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林琴南将第二个短篇小说《妖梦》交给张厚载寄往上海《新申报》的当天,就收到了蔡元培的来信。蔡元培信中的大意是:有一个叫赵体孟的人想出版明代遗老刘应秋的遗著,拜托蔡元培介绍梁启超、章太炎、严复、林纾等学术名家题词。蔡元培的来信让刚刚写了《妖梦》的林琴南无地自容,毕竟他们是老熟人。一九一年,林琴南客居杭州时与蔡元培有过交往,并且当时林琴南曾写信给赋闲在家的陈宝琛道:“此间蔡鹤卿太史力主开创师范学堂,为汪柳门、樊介轩二人所格。……蔡公新进,莫可如何,时来纾寓,相向太息。”此时,蔡元培的日记中,也留有与林琴南交往的记载。只是后来蔡元培走向革命,林琴南坚持立宪,便疏于联系了。 现在,林琴南突然清醒了过来,认为自己这样以小说影射蔡元培,实在不道德。一想到自己近乎做了件荒唐事,林琴南一方面嘱张厚载无论如何也要将《妖梦》一稿追回,另一方面致信蔡元培坦言自己对新文化运动的若干看法。 林琴南在信中并没有直接批评蔡元培对新思想、新道德的支持与纵容,但至少奉劝蔡元培善待全国父老之重托,守常为是。然而,林琴南这封《致蔡鹤卿书》又很快被张厚载寄往《公言报》;《公言报》于一九一九年三月十八日以《请看北京大学思潮变迁之近状》为题发表了出来,并大力渲染指责陈独秀、胡适“绝对的菲弃旧道德,毁斥伦常,诋排孔、孟”。 真是的,小说《妖梦》没有被追回,又发表了公开信;且《公言报》为安福系的机关报,专以反对新思想、新文化,反对北京大学为能事。也许,林琴南原本可以与蔡元培等人达成某种妥协,却因这种机缘巧合而丧失了机会。后来,蔡元培收到张厚载具有挑衅性的来信后,非常愤怒,他指责张厚载道:“在兄与林君有师生之谊,宜爱护林君。兄为本校学生,宜爱护母校。林君作此等小说,意在毁坏本校名誉,兄徇林君之意而发布之,于兄爱护母校之心,安乎,否乎?仆生平不喜作谩骂语、轻薄语,以为受者无伤,而施者实为失德。林君詈仆,仆将哀矜之不暇,而又何憾焉。惟兄反诸爱护本师之心,安乎,否乎?” 说实话,自林琴南在上海《新申报》上发表了短篇小说《荆生》《妖梦》后,便激起了新文化阵营的义愤填膺,奋起讨伐。而这次林琴南《致蔡鹤卿书》的公开发表,令一向温文尔雅的蔡元培勃然大怒。三月十八日,蔡元培即公开示复《答林君琴南函》。三月二十一日,《答林君琴南函》发表在《北京大学日刊》上。四月一日,蔡元培的《致〈公言报〉答林君琴南函》与林琴南的《致蔡鹤卿书》,一并发表在《公言报》上。蔡元培的信写得雍容大度,很有气量。他列举大量事实,对林琴南的指责逐一驳斥,针锋相对,有理有据有节。 二 蔡元培的解释或许有道理,但对林琴南来说,之所以公开致信蔡元培,并非指责蔡元培管理不力,而是期望他能够利用自己的背景,特别与那些年轻激进分子的特殊关系,方便时稍作提醒,不要让他们毫无顾忌地鼓吹过激之论。林琴南认为对于传统、对于文学,还是持适度的保守态度比较好。 然而,继蔡元培的《答林君琴南函》发表后,李大钊在《每周评论》第十二号上,发表《新旧思潮之激战》一文,明确正告林琴南道:“须知今日中国如果有真正觉醒的青年,断不怕你们那‘伟丈夫’的摧残,你们的‘伟丈夫’也断不能摧残这些青年的精神。”接着,李大钊话锋一转道:“我确信这两种思潮,都是人群进化必要的,缺一不可。我确信这两种思潮,都应该知道须和他反对的一方面并存同进,不可妄想灭尽反对的势力,以求独自横行的道理。……我又确信这二种思潮,一面要有容人并存的雅量,一面更要有自信独守的坚操。”李大钊后面这话具有了包容的意义,只是被来势汹涌的学潮,一下就覆盖了过去,谁还会来细细琢磨和思考这段话呢? 后来,鲁迅亦写了《随感录五十七·现在的屠杀者》:“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明明是现代人,吸着现在的空气,却偏要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语言,侮蔑尽现在,这都是‘现在的屠杀者’。……却只能在呻吟古文时,显出高古品格;一到讲话,便依然是‘鄙俚浅陋’的白话了。四万万中国人嘴里发出来的声音,竟至总共‘不值一哂’,真是可怜煞人。”刘半农则在给钱玄同的信中道:“他(指林琴南)要借重荆生,却是无论如何不能饶恕的。”而陈独秀呢,点名点姓地写了《林纾的留声机器》《婢学夫人》予以痛击。 接着《每周评论》第十二号上转载了《荆生》全文。第十三号上,组织文章对《荆生》逐段评点批判,并同时编印了题为《对于新旧思潮的舆论》的“特别附录”,摘编了北京、上海、四川、浙江等地十余家报纸上谴责林琴南的文章。这就使林琴南成了众矢之的,其情势对他十分不利。但他在与新文化运动的奋战中,却顾不得那么多了,索性豁了出去。 一九一九年三月二十六日至四月二日,上海《新申报》“蠡叟丛谈”栏目上发表了林琴南的短篇小说《演归氏二孝子》。这篇小说是在《致蔡鹤卿书》的第二天(三月十九日)写的,旨在抨击某些人宣扬的父母有子乃“自感情欲”之结果,故父母于子并无恩可言的亵父亵母现象。林琴南在为小说写的跋语中,同时表明了他对新文化运动的反对不为名利,也无私怒,纯粹是为了“天理良心”,才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跳出来与新文化运动激战。 三 其实,像林琴南一样保守的人很多,只是他们不像林琴南那样锋芒毕露。在一个越来越激烈反对儒家思想的时代里,林琴南坚持自己的信念表现儒家思想,尽管他的儒家道德观是因为家里的经历而形成,是感性而非学术性的。现在,他虽然以“老廉颇顽皮憨力”自励来对抗众人对他的围剿,但以个人绵薄之力,又如何能对抗得了一个摧枯拉朽的文化潮流?因此,林琴南的失败是注定的。 面对来势凶猛的批评,林琴南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感到有点力不从心、寡不敌众了。一九一九年三月二十一日,当林琴南读到蔡元培发表在《北京大学日刊》上的《答林君琴南函》后,心里非常不安。他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仅方法失当,而且听信传言写了那些骂人的刻薄之语,亦失自己的道德。于是,他后悔莫及,立即给各报馆打电话,在报上公开认错道歉,承认自己在这一系列问题的处理上,有过失和过错;并且回书蔡元培表示接受批评: 弟辞大学九年矣,然甚盼大学之得人。幸公来主持,甚善。顾比年以来,恶声盈耳,至使人难忍,因于答书中孟浪进言。至于传闻失实,弟拾以为言,不无过听,幸公恕之。然尚有关白者:弟近著《蠡叟丛谈》(见《新申报》),近亦编白话新乐府(付之《公言报》),专以抨击人之有禽兽行者,与大学堂讲师无涉,公不必怀疑。…… 林琴南同时还致书包世杰,痛心疾首地表示愿意接受批评。 但是,林琴南并不认为自己维护传统文化、传统道德的基本立场和观点有什么过错。就在那封向蔡元培承认自己“孟浪进言”“不无过听”的回信中,他仍这样表示: 与公交好二十年,公遇难不变其操,弟亦至死必伸其说。彼叛圣逆伦者,容之即足梗治而蠹化。拼我残年,极力卫道,必使反舌无声,瘈狗不吠然后已! 因此,林琴南的“适度保守的文学改良”主张没有获得应有的尊重,尤其是没有得到新文学倡导者的重视,连严复也在与友人的信中道:“革命时代,学说万千,然而施之人间,优者自存,劣者自败,虽千陈独秀,万胡适、钱玄同,岂能劫持其柄,则亦如春鸟秋虫,听其自鸣自止可耳。林琴南辈与之较论,亦可笑也。” 林琴南又在《公言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腐解》的古文。他这样自我劝解、自我激励,并且宣告要“卫道”至死: 七十之年,去死已近。为牛则羸,胡角之砺?为马则驽,胡蹄之铁?然而哀哀父母,吾不尝为之子耶?巍巍圣言,吾不尝为之徒耶?苟能俯而听之,存此一线伦纪于宇宙之间,吾甘断吾头,而付诸樊於期之函;裂吾胸,为安金藏之剖其心肝。皇天后土,是临是监。 此后,林琴南与新文化运动的激战,暂时告一段落了。因为公开道歉,他得到了新文化运动主将之一的陈独秀的称赞。陈独秀道:“林琴南写信给各报馆,承认他自己骂人的错处,像这样勇于改过,倒很可佩服。”的确,林琴南敢作敢当,非真性情者不能也。 (《译界奇人:林纾传》顾艳/著,作家出版社2016年1月版) 在20世纪初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中,翻译家林纾无疑扮演了一个“反面角色”,他认为对于传统、对于文学,需要持适度的保守态度,并与新文化的“战士们”进行了多次论战。这段经历,与他一时因激愤而刊发的过度指责,使得林纾在后人眼里的印象始终是一位刻板的“遗老”。多年以后回看这段历史,人们却对他有了更多的谅解——这只是一位倔强耿直,为文学、学术和绘画贡献了毕生精力,为古文甚至拼到生命最后一口气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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