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有一项文艺格式,可能是世界独有的。那就是集句诗———从前人诗作中撷取单句,杂凑起来拼成一首或若干首诗。譬如第一句用了“床前明月光”,第二句就不能接用李白原作中的“疑是地上霜”,而必须从别的五言诗里找出合辙押韵的旧句接上,当然还需上下句接气。第三第四句皆如此。这与其说是作诗,不如说是文人的高雅游戏。这游戏一般都是玩绝句,因为玩律诗更难上加难。这种游戏可以一人独玩,也可以多人一起玩。参玩者都是旧诗娴熟于心,否则哪儿能纯用前人旧句凑成上下连贯一气的诗篇呢? 集句虽高雅,毕竟是游戏,历来不视为正式的诗。说到此,我想起六十几年前的一桩旧事。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邻居女画家江南苹每天晚饭后必在其画室 (室名藻韵轩)绘画。她绘画时不忌讳有人在旁说话谈天,遂有几位不凡的常客相聚藻韵轩高谈阔论,内有我的刻印老师陈巨来,有海上知名的“四大狂士”之一的许效庳,还有当时养兰花的专家、荀慧生的头号粉丝杨怀白。其时我尚为弱冠小子,每晚必去藻韵轩,眼观太伯母 (江南苹之夫君及大伯皆吾祖父旧友,故这样称之) 作画,耳听他们几位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实为心灵之莫大享受。 陈师巨来喜好从 《文选》 开始的各家古诗里集句,我至今仍保存着他赐予的手书小楷集句诗,长长短短有数十首之多。他与许效庳交情甚好,所以兴冲冲地央请许效庳为其集句诗集作序,殊不料许一口拒绝。许效庳自视甚高,目空一切,但他对陈师是很好的,他诚恳对陈师说:“老兄的诗才不错,你自己作诗不是很好吗? 何苦费那个功夫去集别人的诗句。”陈师说:“我没有你那个诗才呀。”许说:“你绝对有。”陈师说:“本人只喜欢集句。奈何?”许说:“你作诗,我给你写序,集句不算数,那都是别人的句子。”两人争执多次,原本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好朋友闹到不欢而散,以后竟互不往来,甚至到了回避见面的地步。藻韵轩位于二楼,习惯窗户大开,楼上话声大门外亦清晰可闻,他俩都是听到楼上有另一人之声,立即过门不入转身而去。 陈师和许效庳也曾各自向人叙说矛盾由来,我亲耳听到太伯母的回答:“你若问我什么是山水什么是花卉,我能讲得清楚,至于什么算诗什么不算诗,这真难讲。”那位兰花专家杨怀白决意做和事佬。适逢许效庳六十大寿,杨怀白拿了一方寿山石章要陈巨来刻印,陈师问他要刻何字,答曰“许效庳”。陈师立刻拒绝,杨怀白说:“我付你润笔,求你刻印,你有什么理由拒绝?”陈师说:“论你我交情,你要我刻印当然刻,但是你付润笔我不刻。”杨说:“只要你刻,你不收润笔就不收吧。”杨将此印作为寿礼交给许效庳时,指着陈巨来的边款说:“这是巨公跟我合送你的寿礼。”许收下礼物后,专以一笺写诗托交于陈:“入手休疑拜石癫,辛勤还费夜灯前。平生惆怅难回首,万事从知逊此坚。”绝交之意并未松动。文人的别扭僵劲于此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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