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民主社会的成员应该尝试去成为的理想人物不是贵族的英雄个人,而是温和守法的,不试图比别人更强大或更光荣的人。又一次,正如在荷马那里,在这里我们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我们非常习惯于这样的观念,即一个人的行为是他自己的各种自由选择和各种环境的混合产物,他可以对这些选择负责但他无法为这些环境负责,因此我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一种处境本身可以让一个人有罪。以俄狄浦斯的故事为例。有个人听到了关于自己将要杀父娶母的预言,他想要防止它成为现实,但是徒劳无功。一个现代剧作家会怎样处理这个题材?他会推论出唯一的让俄狄浦斯逃脱的方法,让他不杀任何人也不娶任何人。所以他会以俄狄浦斯离开底比斯而且做出这两个决定开场。然后他会让俄狄浦斯进而卷入两种处境,首先是他被一个人打成重伤,然后是他狂热地爱上一个也爱他的女人。这两种处境都是具有诱惑力,让他挣扎于为所欲为和改变自己的决定之间。他屈服于这两种诱惑,他杀了这个人并娶了那个女人,他这么做的时候自我欺骗并找了借口,也就是说,他不会对自己说,“尽管可能性很小,他们仍然可能是我的父母,所以我不能冒这个险。”相反,他说,“他们根本不可能是我的父母,所以我可以改变自己的决定。”不幸的是,那极小的可能变成了现实。 在索福克勒斯那里这种事完全不会发生。俄狄浦斯在路上遇到一个老人并与之发生了无谓的争吵,然后他杀了这个老人。他来到第比斯并解答了斯芬克斯的谜语,然后进行了一场政治婚姻。他对这两件事情都没有负罪感,也没有人预料他会有罪。只有当那两人被发现是他的父母的时候他才变成有罪的。他没有在任何时候意识到他被诱惑去做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做的事情,所以在任何时候他都不可能说,“在那里他犯了致命的错误。”希腊的悲剧英雄的原罪是自大,即相信人可以像神一样。只有拥有特殊的福祉的人才会被诱惑走向狂妄自大。他只是有时候直接表现出狂妄自大,但是这决不会改变他的性格,他因此受到惩罚,神让他不知不觉地或无心地去犯罪。 现代的悲剧英雄的原罪是骄傲,即拒绝承认他的局限和弱点,执意要成为他所不是的神。因此,一个人并不需要拥有福祉才能被诱惑着去骄傲;不幸一样能诱惑人去骄傲,比如格罗斯特的理查(Richard of Gloucester)的驼背。骄傲决不能被直接表现因为它是纯粹的主观的罪。自我反省可以向我揭示出我的好色或者嫉妒,但是它不能向我揭示出我的骄傲(如果它存在)存在于进行反省的“我”之中;然而,我可以推断出我骄傲是因为我观察到我的好色和嫉妒完全是由骄傲引起的。因此,我们现代的悲剧英雄拥有让他们继续犯罪并堕落的那些次要的罪恶,这不是神对他最初的罪的惩罚,而是这种惩罚造成的效果,他要对那些罪恶负责,而那惩罚也是他应得的。他不是不知情的而是自我欺骗的罪人,他拒绝了自己对罪恶的良心。当俄瑞斯忒斯杀死克莉特曼妮斯特拉,他并没有预料到复仇女神会到来;当麦克白一伙儿人计划谋杀的时候,他们试图说服自己他们将不会受负罪感的折磨,尽管他们心里知道他们会那样。 在希腊悲剧中,苦难是天谴,一种从外部强加给主人公的惩罚。他在经受惩罚的过程中赎罪并最终和律法和解,尽管决定何时完成赎罪的是神而不是他自己。而另一方面,在现代悲剧中,这种打击伟大但犯了错误的人并让他们悔恨的外部苦难并不是悲剧性的。真正的悲剧的苦难由主人公造成并挑衅地坚持,这不会让他变好,相反他会变得更糟而且在死的时候也不会与律法和解,他离经叛道,也就是说,受到了诅咒。李尔王不是悲剧主人公,而奥赛罗是。 希腊和现代的悲剧在概念上的这两个区别,首先是在主人公的主观的自大或骄傲的原罪和他随后的罪行之间的关系上,其次是在苦难的本质和功能上,它们产生了对待时间的不同态度。时间上的统一在希腊悲剧中不但是可能的而且是正确和正当的,因为人物们是不变的,变化的只是他们的处境,因此它所需的戏剧时间仅仅就是处境变化所需的时间。在现代悲剧中,时间的统一作为一种特殊技巧而言是可行的,但它很少是人们想要的,因为剧作家的要务之一是,不但要展示出他的人物们如何被处境所改变而且要展示他们如何积极地参与创造这些处境,这在一个单独的无间断的时间过程中几乎是不可能的。 色情英雄:大约四分之三的现代文学都与男女之爱的主题相关,并且假定恋爱是人类最重要最宝贵的经验。我们对这种态度习以为常,以至于我们倾向于忘记它的存在不早于十二世纪。比如,它在希腊文学中就不存在。我们在希腊文学中能找到两种态度。在大量的小夜曲式的抒情诗中——“莫误春光,请来亲吻我,妙龄的女郎”那样的东西,表达的是简单的,心平气和的,轻松的色情。还有一种对严重的和暴力的性欲的激情的描绘,比如在萨福的诗篇或伊阿宋和美狄亚的故事中,但它并不被看作是值得骄傲的东西,它是灾难,是毫无怜悯的阿弗洛迪忒的杰作,是一种可怕的疯狂,能够让人失去尊严,背叛朋友,健全的男女会祈祷不受它的伤害。我们的浪漫观念认为性爱可以改变恋人的性格并且把他变成英雄,希腊人则不知道这些。 直到柏拉图出现,我们才找到对类似于我们的浪漫爱情的东西的肯定的描述,然而两者之间的差异仍然大于相似。首先,它假定这种爱情只有在同性关系中才有可能;其次,它只是作为灵魂的发展所必需的第一阶段而被肯定。最高的善是作为普遍的善的非个人的爱;最好的事情是一个人直接就爱上善,但是由于他的灵魂纠缠在时间和物质之中,他只能绕路而行;首先他要爱上一个美丽的个人,然后他才能进展到对一般的美的爱,然后是对正义的爱,诸如此类。如果性欲的激情能够而且应该被这种方式所转变,那么让柏拉图把异性恋的排除在外的是他自己的健全的心理学的洞见,而不仅仅是希腊的色情文化的形态。因为异性恋不能把自身引向普遍之爱,而是引向更个别的爱,也就是说对家庭的爱。可是,在同性恋中,因为这种关系本身并不指向任何地方,它引起的爱可以让爱人们自由选择发展的任何方向,而这种方向应该是朝向智慧,一旦拥有了智慧,他们就可以教会用正常方式繁衍出来的人类如何创造一个好社会。因为爱情应该由它的社会政治价值来判断。婚姻提供原始的材料,男性的爱欲和知识则把这些材料铸造成它正确的形式。 有两个伟大的现代的色情神话在希腊文学中没有对等物,它们是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神话,或者说是《为爱而失去的世界》,和勾引家唐璜的反神话。 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处境是这样的:两人都具有史诗意义上的英雄的卓越素质;他是最勇敢的武士,而她是最美貌的女人;两人都出身高贵。他们不能结婚,因为她已经是他的朋友(即国王)的妻子,然而他们相爱了。在故事的某些版本中,他们偶然地喝了一种导致恋爱的药,但其效果不是让他们相爱而是让他们意识到他们已经相爱,而且他们必须接受这个事实的前世注定和不可改变。他们的关系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柏拉图式的”,可是婚姻和环境的障碍不可能让他们经常上床,每一次欢会中,他们都无法肯定那时不是最后一次。他们互相的爱具有宗教般的绝对,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是对方最高的追求,以至于跟别人的恋情和性方面的不忠实都是难以想像的,而且整个外部世界都变得无足轻重。然而,尽管他们的关系是他们眼中唯一的价值,它仍然是一种折磨,因为他们的性欲只是他们的真正的激情的象征性的表达,而这种激情向往着两个灵魂合为一体,只要他们还有身体,这种圆满的境界就不可能达到,所以他们最终的目的是死在对方的怀抱里。 唐璜则另当别论,他不是一个史诗性的英雄;在理想的状态下,他的外表不会引起人的注意,因为他看上去平平无奇,这一点对他的神话很重要,他这样一个具有英雄意志和成就的人在肉眼凡胎的眼中应该像是大众的一员。如果唐璜英俊或者丑陋,女人们在他动手之前就会已经对他有好恶之情,这样他的勾引就不会是绝对纯粹的他意志的胜利。因为,重要的在于他的牺牲品应该对他没有自发的感情,除非他决定去挑逗她们。反之亦然,对他而言重要的不是她的外表如何,而仅仅是她是所以女人中的一员;难看的和上了年纪的女人与年轻美女是一样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神话是非希腊的,因为希腊人无法想像怎样把绝对价值赋予另一个个人,他只能在比较的意义上进行思考,这个人比那个人美,这个人比那个人做了更伟大的事情,诸如此类。唐璜的神话也是反希腊的,如克尔凯廓尔指出的,这不是因为他跟众多女人睡觉,而是因为他保留一份她们的名单。 一个希腊人可以理解一个人勾引一个女孩是因为他觉得她吸引人,之后抛弃她是因为他遇到更有吸引力的女孩而忘记了前面那位;但是希腊人无法理解一个人这么做是出于算术上的原因,因为这个人决心去做世界上所有女人的第一个情人,而某个女孩碰巧是他的无穷无尽的序列中的下一个整数。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受折磨,因为他们被迫作为两个人,而他们渴望有能力成为一个人;唐璜也受折磨,因为无论他的勾引次数有多少,它仍然是有限的,他不能停息,除非他能够达到无限。他们的大敌都是时间: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惧怕它,因为它有可能带来变化,而他们希望激情的时刻永远都不变,所以爱情的迷药和他们境遇中的无法拆除的障碍成了反抗变化的保障;唐璜惧怕它,因为它有可能带来重复,而他希望每个时刻都是绝对新奇的,因此他坚持要他每个牺牲品是第一次发生性关系,而且他只会和她睡一次。 这两个神话都依赖于基督教,也就是说,它们只可能在这样一个社会中被发明出来,这个社会中的人被教导去相信:a.每个个人对上帝来说都具有独特和永恒的价值,不论其在世界上的社会性的重要程度如何。b.自我对上帝的献身是自由选择的行动,是一种由无限的激情造就的无关情绪的绝对承诺。c.一个人必须既不让自己被暂时的时刻所统治也不企图超越它,而是让自己对它负责,把时间变成历史。 两个神话都是基督教的想像力的疾病。尽管它们启发了大量的优美的文学,它们对人类的行为的影响几乎完全是恶劣的,尤其是它们的琐碎的掺了水的现代版本,它们都掩盖了一个事实,即这对浪漫情侣和那个孤独的勾引者都非常不快乐。只要是当一对夫妻因为不能互相作为对方心目中的神圣形象而离婚的时候,当他们不能忍受去想像如何爱一个比不上他们自己的真实的人的时候,他们都中了特里斯坦的神话的符咒。只要是当一个男人对自己说,“我一定是变老了,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做爱了。如果我的朋友们知道,他们会怎么说?”他是在重新搬演唐璜的神话。同样重要的是——这会让柏拉图感兴趣,尽管不会让他感到惊讶——在现实生活中与两个神话的形式最接近的例子都不是异性恋的;在现实中,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类型会是一对女同性恋,而唐璜的类型则是鸡奸者。 沉思的英雄:希腊史诗中的理想人物是强大的个人;希腊悲剧中的理想人物是对正义的律法怀有虔敬的谦虚的公民;希腊哲学中的理想人物与两者都有共同之处:跟后者一样,他遵循律法,然而他又跟后者一样是特殊的个人而非大众的一员,因为学会如何遵循律法已经成为超出常人能力的英雄事业。面对“什么是罪恶和苦难的原因?”这个问题,荷马只能回答,“我不知道。也许是诸神的怪念头。”悲剧的回答是,“傲慢的强大者对公平正义的律法的违背。”哲学的回答是,“对律法的无知导致人们的心智受身体的激情的支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