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宗巍惠寄大作!) 在某种意义上讲,一个缺乏信仰的民族也许会有时间上的累积,但绝难产生本质上的进步。光芒璀璨的古代希腊正是这样一个崇尚信仰、敬奉诸神的民族,信仰在他们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虔诚的希腊人相信,天地间肯定有一种力量在指导他们,周围的天空中存在神鬼,可以进入他们的身体、干预他们的生活。生活中的事件,也似乎依循某种意旨,一切冥冥中注定。但他们既不能从理性上获得确切地回答,也无法在现实中寻找到客观的支持。起初,人们往往相信族群中的长者,认为他们拥有此种力量。不过,随着社会的进步,特别是“当部落中最年老的人们无法告诉你应当做什么时”,他们便开始寻求新的“源头”,获取前行的方向。为了发现生命的意旨,虔诚而好奇的希腊人开始求助于占卜者和神谕,恰如吉尔伯特所说,“……去找神圣的死者,全部的神谕……会告诉你,哪些是应当做的,就像现在信教的人说的那样,什么是上帝的旨意” 。 神谕也即神的启示,作为古代社会十分常见的一种现象,它是指通过媒介(男女祭司或器物)传达神的难以捉摸或谜一般的启示或言语 。人们会依据这种告诫对自己的行为做出相应调整或规划,从而趋利避害,至少获得一种积极、乐观的心态。纵观希腊历史,这一问询神谕的行为非常普遍,也有一些记载流传下来。由此我们得知,无论人们的日常生活,例如是否应该结婚、出海航行是否有利、播种是否会收获等等 ,还是城邦间的交往、战争,皆映有神谕的影子。传说,阿伽门农出征特洛伊前突遭狂风骤雨,便问询神谕,结果被告知要用自己女儿献祭。希腊各处神庙大都设有神谕,以供问询。其中两处地位突出,在希腊历史上大放异彩,即Dodona的宙斯神庙和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以现有史料判断,后者的影响稍大,对于它的记载也较为详细。 对现有记载进行筛选、梳理并辅以考古成果,我们可以得出一条明晰的线索,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德尔斐神庙及其神谕的源起和发展过程;而如果我们再作横向分析、比较,神谕的问询方式也会逐渐清晰起来。这对于我们多视角、多层面分析一些与神谕相关的历史事件,寻绎真相,进而更为全面地了解那段历史肯定大有裨益。 一 德尔斐神庙 及神谕的起源 德尔斐神庙坐落于雅典西北的帕尔纳索斯山麓,因居于该地的德尔斐族人而得名 。传说,宙斯为了寻找大地中心,分别从大地两端放飞两支鸽子,使其相向而飞,相遇之处便是大地中心。结果它们在德尔斐相遇,于是宙斯便将此处视为大地中心,并竖立一巨石 ,作为大地“肚脐”的标志。在古希腊,德尔斐也一直被视为大地的中心,同时也是信仰的圣地。 对于它的起源,我们尝试采用传说记载和考古发掘两方面相互参证的探究方式,来更好地说明问题。这方面的记载流传至今的不多,仅有三处,即:Homeric Hymn to Apollo、埃斯库罗斯在 Eumenides 序言中的记载以及欧里庇得斯在Iphigeneia in Tauris 中的描述。下面我们逐一来看: 首先是Homeric Hymn,作者记载了阿波罗神建德尔斐神庙的过程。文中写道,阿波罗神穿希腊北、中部来到白雪皑皑的帕尔纳索斯山,并在那里建造了自己的神庙,随后于一眼深泉旁杀死了一条巨蟒。在这一记述中,作者大量着墨于希腊的地理风貌、风俗习惯,而并未过多涉及神谕,其中杀戮行为仅被视为“除掉不友善的邻居”。不过在随后篇章中,作者还是描述了阿波罗神通过月桂树向其仆人启示一事 。其方式与Dodona神庙中问询神谕的方式十分相似,即通过判断树叶在风中的沙沙作响声来获得神谕。 另一记载出自埃斯库罗斯笔下,作者借Pythia之口描绘了这一过程。在Eumenides 中,第一幕发生于神庙前,Pythia手持祈祷经文进入神殿,口中念到,“祈祷中,我先要拜祭大地女神,随后是Themis——她仅排在其母亲之后;接着拜祭她的另一个孩子——Phoebe”,之后Pythia又讲述了阿波罗神如何从Delos来到此地,并建造了神庙。在前一记载中,阿波罗神是主要角色,然而,有一点不知作者是有意还是无意回避掉了,即书中并未提及,在阿波罗神到来之前当地是否早已有人居住。不过,在 Eumenides 中,这一情形交代得十分清楚,似乎还有渲染成分。不过这一记载中并未出现巨蟒,这可能与全书基调有关,因为作者坚信,胜利之道在于法律而非诉诸暴力。 最后一个记载来自欧里庇得斯的戏剧。整出戏剧旨在颂扬阿波罗神,有关这一传说的情节如下:阿波罗出生后不久,其母亲就将他从Delos带到帕尔纳索斯,也即巨蟒看护大地女神的神谕之地。尽管尚未成人,但阿波罗仍旧杀死了Phoebe。此后,他便占据大地中心,与Castalian河为邻,端坐于三脚架之上开始神启天下。然而,在阿波罗神驱赶了Themis(大地之神之女)后,大地之神开始施加报复,通过梦中向人们显兆,削弱了阿波罗神谕的地位,以此种方式宣泄怨恨。后来阿波罗向宙斯求情才化解了这场危机。实际上,这一描述仅以复杂形式重复了先前的情节,此外,作者也极力回避阿波罗神的侵略者的身份。与之前两处记载不同的是,公元前5世纪的这一记载更为详细,其中还出现了三脚架等问询设施。 以上是关于德尔斐神庙及神谕起源的最初记载。由于记载太少,我们只有借助考古发掘来完善这段历史。尽管由于毁坏严重,给考古工作带来了很大不便,但庆幸的是,这方面的成果却也丰富。挖掘结果表明,Helladic后期的德尔斐地区就已有人居住。考古人员在那里发现了一件狮头状容器 ,表明了这一不宜居住的地区早在公元前1500年就出现了为数不少的居民。可能是作为重要宗教仪式用地的缘故,此地吸引了大批居民,并于公元前1400年左右形成了最初的聚落。 依据现有史料,我们还是很难令人信服的解释许多相关的问题,但种种迹象仍旧表明,最初影响希腊大陆的一直是一位女神,并与大地有着密切关系。因此,假如德尔斐神庙早于Hellenic时期出现的话,那么依现有证据判断当时人们崇拜大地女神则十分合理。也即,德尔斐神庙最初用来敬奉大地女神,希腊人尊称她为Ge 或Gaia,后来随着阿波罗神的出现,大地女神逐渐失掉原有地位。考古人员断定,阿波罗神的到来时间以及第一座阿波罗神庙的建成时间在公元前650年左右,这一判断也与对三脚架 的断年结果相符。杀死巨蟒则暗喻他与大地女神争夺德尔斐的所有权,因为人们通常认为蛇来自大地、代表丰产,一定程度上作为大地女神的化身 。起初,两神的崇拜者并未和睦相处,可能后来才达成某种协议。大地女神将权力让渡给阿波罗神。据德尔斐人讲,阿波罗神也因此受到惩罚 。此后,阿波罗神开始享用德尔斐神庙。 公元前548年,阿波罗神庙遭受火灾,后经各邦援助得以重建,值得注意的是,援助者中出现了埃及国王以及吕底亚王Croesus的名字,这也说明了德尔斐神庙在整个希腊世界及其辐射领域的影响力 。公元前480年,薛西斯率领波斯大军侵入希腊,德尔斐神庙也被洗劫一空,后据说在阿波罗神的帮助下,波斯人被击退。随着亚历山大征服波斯,小亚地区原先一些灭绝的神谕重新兴起,取代了德尔斐神谕的某些功能,到了公元前1世纪左右,世俗主义和占星术得到不断发展,德尔斐神谕的地位受到冲击,影响力日益衰退。4世纪时,罗马皇帝君士坦丁(312年—337年)转信基督教,这对走下坡路的德尔斐神庙不啻为一次毁灭性打击。随后德尔斐神庙式微的大趋势一直没有改变。394年,随着狄奥多西(Theodosios)颁布禁令,崇拜阿波罗神的行为为法律所禁止,德尔斐神庙也被强行关闭,问询神谕的行为随之终结,曾经辉煌无限的德尔斐神庙黯然地退出了历史舞台。 二 问询神谕的过程 问询的时间有特殊规定,一年中,冬季三个月禁止问询 ,在其它各月份的第7天,德尔斐神谕向人们开放。这每月中仅有的一天也就变得极为重要,为了这一天,人们要精心准备,既包括问询者,也包括神庙的祭司以及Pythia 。 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分别从这一事件的参与双方入手分析。一方面是Pythia和神庙的祭司。在进入神庙前,Pythia除在Castalia河中沐浴之外,还要用神殿炉火中的薰香来净洁身体。祭司主要负责其他事务,比如献祭,祭品由问询者提供,通常为羊 。另一方面是问询者。除了提供祭品,问询者还需献奉一定数量的“圣饼”方可进入神庙。“圣饼”在当时具有价值,这一举措也更多的被视为神庙向问询者变相收取费用的一种手段。如果我们可以对这一费用做一个估算,那肯定有助于我们进一步了解德尔斐神庙的运作,无奈这方面的记载十分有限 。此外,在进入神庙前,问询者也要用圣水净洁身体。准备过程中极为关键的一个程序,即通过观察羊受冷水刺激后的反应判断当日的吉凶。其做法如下,祭司将羊带到阿波罗神像前,向羊身上泼洒冷水,如果此时羊全身抖动不停,那么这一天就被宣布为良辰吉日,人们可以顺利问询;相反,如果羊毫无反应,那么当天就无法问询。这一习俗非常重要,也必须遵循。 我们可以想象问询当日的情形,希腊各地居民纷至沓来,神庙前人声鼎沸 。此时对于问询者来说,他们最关心的是何时可以进入神庙。这就衍生出另外一个问题,即问询次序的安排。实际上,这个次序是有规定的,比如德尔斐人就坐拥优先问询权,但其后的顺序并不固定。有时祭司会将优先权送给某一城邦或某一个人,使他们可以早于众人获得神谕。不过,除一些特例外,大多数人仍要通过抽签决定次序。这时,与其说次序体现了一种荣耀,倒不如说,它更多的起到了实效性的合理秩序的作用。 一切准备妥当,问询者将问询内容以书面或口头形式告知随同祭司,随后在祭司和本地代表 的陪同下步入神庙,西行进入问询神谕的圣室 ,此时Pythia已端坐于三脚架之上,问询者就近一端坐下。随着地下升起的氤氲雾气,这时的Pythia已经开始接神启 ,变得神情恍惚,此时,祭司把问题念给Pythia,接着Pythia对此做出回答。回答的话语有时逻辑清晰,而有时则十分晦涩,祭司将这些话语概括成统一的形式转达给问询者,最为常见的是六音部诗行 ,讲述的方式也接近于史诗。愿意的话,问询者可以将其记录下来。如果问询者是替第三方来问询,那么神谕将被密封起来,由问询者带给第三者。这种情况下,德尔斐祭司通常不会再对此做出解释,如果需要当事人一般请教本邦祭司。在整个过程中问询者要保持沉默,问询结束后,问询者离开圣室。这便是问询的一个大致过程。至于Pythia最初说了些什么,采取了何种形式,我们很难再去考证,所能得到的最可信的也仅是祭司传达给问询者的话语。 在起初,阿波罗神谕可能采用了自己的问询方式 ,后来借用了Ge神谕的一些方式,比如采用女祭司。德尔斐神庙的第一个阿波罗神谕出现在公元前7世纪左右,此后关于神谕的记载也普遍起来,许多作家都将其纳入自己的书中。例如,根据希罗多地记载,当雅典人遭受邻近的Aeginan人攻击时,准备立即反击,但神谕却告诫他们不要轻举妄动,需要三十年后才能报复,否则取胜了也将遭受巨大的损失 。此外传说,吕底亚王Croseus在进军波斯前曾来到德尔斐神庙,想为此次出征求得庇护,阿波罗神给了他如下的答复,“如果这样做的话,你将毁灭一个帝国”,Croseus认为这一神谕是吉兆,便放手征讨波斯。然而,他最终却导致了失败,被推翻下台。其实,这也恰好印证了神谕,“你将毁灭一个帝国”,只是毁灭了自己的帝国罢了 。可以说,德尔斐神谕的发展正是德尔斐神庙兴衰历程的一个缩影。 公元4世纪中期,罗马皇帝朱利安(Julian.Apostate)试图复兴希腊时期的繁荣,便派使者到德尔斐问询神谕,得到了如下答复,“去告诉你的王,雕刻的大厅已经腐朽,Castalia河水已经干涸,神已没有什么可讲的了”,而这很可能是最后的神谕。 三 德尔斐神谕对希腊的影响 把神谕置于整个希腊历史发展的框架中进行研究,我们不难发现,它的作用既独特又重要。尽管有许多学者对它的作用持保守态度 ,但还是无法掩盖其对希腊社会的重要影响。这一影响不仅体现在政治上,如城邦间的争斗,更重要的,应该体现在希腊人的思想方面,如大希腊民族感情的形成。正是由于存在这样一种信仰上的共性,希腊各民族才得以相互促进、不断发展。以下简单尝试从情感角度分析这一作用。 从人类社会发展的角度看,人们对于祖先的崇拜很容易和祭神的观念联系在一起 。摩尔根在《古代社会》中也讲到,“(希腊)所有这些胞族组织和氏族组织,无论大小,都是根据希腊人思想中同样的原则和倾向建立起来的——这就是,把祭神的观念和祖先的观念掺合在一起,或者说,把某些特殊宗教仪式上的集体关系和血统上的关系(真正的或设想的)掺合在一起” 。正是在祭神的过程中,或者说某种宗教仪式上,不同族群间的认同感逐渐增强。尽管也存在具体的利益冲突,但已无妨共同信仰基础上联合趋势的渐强。对于古代希腊而言,地理上的局限性阻碍了相互交往,不利于各民族的交融,但各种宗教节日、体育盛会很好的起到了纽带作用,将不同地区的人集合在一起,加速了融合,“瑟奥尼亚节和阿帕图里亚节(前一种是阿提卡地方的节日,后一种是全体爱奥尼亚人的共同节日)每年一度把这些胞族和氏族聚集在一起以举行祭祀、庆祝活动和保持同气连枝的感情,他们由此加强了大范围的团结而并不削弱小范围的团结” 。德尔斐神谕的出现以及Pythia节 ,正好充当了这样一个纽带的角色,不仅成为希腊各地人民精神上的向导,更为他们提供了一个交流感情、思想、信息的便利场所,使他们相互砥砺、不断进取,朝大民族的方向迈进。共同的宗教、传统、信仰形成了联合希腊的纽带,激发着共同的民族情感。这种民族情感使希腊人把本民族与其他民族区分开来。希腊人称所有非希腊民族为“野蛮人”,这一称谓最初并没有蔑视的意思,而是包含了一种希腊民族联合的情感 。希波战争中,面对波斯人咄咄逼人的气势,正是在此基础上生出的一种共同的民族危机感,使得希腊各邦义无反顾的联合在一起,为了共同的利益,浴血杀敌,这对于战局的扭转、整个战争的胜利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此外,德尔斐神庙的祭司以及Pythia会在教人智慧、节制方面为希腊人提供众多经验和教训。此外,他们还曾协助希腊人制定法律,并且鼓励解放奴隶。即便他们没有走在希腊思想的前端,却也未以教义上的偏狭去妨碍它的发展。他们对希腊许多政策提供了超自然的有益约束,更为分散于希腊各地的城邦间提供了某种程度的良知和道德上的统一 。由此可以看出,德尔斐神谕在整个希腊历史进程中所发挥的作用。 小结 行笔至此,人们也许会问,德尔斐神谕这种话语实践与个体生活乃至城邦历史的关系何以如此紧密,一如前文所述。下面我试着简要回答这一问题,也作为本文的结束。 反观人类历史,神庙和神谕的出现有其历史必然性,是一定社会关系发展的产物,对此前文已有说明,不再赘言。然而,循此方向细细琢磨,便会发现,德尔斐神谕所产生的根源很难解释其日后的昌盛,也即随着社会发展、人们自觉性提升,单纯思想上的规范已很难约束个体(城邦)的行为,那为什么神谕这种话语实践依旧存在甚至是不断强化呢? 也许应该这样解释:首先,随着希腊地区城邦间战争的频繁,神谕本身的政治色彩不断强化,逐渐搅在城邦的利益冲突之中,慢慢掩盖了它最初的内涵。与此相对应的是神谕话语本身的不确定性:一方面,神谕话语十分含混模糊,问询者(特别是强势城邦)可依自身利益做出解释。例如,萨拉米海战前,提米斯托克利遣使者两次前往德尔斐问询神谕,得到了“以木墙来保卫城邦”的神谕,力主海军的他便将此解释为建造海军 ;另一方面,德尔斐祭司很可能会迫于某一强势城邦的压力,对神谕作出曲解。普鲁塔克也曾讲过,为了保护阿波罗神的祭司不受伤害,话语的强解释性变得尤为重要,尤其是对于强势城邦。其次,在城邦间发生冲突时,交战双方都想获得一种道义上或士气上的优先,使其行为成为师出有名的举动。例如,根据修昔底德讲,伯罗奔尼撒战争前夕,“斯巴达人虽然已经议决雅典人的侵略破坏了休战和约,但是他们还派人到德尔斐去问神,他们是不是可以作战” ,这样神谕便成为这一行为的依托,冲突双方都要借助神谕来获得所谓的“正义”,于是神谕继续存在也是情理之中。最后,如前文所述,这还是与希腊民族固有的崇尚信仰、敬畏神灵的思想紧密相连,正是人们潜意识中对问询神谕的肯定,特别是广大城邦居民的热情,才使得这一行为持续发展。 综上种种,德尔斐神谕随着希腊政治的鼎盛而兴旺,也随着它的衰败而式微。这便是德尔斐神谕,也是宗教之于文明重要地位的一个教科书般的范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