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悌:中华文化的基本特征略论 舒大刚 东西方文化都有追求至善至美的精神诉求,但是在证成或助推这一诉求完成的原动力上却有差异:基督世界指向了全能的上帝,古印度指向飘渺的佛祖,阿剌伯世界则指向全知的真主,中国人则追溯至自己生命的来源——祖先和天地。中国人的祖先指向诞生了特色浓郁的“孝悌”情怀和以孝悌为内核的“礼乐”文化。纵观中国五千年文明史,“孝悌礼乐”几乎是一以贯之、长盛不衰的,特别是孔子的《孝经》一书,对中国特色“士君子”人格的形成具有重要影响,也为历代王朝“孝治天下”的历史提供了经典教材。如果要认识中国文化的特质,总结中华文明长盛不衰的原因,“礼乐治国”和 “孝治天下”就是吾国吾民的力量源泉,这是既往历史的经验总结,也对今天社会发展具有重要指导意义。 中国人对人生始终抱着“感恩”的态度,我们首先感谢天地自然,是天地产生了万物;其次感谢祖宗父母,是父母赋予了我们生命。《周易》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礼义有所错(措)。”而中国人的感恩心情,首先便集中地表现在“孝悌”二字之上。梁漱溟在《中国文化要义》中指出:“说中国文化是‘孝’的文化,自是没错。”实对中国文化之区别于他方文化的实质有所揭示,甚得其情。孝悌被中国圣人定义为百善之先,而不孝则被斥为万恶之首。《吕氏春秋·孝行》有云:“刑三百,罪莫大于不孝。”《孝经》也讲:“五刑之属三千,罪莫大于不孝。”孝悌是人生第一课,也是善良的发轫,是所有善言、善行、善事、善政,乃至礼仪、文明的基石。 中国人评价一个人,常常说“幼而孝悌,长而忠诚”;中国人评价一个人的德行,常常说他是否仁义,而“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中国人考察其事业是否成功,不仅仅在于官至几品、禄至万钟,还在于是否“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以显父母”,也就是俗话所说“光宗耀祖”。这一切都带有一个“恩”字,一个“孝”字,个人生命的演绎过程、人生事业的自我实现,不仅仅是自个儿的事情,更是报恩尽孝的需要。 因此我们说,报恩和孝悌,是传统中国文化心理的基本特征,也是中国文化的基本色彩,是国人区别于他人的重要标志。能够使中国人形成这一文化心态的学派就是儒家。是儒家的创始人孔子,继承和弘扬中国古人原始的报恩情愫和养老传统,凝炼成系统的孝悌观念,后来再由“独尊”了的儒家将这一观念广泛传播到社会各个阶层,形成全中华民族的普遍道德,自然而然就成了中国文化的基 本色调之一。孟子说:“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孙中山“三民主义”也称赞说:“讲到‘孝’字,我们中国尤为特长,尤其比各国进步得多,《孝经》所讲究的‘孝’字,几乎无所不包,无所不至。”“国民在民国之内,要能够把‘忠孝’二字讲到极点,国家才自然可以强盛”。诚哉斯言!“孝悌”可谓深知中华文化的基本特征矣。 不仅人生如此,就是历代的制度设施、文化建设,也体现出了报恩与孝悌的内涵。“孝治”理念,贯穿了历代王朝的治政轨迹。虞、夏、商、周以“养老”、“教化”为内容的庠序制度,夏代开始推行的“慎终追远”的宗庙制度,周人的“敬宗合族”的宗法制度、“亲亲尊尊”的礼乐制度,等等,无不体现报本知恩的内涵。中国又是一个伦理与政治融为一体的国度,孝悌之行与政治功能密切相关,佚《书》所说:“孝乎唯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认为孝悌可以影响政治,正是这一历史的形象说明,这就是所谓“孝治”。 秦人崛起于西方偏远的戎狄地区,俗尚功利,不讲孝悌,导致了国家短祚的历史,成了后起的历代王朝汲取经验教训的反面典型。世之人乃有谓“百代皆行秦治政”者,亦可休矣!及至汉兴,陆贾为高祖陈“秦之所以亡,汉之所以兴”以及“古之成败之国”的治乱经验,撰著《新语》,首陈“修内”、“治外”之策,力反秦人不尽孝养老的恶习,称赞“曾子孝于父母,昏定晨省”的善举,儒家孝悌伦理重又得到提倡;其书屡引《孝经》,拨乱反正,独具前识。高祖信而用之,躬行孝悌,化成天下,奠定汉代“孝治天下”的基本国策,影响中国两千年历朝治政。 隋唐的最高统治者广开学校,推行科举,再倡儒术,崇奖孝悌。科举考试既重视文才,也考察品德,并将《孝经》列入考试的“兼经”,唐玄宗还御注《孝经》,令天下“家藏一本”。他还大力推举孝悌之人,由政府予以特别表彰,《新唐书》称:“唐受命二百八十八年,以孝悌名通朝廷者,多闾巷刺草之民,皆得书于史官。”保证了孝悌伦理处于正统地位。于是唐人子弟纷纷多文雅卓识之士,天下闾里处处有礼顺孝悌之民,唐有天下,二十传达三百年,盖亦久矣。 宋承此制,推而广之,儒学之盛,亘古未有。特别是宋之君臣,提倡文教之治,注重个性修养。开国之君宋太祖明诏:“人伦以孝慈为先,家道以敦睦为美。”明确申令孝悌人伦。宋代设官分职首先强调劝勉孝悌。太宗颁布《文武七条》,在文条中明令“劝谕下民勤于孝悌之行,农桑之务”。对地方官的要求,知府要“岁时劝课农桑,旌别孝悌”,县令要将“有孝悌行义闻于乡闾者,具事实上于州,激劝以励风俗”。故当国家生死存亡之际,乃有岳飞、文天祥等一大批忠勇之士,奋不顾身,尽忠报国,因之宋世得国三百有二十年。 降及明清,无论是起于草莽的洪武皇帝,还是来自关外的清朝列宗,也都继承了宋元以来儒家教化和科举选士的传统,对孝悌之道益加表彰,劝善勉孝,不遗余力。因此,明、清二朝政权不仅都维系有二百六七十年之久,而且两朝国力都曾经达到当时世界的最高峰。只因是时君主专制加强,以忠居孝之先,以忠君代孝亲之实,将传统的以亲亲为基石、移孝为忠的孝悌伦理,推落入“愚忠愚孝”的深渊,出现奴隶道德,“以理杀人”的消极现象,圣贤所制教孝劝善的《孝经》,也渐渐被后起宣扬愚忠愚孝的《二十四孝》所取代。所以明清时期又成了孝悌之道被严重扭曲的时代。 及乎近世,出于对明清以来“愚孝愚忠”的批判和反动,温馨的“孝悌”之情也被彻底地歪曲和丑诋,以为传统道德只有毒素而无价值,教孝的经典《孝经》被视为“不值一读”的文化垃圾,真是风雅扫地,斯文沦丧,道德堕落,伦常败坏,悠悠二千年中华孝悌历史,于此再遭重创!本来具有正面教育意义的《孝经》也被迫退出淑世济人的历史舞台。一些地方和个人,一方面存在有亲不养,有老不敬的不孝行为,另一方面又出现扶老被诬,助老被讹等丑恶现象,甚至出现了“官员不廉,士人无耻,下民无赖”的严峻局面,这哪里还有《孝经》所说“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的影子!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或许是多方面的,但与20世纪以来过分地抛弃传统,过分地丑化孝悌,造成了“官无礼义之防,士无民极之操,民无廉耻之守”的后果不无关系。 《诗经》说:“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孝悌本是人类固有的天然亲亲情愫,也是人类知恩图报的应有本能,经孔子总结上升为系统讲解“孝悌”伦理的《孝经》,再经历代儒者传播、明君提倡,在一定程度上起到过“教民亲爱”、“天下和平”的作用。《孝经》以及“孝悌之道”一直是影响中国人民性情、塑造中华文化特征的重要法宝,在浩浩2500年历史长河中,它们主要是以这种正面形象载入史册的。 《孝经》曰:“教民亲爱,莫善于孝。教民礼顺,莫善于悌。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孔子亦说:“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齐之以礼,有耻且革。”历史经验证明,政刑行于已犯,礼乐施于未然,孝悌则禁于无形。只有将孝悌和礼乐政刑紧密结合,使孝悌礼乐先于政刑开展,社会才会亲爱团结,文明礼顺。如果说政刑是外在力量的强加,礼乐也有一个由外向内的教化过程的话,那么孝悌则是人们内在心灵的自我觉醒。孝悌之道不仅仅是推行仁义礼乐的基本德行,也是在遵守天地之道的规律和准则。故《孝经》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只要有生命,就会有施有报; 只要是人,就应知恩图报。对父母的感恩,对长上的忠顺,这就是孝悌,这是作为人——一个自觉的生命体必须具有的特性,也是指向“仁义”目标、通往“君子”境界、到达幸福彼岸的康庄大道,更是我们永远保持人的本质特征所应当遵守的基本准则。重视孝悌,这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特征,也是中华文化进行内部协调与群体和谐的自控机制。这种绵绵的亲情和悠悠的情思,也是凝聚我们民族团结统一的重要力量,是我们的文化在历经艰难磨砺之后仍然能够自强不息、焕发新生的原因所在。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国际儒学研究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