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笔者在翻阅《江西文物》杂志第一卷第二期(1941年3月)时见到胡先骕信函一封,颇具价值,照录如下: 敬启者: 奉读贵社惠赐《江西文物》创刊,集材丰富,议论高卓,为吾省文化经济界树一特帜,无任钦佩。又见下期要目预告,对于陈宝箴及陈三立合并立传,窃览未安,散原先生一生学问,综贯百家,著述宏富,志行高洁,大节凛然,似宜别立专传,以崇硕儒。昔班书以刘子政附楚元王传,《史通》讥焉。盖以其固自卓立,非独传不足以示推崇也。蠡见如斯,仍希鉴裁,并请撰安。 胡先骕敬启 创刊于1941年1月的《江西文物》是一份专门研究江西文化、经济,并注重地方文献的杂志,其第一期“下期要目预告”中“江西近代乡贤列传”列有文廷式、刘廷琛、李有棻、陈宝箴等,并计划将陈三立传附骥于陈宝箴传之尾。胡先骕见后乃致函传记作者周维新,认为陈三立之地位足于单独立传,应该调整,以免成为后世的笑柄。周维新听从了建议,将陈氏父子传记分开。早在1918年9月,胡先骕就结识了乡前辈陈三立,并多有来往,他对陈氏钦仰有加,称其“生平交尽国内贤豪,奖掖后进,惟力是视”,又清节自励,不为金钱所惑,不向强权献媚;他钟爱陈诗,曾将之与郑孝胥比较,“郑诗如长江上游,水湍石激,郁怒盘折,而水清见底,少渊渟之态,陈诗则如长江下游,波澜壮阔,鱼龙曼衍,茫无涯涘”,称扬陈诗成就高于郑氏。陈三立亦褒奖胡诗“摆落浮俗,往往能骋才思于古人清深之境”“意理气格俱胜”。 此后,胡先骕还因为陈三立立传一事与方志学家吴宗慈有过讨论。1929年,吴宗慈编纂《庐山志》,数次向隐居匡庐的陈三立请益,得到不少有价值的建议,并请陈氏作有《庐山志序》。1942年底,国民政府欲旌表陈三立,陈隆恪乃请吴宗慈作传,遂有《散原老人传略》问世,但因写作周期短,手头资料枯窘,难免有些遗漏或评价失当。1943年2月20日,胡先骕致信称赞吴宗慈“高文健笔”,却请勿以此文定稿,认为须增补一些史实,如张之洞闻陈三立盛名为其倾倒而亲临光顾一节可见出陈氏之声望,不该遗漏。他也辩驳了对陈氏的评价: 尊文所云韬晦不出,恐非先生初志。南浔路督办在先生经历中,实至微末之事,殊不必特书也。先生鼎革后即剪发,虽疾视袁项城与诸军阀,而绝不以遗老自居。尊文云其“甘隐沦为遗民以终老,只自尽其为子为臣为之本分”,又违先生之志矣……卢沟桥变作,骕亲谒先生于北平寓庐,先生对于我国抗战具莫大信心。盖先生平生负豪气,其忠于国家之忱,至死不衰,有如此者。尊文似未能尽描绘之能事焉。 胡先骕指出,视陈三立为“遗民”不妥,陈是紧跟时代的,曾及时剪发,关注抗战等;陈氏与泰戈尔同为两国泰斗,须恰当评骘其诗文。胡先骕也不赞同文章对陈寅恪的品评,“寅恪淹贯东西古今学术,为吾国今代通儒第一人,虽王静安、章太炎不能比拟,故英人礼聘主讲其牛津国学,盖不仅‘能谨饬廉隅以世其家声’而已。”2月25日,吴宗慈复函,肯定胡先骕提及的事实的确重要,值得补益,但在“遗民”说上与胡氏意见不一,他点明陈氏确有排斥民国之言行,何况其“爱国出于衷诚,亦何间于其为遗民乎”。3月2日,胡先骕再次去函,认为陈三立“对于民初南北政局之紊乱窳败固尝疾首,即对于国民政府要人亦多不满”,但基本支持民国政权,“最好不用‘遗民’字样。”3月6日,吴宗慈复函,自认使用“遗民”一词时实将陈三立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并举,故“虽古今情事不同,此名词似亦不违其志者。”显然,在他看来,陈三立乃文化遗民而非政治遗民。陈隆恪后来对此次讨论有过表态:“步曾获得者推阐之意,甚感,然多传闻失实……兹将尊稿另缮附呈,其中略增减数字,仍乞裁酌。将来倘于通志撰传,其事实可据此传略,庶免淆惑”,证明他对吴文是认可的。 胡先骕出生于江西新建的一个文化世家,家族人才频出,其曾祖名胡家玉,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探花,他官运亨通,先后任刑部主事,鸿胪寺少卿,太常寺卿,兵部、刑部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等,因直言敢谏,宦海大起大落。胡先骕字步曾,即因其父希望他能赓承曾祖之功德、事业。《江西文物》第一卷第三期(1943年5月)刊登了胡家玉致勒少仲的一封信函,抄录如下: 少仲仁兄姻大人阁下: 叔才世兄来京,接到手书,极承锦注,心感莫可言喻。弟自客冬以来,迭干吏议,前后共四次,并有一事两议一案轻重并列者,尚有一议未定,有大力者在内,或不至过刻,官场如梦,弟之梦已觉矣。觉来虽不甚好,细思古人更有甚于此者,此心倒觉安耳。所得处分,问心亦甚无愧,天下当共谅之,未完之款,乃系早经恩豁者,毋论数千里外不能兼顾,且实系瘠区,又当变乱之时,以此文致人罪,其谓之何?!致书一节,乃友朋常套,因此获咎,则朋友之伦可废矣。此中情事,非面陈不能丛悉,只好付之遭逢不偶耳!自揣年将望七,精力虽未遽衰,而时局如此,势难久处此间,且居大不易,现拟秋间归里,而道途修阻,眷口浩繁,不审届期能摒挡就道否?耽耽者刻意搜求,株连同里,叔才具道其详,所虑南归后,彼有不能相容之势,上行下效,种种维难,至好如阁下,其何以教之?流寓他乡,终非长策,家乡到底亲友多,到底有数椽茅屋,数亩水田,弟梦寐不能安枕者只为此也!六小儿客腊随仙屏亲家南旋,秋冬当完姻,亦需人料理矣。 知念缕陈,复请勋安不具,弟家玉顿首。 二月初八。勒少仲,即勒方锜,江西南昌人,曾任江苏按察使,广西布政使,贵州巡抚,河东河道总督。名词人,著有《太素斋集》。该函原藏于藏书家蔡敬襄的蔚挺图书馆,编者以为能提升赣人志气,铭记本地先贤,特此刊出。 细味此信,胡家玉略显消沉,极力自我辩解,并滋生返归田园之念,之所以心境如斯,是因为他刚受到朝廷责罚。关于此中原委,周维新《胡家玉传》有载,同治十二年,胡家玉“疏请裁江西省地丁加征银两,先是九年家玉奏江西钱粮新章,于定例每两征银一两随征耗银一钱外,加征银四钱,以江西额征银一百八十余万两,每两加四钱计之,每年实浮收七十余万两,有违永不加赋成宪。请敕江西巡抚饬属停止,至是应诏陈言,复申前请,诏曰:各省地丁钱粮,均有定额,如该左都御史所奏,是该省州县正额之外,违例加征,民间受害,何可胜言!亟应速为禁止,著刘坤一饬所属州县恪遵定例,不准丝毫浮收,如查有私立捐款公费名目,额外加征,即著严行参办。坤一复奏,请仍加征丁漕,分成提解司道两库,以抵捐摊之款,分给道府州县,以抵漕规节筹礼月费各陋规,诏如所议办理。家玉反复较论,引据部章,沥陈其弊,得旨交部妥议。寻议照旧收钱,每两著加二百文。诏许之。坤一又奏江西漕丁改章,家玉曾致书信干预。又其本籍有未完钱粮,命交部议处,部议家玉书信虽为公事起见,究属不合,坐降二级留任。观坤一奏陈家玉及弟侄田亩历年应完钱粮,当有未经被灾办缓仍未完纳者。给事中边宝泉疏言:家玉累次未完漕粮,刘坤一岂漫无觉察?何以事历多年,概置不问,家玉既有干预原籍诸事之信,何以不立时奏闻?殆家玉奏陈江西加征违例,互相抵牾,藉端报复,系属挟私攻讦。”江西巡抚刘坤一欲违例增收赋税,遭到胡家玉反对,他以为江西曾是太平军与清军主战场之一,经济困殆,此举无异是雪上加霜,三次上书议弹,增税一议遂止,但刘氏反戈一击,状告胡家拖欠田税,最终刘氏革职留任,胡氏降五级调用。当时,湘人冠盖赫奕,炙手可热,胡家玉与刘坤一亦属旧交,但他不讲情面,勇于为乡人仗义执言的义举颇受时人敬仰。胡先骕后来读到此信,慨叹万千,感赋一诗:“周生示我一封书,读罢能禁泪满裾。可悟功名真一梦,漫将恩怨溯当初。仁人德泽流桑梓,故老讴歌遍里闾。久负平生饥溺志,摩挲遗翰益增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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