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飞着小燕子,地下跑着小兔子,一个个无忧无愁,快快乐乐。可我拖着条有残疾的腿,连步也迈不开。对它们,我真羡慕极了时常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它们幻想:小燕子呀,你能帮我长出灵巧的翅膀来吗?小兔子呀,你肯借我一条健壮的腿吗…… 我们村的那些小淘气包们,半点儿也不理解我的痛苦,动不动拿我的腿寻开心。不知哪个嘎小子儿,竟挖空心思地编了一串“瘸子牵骡子,骡子驮茄子”的绕口令,当儿歌念。 我气哭了,他们却哈哈地笑。哼,说吧,早晚把舌头根子烂掉去。 一天中午,爸爸和娘去地里拾掇棉花。我在家里憋闷得慌,领着小弟弟来到村西小河边。 一群小光腚猴儿,在河里嬉耍着:先是把河坡撩上水,光屁股蛋儿坐在上面磨擦着,眨眼,崖坡变得好似一面溜溜光的镜片儿。他们坐在上面打“哧溜滑”。“刷——”一道黑影儿似的,赤条条的小身子从两丈多高的崖坡上飞下来,砸在河面上,“砰!”溅起一朵大水花。 小弟弟经不住这种引诱,挓挲开小胳膊,也要去试试身手。我怕他栽跟头,赶紧两手死死搂住他。可他半点儿不识香臭,竟打滚碰头闹开了。 我哄不了小弟弟,只好狠狠心,把头上那只发卡摘下来,给他玩。小弟弟立时破涕为笑了。 这只发卡可是我心上的宝贝。上面有一只蓝色的大蝴蝶,翅膀上的颗颗花斑,好似天上五颜六色的小星星。最外面还套着一圈圈金灿灿的铜环儿,名字也好听,叫什么竖琴式发卡。嘻嘻,竖琴式…… 小弟弟觉得新鲜,小手使劲儿拽蝴蝶头上细细的触角,还不住往空中抛着,没长全牙的嘴里喊着:“灰(飞)!” 这一下可真“灰”了,“竖琴式”一下子落在河坡上,驴打滚儿般滚到河里去了。小弟弟“哇”的一声哭开了。 几个小光腚猴儿在水里掉过头来:“喂,掉下什么来了?” “琴……花(发)卡……伏(蝴)蝶……”小弟弟指着河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被小弟弟这说不清楚的话,一时弄得莫名其妙,不由把目光一起转向我。 我半点儿不露声色,好像压根儿就没发生什么事一样。我知道,这些小小子儿心眼嘎着哩,专爱幸灾乐祸。你丢的东西越稀罕,他们便越是开心惬意。我宁愿让河里那些鱼虾,去戴那个“竖琴式”,也不愿说出我丢了东西。 我正这样想着,“啪”!一团苲草抛上岸,几滴污泥溅到我新凉鞋上。我的目光投向河里,那只小泥手儿还扬在河面上,脑瓜儿却钻进水里不见了。哼,真坏。 不知脏净的小弟弟,伸手抓起那团苲草。我正要喊他扔下,突然,里面有个明晃晃的东西一闪。咦,想不到竟是我那只宝贝“竖琴式”! 咳,我有些后悔,刚才我竟暗暗骂了人家哩。 太阳挂在西边的树丫上了,小小子儿们在河里玩累了,一个个爬上岸来。我赶紧领着小弟弟往家走。我怕他们哪一个舌头发痒了,又冲我念那牙碜人的绕口令。 我领着小弟弟下了河崖,穿过树林,走在铺满青草的小路上。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接着传来“哧哧”的笑声。回头一看,我身后竟出现了一队“小瘤子”。这些小泥猴儿,全都模仿着我的样子,一歪一斜地走着路。我快走,他们快走;我慢走,他们也慢走,就像我的一串影子。我一时又羞又恼,泪水顿时盈满了眼窝。 “都滚开!闲得难受,叫狗撵着玩去!”身后猛地响起炸雷似的一声吼。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住在村中央老槐树下的小井子,正从树林那边,一阵风儿旋过来。他平时像小闺女儿一样安静,这会儿圆瞪着眼睛,挥动着拳头,变成了一头吃人的小老虎哩。 这一群调皮鬼,还真被小井子唬住了。也许正如大人们所说的理屈词穷吧,竟一个个扮着鬼脸儿,霎时没影儿了。 那只“竖琴式”,莫非也是他给捞上来的吧?我望着小井子的背影,心里涌出一阵热浪,汪在眼窝里的泪水,一滴一滴悄悄滚落下来…… 这年秋天,我上学了,正巧跟小井子分在一张桌子上。小井子文文静静,说起话来慢言细语,那样子倒像个小闺女儿。我俩也学着别的同学那样,课桌中间用白粉笔画一道“三八线”,为的是摆样子,我俩也是男女界限分明,可从来不曾为“边界问题”发生过一次冲突。到了晚上,小井子便到我家写作业。他家里人多不安静。他数学好,算题又快又准;我喜欢学语文,读起课文像炒豆儿,字也写得挺不错。这样,小井子帮我数学,我帮他语文。 有一天晚上,小井子在我家写完作业,正要回家去睡觉,他娘来到了我家。原来,小井子的姥姥来了。家里睡不开,要领着他到才盖起新房的“万元户”雨大娘家借宿。我一听,急忙说:“大婶,就让小井子睡在我家吧。我家炕大,爸爸又没在家。” 我娘和小井子的娘,当然也很愿意这样做。于是,我娘揽着小弟弟,睡在炕外面的一个被窝里。我和小井子睡在炕里面的一个被窝里。我头朝炕头,他头朝炕尾,脚丫蹬着脚丫儿打通腿睡。 我睡下了,可一伸腿儿,被窝里没有人。我赶紧坐起来。原来,小井子躺在被窝头上,刺猬似的缩成一团,压根儿没伸腿儿。嘻嘻,这个小井子真有意思,干吗不伸开腿呀,谁把你那小脚趾头,咬下一个去嘛…… 到了星期天,我俩便背上小草筐,拿上小镰刀,一块儿到小河边砍草。河崖上的草,像铺在地上的绿毯子。不大会儿便砍满了一小筐。 我们尽情地玩耍。他爱给我玩他那只装有炮塔的铁壳小军舰,我教他踢毽子。起初,他不愿意学,说这是小闺女儿干的事。我说:“什么闺女小子的,哪里分得这么清。学!”我便给他做起示范。当然,一个腿有毛病的小姑娘踢起毽子,那动作的可笑,你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小井子却一丝儿不笑,非常认真地模仿着。 小井子的腿,别看跑起来野兔似的快,踢毽子却不行,像根木撅儿,直撅撅不打弯儿。我便在树枝上拴条线,让毽子垂荡在半空,供他练习弯腿。小井子浑身累出了汗,也没踢够五个毽儿。 看到他这个受罪劲,我忍俊不禁,“格格格格”嬉笑起来。 当我们读到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小井子突然告诉我,明天他就要到姥姥家去住了。因为他姥姥只有孤单单一个人过日子。她要小井子去做伴儿;再就是姥姥村大,老师教得好,村里孩子念出书来的多。 小井子把这事儿一说,我一下子愣住了,一时不知是应该高兴,还是难过。小井子见我这表情,眼圈儿也跟着红了。 我俩久久沉默着。小井子从兜里,又掏出了那只装有炮塔的铁壳小军舰,作为临别的礼物,赠送给我。 我当然不能自接受人家的礼物,也得送一件东西给他。可我有什么好送的呢?哦,我忽然想起了那只竖琴式蝴蝶发卡。 我马上下命令似的说:“小井子,闭上眼睛,伸出手来!” 小井子照我的话做了。我把那个“竖琴式”从头上摘下来,轻轻放在他的手心里。然后,蹑手蹑脚在一棵大椿树后隐藏起来。 小井子听不到我的一点儿声息,便慢慢地眼开了眼睛。 我从大树后探出头,望着小井子,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儿。小井子留着小平头,不要说扎小辫儿,连个日本式娃娃头也梳不成。我真傻,送个发卡,让一个小小子儿派什么用场?! 不料,小井子却爱不释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别在海军衫里面。 小井子走了,我的桌上少了一个人。我的心里也空荡荡的,仿佛被掏空了半边。 在一个星期天,我背上小草筐,来到我和小井子常来砍草的小河边。 小井子姥姥村,就在这条银亮亮的小河西岸,站在河堤上,就能望见村里的烟囱冒烟儿。只是那座大砖桥,远远架在北面,绕圈儿走,有好几里。 我一边砍着草,一边不住地朝小河那岸望。 啊咦,西边的河岸上,真的有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小锄儿,正朝这边望哩。不错,真是他,小井子。 小井子也看到了我,小锄把儿往大树上一倚,跑下河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