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门伦理熏陶下,民众的人生信念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从受人压迫到压迫别人似乎是每个人的奋斗目标,必然之路。然而,在受命于天的皇帝之下,无论是受人压迫者还是压迫别人者,在本质上都算不得真正的“人”。西方基督教背景中,皇帝或国王与芸芸众生都是上帝面前平等之人的观念,在儒家伦理中是从来没有过的。这种等级观念结出的果实,如鲁迅所指出,是“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中国人无论如何奋斗,其结果无非是两个位置:想做奴隶而不得,或暂时做稳了奴隶。(《灯下漫笔》)反平等观念,是亘两千余年而未变易的孔孟之道的最大特色。 孔孟之道中也绝对没有现代社会不可缺少的人民主权观念。正如鲁迅所说,“孔夫子曾经计划过出色的治国的方法,但那都是为了治民众者,即为权势者设想的方法,为民众本身的,却一点也没有。”(《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而这“出色的治国的方法”的精髓便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泰伯篇第八》。这是历代统治者奉行不逾的统治秘诀。 对于百姓,儒家的要求则是“思不出其位”,“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换言之,在孔孟之道中,老百姓就应该坚守“治于人”的规则,不要乱说乱动。这种思想用历史上那位被奉为完人的诸葛(亮)大丞相在《空城计》中的话说,就是“国家事用不着尔等劳心!”两千年来愚民政策的结果是,国人的权利观念被完全扼杀。王亚南研究中国官僚政治,指出一个事实:“中国自来就不许人民具有什么基本的权利观念,所以他们对于任何自身基本权利的被剥夺,被蹂躏的事实,很少从法的角度去其是非,至多只是在伦理的范围内去分别善恶;事实上,即使是在伦理认识内,他们也并不能把善恶辨德明白,因为读书有权利做官,做官有权利发财,做官发财都由命定这一类想法,是不许他们有彻底的道德评价的。”(《中国官僚政治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27页)这种权利观念的缺乏并非仅见于以往的历史。以最近几十年学术界的事例,“将政治问题与学术问题区分开来”曾被拥为英明政策,可是这种政策的内在前提是:读书人不可涉及政治,政治乃是特殊集团的权利。这难道不是孔孟之道传统政治伦理的当然之意? 现代社会的契约观念在孔孟之道确立的等级制度中是不存在的。岳飞被冤杀二十余年后,宋孝宗为他平反,对岳飞后人说:“前世流人,亦有父子兄弟死则追褒,生则宠秩,如今日者乎?国家雨露之恩,与天通矣。……尔之一门将何以报朕哉?”臣子被冤枉和屈杀,在君主看来是可以不必承担责任的,予以平反就成了“恩泽”,是可以要人感恩戴德,以致要求回报的。有意思的是,这一惊人相似的一幕在几十年前在中国大地上再次上演。“反右”和“文革”期间,大批无辜书生蒙难,后来给予平反后,也被一些人用“母亲打儿子”来为打人者解脱,甚至一些被怨打者也以此论表示自己觉悟之高。如1983年有一报道:一位农村教师在蒙冤平反后在家里办了个图书馆,在门上贴了一幅对联:“历十载寒窗,经廿年冶炼,多亏三中全会精神,喜有今日;订几份报纸,购百册图书,提供四邻子弟学习,敬报党恩。”一方面是居高临下、皇恩浩荡,一方面是奴颜婢膝、感恩涕零,这种场景曾千万次地出现中国的史册上。儒家精心塑造的君臣伦理可谓渗透到中华民族的骨髓中。但我们知道,现代文明社会公认的一个原则是契约原则,掌权者只享受运用权力的权利,而不承担其行为后果,则必然导致滥用权力。“一切服从”、“无限忠于”,对意识形态的一道同风、舆论一律,仍然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一道“大风景”。可惜在孔孟之道的驯化之下,国人早已是习惯成自然了。 孔孟之道对于现代社会改造事业的大碍,还在于它对科学发展的阻碍作用。我们知道,儒家的理想和终极目标是建立一个长幼、尊卑有序的社会,而“修齐治平”是实现这个目标的不二法门。两千余年间,孔孟之徒汲汲于人伦纲常,将正心修为治国平天下的学问讲得天花乱坠,对于自然界的现象,除了以“天道演变”、“阴阳五行”之类玄而又玄的理论加以附会外,从来没有一个正当解说。儒教传统以“代圣人立言”、“为往圣继绝学”为其重要使命,其思维定式是以权威,即所谓“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作为一切思想论说的核心和前提而引申发挥,其结果是形成一种看似合理的可怕的权威中心主义。在这种权威中心主义面前,“君言”、“圣说”是终极真理和是非标准,学者和学术完全没有独立性和神圣性,形成新文化运动时期陈独秀尖锐地指出的贯通两千年的一个现象:“文学自有其独立之价值也,而文学家自身不承认之,必欲攀附六经,妄称文以载道,代圣人立言,以自贬抑。史学亦自有其独立之价值也,而史学家自身不承认之,必欲攀附春秋,着眼大义名分,甘以史学为伦理学之附属品。音乐亦自有其独立之价值也,而音乐家自身不承认之,必欲攀附圣功王道,甘以音乐为政治学之附属品……。”(陈独秀:《学术独立》)儒家权威中心主义的盛行的结果之一,是整个民族对科学思维方式的隔膜,其最近也最突出的例证,就是人们记忆犹新的“大革文化命”。在“红太阳”神话笼罩整个民族的环境中,“一句顶一万句”的谬论被奉为“真理”,乃至“文革”结束后两个“凡是”仍被奉为不可动摇的信条。时至今日,虽然几十年前猖獗许多岁月的“科学为政治服务”的荒谬口号已无人再喊,但将政治权威混同于学术权威、科学权威,以政治权威的结论为终极真理,以政治权威干预学术研究的现象,仍然时有所见。 在经济层面最终融入世界大潮之后,中国社会的现代性改造事业的核心已经明白无误、刻不容缓地转移到政治民主化和思想科学化方面,这一前无古人的伟大事业能否取得完全的成功,最终取决于政治民主化和思想科学化能否顺利实现,也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所追求的“民主”和“科学”的最终实现。在这关键时刻,我们还是重温一次那振聋发聩的呼喊吧: 胡适说:“社会最大的罪恶,莫过于摧折个人的个性,不使他自由发展。”又说:“现在有人对你们说:‘牺牲你们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我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 陈独秀说:“要拥护那德(Democracy)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Science),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 “西洋人因为拥护德赛两先生,闹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赛两先生才从黑暗中才把他们救出,引到光明世界。我们现在认定只有这两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若因为拥护这两位先生,一切政府的迫压,社会的攻击笑骂,就是断头流血,都不推辞!” 在孔孟之道这棵老树上,如果不经有效的嫁接,能长出民主和科学的新芽吗?儒教政治伦理之下,能造就“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即“伦理之觉悟”基础上的一代新人吗?很显然,答案是否定的。 四、孔孟之道是中国近代社会变革脱不掉的梦魇 鸦片战争以后,国人从天朝梦中惊醒,明白了世界上不止有中国,中国并不是世界的中心,从而进入了开眼望世界的时期。然而,在这个时期,仍然固守“夷夏之辨”满清顽固自不必说,即如开眼看世界的魏源、林则徐等人以及后来的洋务派,对西学的重视也只局限在器物方面。在他们的思想中,以孔孟之道为经纬的中国固有伦理政治制度仍然是优于洋人的。如魏源说:“欧罗巴人天文推算之密,工匠制作之巧,实逾前古。其议论夸诈迂怪,亦为异端之尤。国朝节取其技能,而禁传其学术,具存深意。”在总体上,这一代人的基本主张大致跳不出一个窠臼,即:“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以诸国富强之术”,“取西人器数之学,以卫吾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张之洞那流行一时的名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可谓这一时代精神的高度总结。从同情的理解角度,这些人本身在儒家礼教传统中成长起来,又未跨出国门一步,于西洋文化几乎完全隔膜,其经国济世之策反诸孔孟之道,是完全不足为异的。 甲午国耻以后中国进入探索政治制度改革的时期。这一时期指点江山的新派人物多半都于西洋文明有较深了解,但在民国建立之后,尤其是新文化运动兴起以后,他们却同样出现了向孔孟之道的回归。康有为曾以鼓吹变法而名扬四海,但变法失败和共和制度初期的运转失灵,使他又回到传统中去寻求解脱之道,以至在1916年9月20日说出了像梦一样长期缠着中国人头脑的昏话:“虽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经三十国,日读外国之书,而所依归,在孔子之学,以《春秋》折狱,以三百五篇作谏书,以《易》通阴阳,以《中庸》传心,以《孝经》却贼,以《大学》治鬼,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奉以周旋,不敢失坠。”这已经不是一个头脑清醒的正常人的思维,倒像是神经错乱者的胡言乱语。 严复是在介绍西学上做出莫大贡献的一代文化功臣,他在1896-1906年十数年间肆力于译介西方理论,将达尔文进化论和斯宾塞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理论介绍给国人,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强理论,启国人心志,振聋发聩,厥功甚伟。然而,在民国初期的社会失序和欧洲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残杀中,他感到茫然,同样出现了向孔孟之道的回归。 1917年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窃尝究观哲理,以为时久无弊,尚是孔子之书。”认为“中国目前危难,全由人心之非,而异一线命根,仍是数千年来先王教化之泽。”1918年他又写道:“不佞垂老,亲见脂那七年民国与欧罗四年亘古未有之血战,觉彼三百年之进化,只做到‘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八个字,回观孔孟之道,真量同天地, 泽被寰区。”原来宣扬西学的先锋同样返回到了儒教的营盘。 同样具有典型意义的事例是梁启超。在清末民初几十年中,梁启超一直是引领时代思潮的先锋人物。1918年12月至1920年3月,他在欧洲游历近一年后,欧洲人中蔓延的“科学破产”的悲观怀疑情绪,使他重新获得了对于中国传统文明的信心,“近来西洋学者,许多都想输入些东方文明,令他们得些调剂,我仔细想来,我们实在有这个资格”。因为有了这样的认识,他号召中国的青年人去拯救西方世界:“我们可爱的青年啊,立正,开步走!大海对岸那边有好几万万人,愁着物质文明破产,哀哀欲绝的喊救命,等着你来超拔他哩!我们在天的祖宗三大圣和许多前辈,眼巴巴盼望你完成他的事业,正在拿他的精神来加佑你哩!”(梁启超:《欧游心影录节录》)科学未兴之旧邦,要以旧病缠身之躯体去解决强悍列强的争斗,想法未免让人感到天真且滑稽。 近20 余年来中国人民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经济运作的正确道路,即市场化经济运作方式,使中国现代性改造进入全新阶段,政治民主化和思想科学化成为上自政府下至民众奋斗的目标。然而,在这关键时刻,却有读经、尊孔思潮的兴起。一本现代人解说的《论语心得》竟然成为洛阳纸贵的畅销书。原因何在?这个问题,只要看一看时下的相关社会因素,就不难找到答案。 大致说来,时下的鼓吹者主要有两类人:一类人因对中国传统文化确有较深厚的修养以致为其所化,情令智昏,看不到孔孟思想中的反现代性因素。这类人有两个不可克服的缺陷:一是甚少或完全缺乏西学修养,缺乏世界眼光,缺乏比较、理解世界多元文化优劣长短的能力;这一缺陷导致一种莫名其妙的文化自恋情结,以为人类社会上下几千年,东西数万里,中国传统文化“天下第一”,世间万物皆备于我,堂堂中华无需学习外族;二是昧于世界潮流而产生时空错乱感,误将农本时代产生、理应当作改造对象的孔孟之道当作拯救当今世界弊端的灵丹妙药。这类人以中国大陆人数为多。另一类人则是久居海外的华人学者。这些人在海外长期以研讨、教授和传播国文化为谋生手段,在异质环境中虽具有鉴别、评判不同文化的条件,但异国生活环境往往促成对母邦文化的认同,下意识地将其缺陷隐去,同时又将其优点不恰当地放大。当年林语堂在国内大讲西方文明的优越性,但在西方又大讲中国文化优越性的情形,其实普遍存在于海外居住的华人学者之中。职业需要使他们不能过多暴露母邦文化的短处。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这些人没有大陆知识分子经历“大革文化命”这样的传统文化——其核心是儒家政治伦理——的毒素大爆发造成的灾难,对于文化传统毒素的可怕之处没有切肤之痛,因而容易发思古之幽情,产生美丽的幻觉和欣赏之情。 然而,不管鼓吹者出于何种原因而鼓噪尊孔读经,其态度获得相当一部分人的赞赏和支持,则与近20余年的社会变动密切相关,是客观环境使然。中国社会巨大变迁造成价值观念的巨大变化,以往教条信仰的失坠,既有思想权威影响力的衰减,为孔孟之道的复活提供了条件;而政治民主化——法治建设与之相辅相成——的相对滞后,造成汹汹不可遏制的社会腐败,为回归儒家思想传统提供了契机:人们错误地认为这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结果,认为只要抬出传统,搬来圣人之徒,请出“四书五经”,就可以制服“腐败”。近年来,一些地方的官员上任之初到包公祠中宣誓不当贪官,看起来是滑稽之举,但在骨子里正是儒家“回归三代”传统思维的必然产物。从孔子开始,每当“礼崩乐坏”之际,往往就有人慨叹“不见周公久矣”,为恢复“三代”完美之制奔走呼号。这已是历史上一再出现的现象。“文革”时期,盛行“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刹那”、“灵魂深处闹革命”,林彪将这个传统推而广之,将领袖语录夸大为“精神原子弹”,以现代条件下的“思想制胜”手法将儒家的“修身”传统推向极端。因此,只要我们以稍微清醒的头脑翻一下这本陈年老帐,目下演出的这一幕以“读经”形式展现出来的回归孔孟的古装新戏便原形毕露:面对繁难复杂、前所未有的现代性改造事业,一些人缺乏世界眼光,习惯于陈旧思维定式,懒惰于开动脑筋,简陋于世界先进文化,胆怯于八方取经学习,在既不熟悉历史、也不了解当前、更对未来茫然的情况下,无可奈何但又顺理成章地选择了“回归”之路。悲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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