帝之兄,蚩尤则为炎帝之子——炎黄各有天下之半。11“昔天之初,□〔诞〕作二后,乃设建典。命赤帝(按即炎帝)分正二卿,命蚩尤于宇少皞以临四方,司□□上天未成之庆。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阿,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以甲兵释怒。用大正顺天思序,纪于大帝,用名之曰绝辔之野。乃命少皞清司马鸟师,以正五帝之官,故名曰质。天用大成,至于今不乱。”12作为华夏民族最早的“中央之帝,”炎帝践祚中国以设职官——“分正二卿”略类颛顼“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13后世每以中国之山镇太岳尊称之而不名,所谓“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14而蚩尤则坐镇东夷以总督四方殖民地——岱、衡、华、恒为四夷之山镇,15唐虞之时姜姓执掌的“四岳”一职或可朔源于此。犹如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蚩尤也挟持了土著首领少皞并假其威望号令蛮夷戎狄。少皞与太皞伏羲氏并称“两皞”而声名洋溢乎四夷——以理推之或即与炎黄并世之末代神农氏。传说神农初都陈后徙鲁,而少昊亦都鲁之曲阜,从地望上说也颇相吻合。其时轩辕黄帝虽“迁徙往来无常处,”却“邑于涿鹿之阿,”16可见其权力基础当在北狄——而势力与影响则远届西戎,故有“黄帝战于涿鹿之野而西戎之兵不至”17一说。决定后来东亚历史之走向的涿鹿之战由黄帝南伐炎帝的阪泉一役拉开了序幕——轩辕三战然后得其志,18极有可能就此挟持了炎帝。不愿俯首的蚩尤起兵攻取本部,并且一路追逐炎帝以至涿鹿之野。史诗《摩诃婆罗多》讲述同出婆罗多的般度、俱卢两族为了争夺王权在俱卢之野展开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殊死决战,五印的王公纷纷加盟其中的一方以为臂助——涿鹿之战庶几近之。这场战争主要是东夷的蚩尤一族与北狄的黄帝一族之间的对决——对土著民族深具影响的少皞加盟前者,而对华夏民族深具影响的炎帝则加盟后者。地方诸侯也相应地分化为势不两立的两大阵营——是故涿鹿之战的主战场虽在冀州,却波及四夷九州的广大地域。参战的双方皆以巫术助阵,而明于天道的蚩尤一方尤擅此技——当战事胶着之时曾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19以震慑对手。蚩尤后为东夷之民奉为主管战争的“兵主”——其呼风唤雨之形象或与号称“暴风雨之子”的巴比伦战神马尔都克不无渊源。史载蚩尤最早冶金作兵,20可能运用来自西亚的冶炼工艺制作坚甲利兵——是故在战争的前期凭籍先进的武备无往而不利。徙居至于涿鹿,终因劳师袭远、诛战不休而遭众叛亲离,为轩辕黄帝所败。21黄帝挟战胜之余威追亡逐北,擒杀蚩尤于中冀——而与之结盟的少皞也在混战中一同被杀。22相传蚩尤殁后天下复扰乱不宁,黄帝遂画其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万邦皆为弭服23——同为外来殖民者,蚩尤融于土著之程度远较轩辕黄帝为甚。两相对比可以一窥蚩尤与黄帝二人思想性格之歧异:前者明于天道,后者则崇奉后土;前者冶金作兵,后者则采铜铸鼎;前者作五虐之刑,24后者则以仁义撄人之心;25前者予人之印象乃是刚猛无俦的战神,而后者则与倡言柔弱胜刚强的老子并称黄老。涿鹿之战的结局使得炎黄两系在权力的分配上重新洗牌——炎帝一系淡出东夷、退据南蛮,逐渐沦为“南方之帝;”而黄帝一系则挥师南下、饮马长江,从此跻身“中央之帝。”《史记·五帝本纪》载:“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南至于江,登熊湘;”而褚先生补《建元以来侯者年表》则载田千秋上书曰:“父子之怒,自古有之。蚩尤叛父,黄帝渡江”——两处之“江”当皆“岷山导江”之“江。”轩辕在践祚称帝之后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26地位略类殖民总督——所谓“黄帝四面”者也。《逸周书·尝麦解》提及的少皞质当为其中之一。少皞质亦即郯子之高祖少皞挚,按《世本·帝系篇》的说法应为黄帝之子——其人自属华夏族裔,比诸蚩尤所宇之少皞有如田齐之于姜齐。此四人和中央之帝合称五方帝,各配以金木土水火之德——五行相生相克、终而复始,代表了冥冥中的天意。黄帝建立五行暗寓权力制衡之道——而其政治理念潜移默化遂成惯习,影响及于三王时代:像夏后启在征讨有扈氏时所加之罪便是“威侮五行。”27 依上古之俗同姓则同德,异姓则异德。28比如,四岳佐禹治水有功才赐姓曰姜,以示其德上继炎帝。黄帝二十五子之中得姓者十四人,而与轩辕同为姬姓者唯有青阳与苍林29——二氏应为黄帝之嫡派传人。颛顼以下诸帝皆与轩辕同姓而异其国号,30若非青阳、苍林之苗裔亦必与其有极深之渊源。相传颛顼高阳氏为黄帝之孙,自幼居于东夷,由少皞抚养长大成为其继承人。他督率曾为蚩尤旧部的“九黎,”也和蚩尤一样“于宇少皞以临四方。”我们知道“黎”乃黎庶或黎民之省称,华夏民族内部庶民之谓也。而“九黎”则泛指炎帝、蚩尤一系之九族黎民——有东夷之九黎,亦有南蛮之九黎,后者即为唐虞之际抗衡中国之三苗。31九黎降居东夷者略类周初之殷民六族。“古者民神不杂,……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蒸享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蠲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32 “夫人作享,家为巫史”乃东亚土著之俗尚,至今犹然;形成对照的是华夏民族一向民神不杂,必以专职巫觋为媒方可交通神灵。炎黄异德,炎帝一系通常较黄帝一系疏于夷夏之防。当此“九黎”渐化夷俗、迷失其根源之际,颛顼毅然依华夏传统整饬其风纪,终挽狂澜于既倒。“绝地天通”表面上看只是恢复旧常,实则使行政独立于宗教,从而超脱了神权政治之窠臼。“有虞氏官五十,夏后氏官百,殷二百,周三百” 33——行政系统随着文明的理性成长日益发育,相应的是神职人员逐渐失去了往昔之尊荣。到了太史公的时代,“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蓄,流俗之所轻也。”34玛雅文明在诸多方面与中国文明差相仿佛,却因在发展的起点上缺乏类似的变革始终停滞于神道设教之原始阶段——反映为天文历数畸形发达,蔽于天而不知人。高阳氏世代主后土以揆百事,35属于行政管理系统出身的得地道者;而继立的帝喾高辛氏则能序星辰以著众,36历日月而迎送之,37属于宗教神职系统出身的得天道者。帝舜、帝禹乃高阳之后,帝挚、帝尧为高辛之子——彼时之中央政权就在一个务实的家族和一个务虚的家族之间交替轮回。帝喾高辛氏又名夋,38《山海经》中声名显赫的帝俊或为其东夷之名号。不同于华夏史官系统严谨的历史记载,语怪之祖《山海经》每多文不雅驯的齐东野人之语——然其所言“帝俊妻羲和生十日、常羲生月十有二” 39似与高辛氏“历日月而迎送之”的家世背景若合符节。“得天之道者为帝,得地之道者为三公” 40——此为五帝时代后期不成文之规矩。天文观测精确与否直接关乎帝者之信誉与威望,所以尧禅位于舜时交代他说“天之历数在尔躬”而舜禅位时也这样交代禹。41然而浩大的的治水工程以及持续的伐苗战争使得政治权力不可避免地由司天属神的家族向司地属民的家族转移。也许尧在颛顼后裔中遴选微为庶人的舜入赘以为继承人乃是最为明智的抉择。“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 42——对于殖民地之方言俗尚、风土人情必然耳熟能详。而坐镇本部的帝尧正是借重虞舜经略四夷之长才光被四表、协和万邦。有虞氏郊尧而宗舜。43相传“舜妻登比氏生宵明、烛光,处河大泽,二女之灵能照此所方百里” 44——或得陶唐氏天文观测之真传,成为羲和、常羲一流的女巫。而舜之嗣子“商均是喜歌舞,”45仅仅继承了有虞氏音律乐舞之天赋,书传以为不肖。五帝时代的前期仍可感觉神农之世的流风余韵——以齐鲁为中心的东夷在政治版图中举足轻重,而其时之帝者往往居于穷桑以号令天下四方。穷桑亦名空桑,地在鲁北,神农以上即为东夷之宗教圣地——儒教兴起之后名声渐为曲阜所掩。附近直至春秋时期尚有任、宿、须句、颛臾一类的土著风姓小国,“司太皞与有济之祀以服事诸夏。”46华夏族东迁之初立足未稳,仰赖本土势力处所在多有,故袭三皇时代土著政权之框架拓殖东亚。迨至唐虞之际,外来殖民者终于反客为主,而中国遂代齐鲁成为辐射四夷之权力中枢所在地——此一格局影响三代既深且远。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今之陶寺遗址即为见证尧舜禅让之唐虞故地。 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向有“洪水纪元”之传统——著名的 《苏美尔王表》即以大洪水之前为史前,而洪水以后才进入历史时期。“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 47——《尚书》独载尧以来或许与之不无渊源。我们知道上古之人每视山水为灵性生命——黄河泛滥恣肆即想象河伯性欲亢奋,故求好女沉于河中以为其妇。是故古者不堕山崇薮,亦不防川窦泽。“昔共工弃此道也,虞于湛乐,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堕高堙庳,以害天下。皇天弗福,庶民弗助,祸乱并兴,共工用灭。其在有虞,有崇伯鲧,播其淫心,称遂共工之过,尧用殛之于羽山。其后伯禹念前之非度,厘改制量,象物天地,比类百则,仪之于民,而度之于群生,共之从孙四岳佐之,高高下下,疏川导滞,锺水丰物,封崇九山,决汨九川,陂鄣九泽,丰殖九薮,汨越九原,宅居九隩,合通四海。”48炎帝一系的共工氏为上古著名的水利世家,握有其时最为强大的工程技术力量——曾经称霸九州,与颛顼争为帝,终因水处十之七,陆处十之三,始终霸而不王。49共工氏之子勾龙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也就是地母后土50——良渚文化祭坛或为其社祀之遗迹。末代共工在治水时采取堕高堙庳以壅防百川的“保守疗法,”而人为抬高水位则暗藏大决所犯伤人必多的风险——最终振滔洪水以薄穷桑,致使圣地亦受水患之害。51共工身死国灭——继任的鲧一仍旧贯,结果重蹈其覆辙。在古人看来陻障洪水违逆了水润下之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