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希腊哲学家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受了东方的影响,在这个问题上是存在很大分歧的。19世纪的希腊崇拜者们认为希腊思想是独创的,要是有损于这一点,他们就不能承认;由此引起一种相反的倾向,认为希腊思想完全是外来的,根本否认他们的独创性。著名古希腊哲学史家格思里比较客观地认为,这些意见都是建立在偏见和猜想的基础上,而不是建立在真正知识的基础上的。他说,由于成千件泥版文书的发掘,已经可以正确地说明东方的科学和哲学究竟教给希腊多少东西了。他承认在具体的天文学、数学以及其他一些科学技术方面,东方人早已超过了希腊,是希腊人的老师。他也重述希罗多德和亚里士多德的说法,认为东方人发展这些科学技术,只是为了实用和宗教的需要,只停留在对个别的、具体的事物的阶段,还没有上升到对一般理论的认识。只有希腊人提出"为什么"的问题,由于探究原因,产生了进一步的要求,才得到一般性的认识。火,在埃及人看来是有用的工具,对他们生活的各个方面发生作用;而希腊人却要问为什么同一个火能做许多不同的事情,究竟火的本质是什么?这样就使希腊人的思想大大上升,达到一般的抽象思维,产生了理论科学或称为哲学。正是在这一点上,希腊人超越了他们的先驱者。这具体地表现在希腊人所说的"寻求逻各斯"的思想中。这种说法比较符合实际,为多数学者所接受。那种认为哲学起源于希腊的流行说法显然是荒谬的。其实,早在希腊人许多世纪之前,埃及人就提出了对宇宙本质、人类社会伦理问题的许多想法。希腊人的贡献,勿宁说是使哲学发展为比以前内容更为广泛,包罗万象了。[28]可见人们时常把希腊文化描述为不受其东方邻居影响的天才希腊人自身所产生的奇迹,这并不符合事实。伯克特的著作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反驳了这种谬见,指出正是"在闪米特东方的影响下--如作家、工匠、商人、医治者等--希腊文化才开始其独特的辉煌时期,不久就在地中海世界获得了文化霸权"。[29] 在艺术方面,被称为"原始科林斯风格"(约公元前720-前640)时期的陶器,就有明显地存在东方痕迹。这些东方化的陶器普遍采用东方纺织品或金银工艺品上撷取的图案、动物形象及神话人物。因此,包括希腊在内的这种地中海东部的早期文明,与其说是欧洲的,不如说是属于东方的更为贴切。然而希腊人并不只是对东方风格进行一味的模仿,这一风格处于荷马时代和大殖民时代的过渡阶段,以此为起点,希腊艺术走上了自身发展的道路。 这种风格的陶器多出自与西亚等地有密切贸易关系的城邦。如科林斯、米洛岛、罗德岛等。当时行销很广的"科林斯瓶"上的装饰母题多来自东方。我们知道古代东方叙事性艺术是较为发达的,这种风格在希腊艺术中也得到了反映。一件出土于厄琉息斯的公元前7世纪的双耳瓶证明了这一点。在这件作品上,叙事性的描绘占据了主要位置,尽管还有细小的装饰图案撒布在人像间的空白处。 古代两河和尼罗河流域,在生产实践的基础上形成了丰富的科学知识。数学、几何学、天文学、力学、医学和建筑工程等方面,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古代希腊的许多思想家,例如泰勒斯、毕达哥拉斯、德谟克利特等人,都曾前往埃及、巴比伦甚至到印度旅行和求学,接受东方的知识材料,在这个基础上展开进一步的研究和创新,形成自己的哲学和科学观点。这些思想家自己就坦率地承认是东方的学生。诚如柏拉图所言,希腊人完全是群孩子。 随着迈锡尼文明的衰落,早期希腊与近东的这种联系便结束了。这种局面直到公元前八世纪时才被突破,那时希腊人走出了他们的"黑暗时代",并再次被东部邻居的杰出成就所震惊。这一时期,在小亚细亚的米利都学派开始研读巴比伦天文学家的作品,从巴比伦人那里引进了日钟、日晷并把一日分成十二个部分,[30]开始进行天文学研究,这在后来雅典的哲学学派达到了高峰。到公元前五世纪希腊人进入黄金时代,它在科学、艺术、建筑、哲学和文学方面几乎都表现出了东方传统的影响。 更为重要的是,希腊从东方现成地接受了较高的生产力水平,其标志是铁器即铁制的生产工具以及与此相联系的农耕技术。东方的奴隶制,一般是和考古年代上的新石器时代晚期或青铜时代相应的。大约公元前2000左右,东方发明了炼铁的有效方法。公元前11世纪,希腊人从东方学会炼铁而开始进入铁器时代,这就造成了和铁器相适应的希腊奴隶制这种特殊情况。铁器的推广和使用在东方和在希腊对历史的发展导致出完全不同的结果。如果说东方铁器的发明和使用促使奴隶制崩溃和封建制度到来的话(如中国基本上就是如此),那么铁器在希腊的使用却是加速扫清了原始公社制度的残余和加快了奴隶制度的兴起和发展;如果说在东方铁器的使用导致奴隶社会后期阶级分化形成复杂的阶级关系和尖锐的阶级斗争的话,那么铁器在希腊的使用却导致希腊奴隶社会初期蓬蓬勃勃的政治生活;如果说在东方奴隶社会后期的科学文化成果建筑在铁器为标志的新的生产力水平之上的话,那么在这个基础上产生的正是希腊文明的突然兴起。铁制武器和工具还使希腊人能够有效地在地中海沿岸开拓殖民地,并能抵御北方原始游牧部落的侵扰,使其初建的文明不致被落后的原始部落所消灭。正是铁器工具和较高水平的生产技术,才构成了希腊奴隶制度和希腊文化在早期迅速发展起来的物质基础。希腊文明之所以在奴隶社会早期兴起,归根结底要由这个物质基础来说明。 东方化时代 东方文明对人类的贡献经过希腊、希伯来和基督教一直向西流传,最终到达了近代西方世界。在技术上,这种贡献包括在人们生活中司空见惯的车轮和播种机器;在科学上,则包括对天文学研究的肇始、六十进位制的数字系统──直到今天还在使用,如用度来划分圆,把小时分成分、秒等。美索不达米亚的天文观测最终导致了季节的划分和月相的固定。伴随天文学而来的星相学,美索不达米亚人发明了黄道的名称──公牛座、双子座、狮子座、天蝎座等等;在政治上美索不达米亚把它政治制度中最重要的二项内容传给了西方文明──城邦和神圣王权的概念。城邦制度分布在整个地中海周围的大多数地区,王权──君权神授的概念,君应向神们述职的概念──传入西方社会的本质之中;在法律上美索不达米亚把成文法传给了西方。或许这并不是夸张,美索不达米亚的法律照亮了文明世界的大多数地方。希腊和罗马通过近东的接触而受到影响,伊斯兰世界只是在征服了现在的伊朗,即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中心地带之后才有了正式的法典。究竟现在的法律中有多少因素可以追溯到美索不达米亚已可断定,就如英国历史学家萨格斯(H. W. F. Saggs)在其所著《伟大属于巴比伦》一书中所说的:"有关抵押方面的法律最终都可追溯到……古代近东。" 因此,追本溯源,倒是亚、非地区的文化影响了希腊文化,尤其是从公元前750年到公元前650年的一个世纪里,希腊文化深受东方文化的影响。鉴于上述史实,英国学者奥斯文·穆瑞在1980年首次提出了"东方化时代"(The Orientalizing Period)的概念,[31]不久就为人们所接受,这一概念首次从本质上肯定了东方文化对希腊文化的影响。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在古代地中海世界,原先就存在过一种希腊因素和东方因素相汇合的文化。当然,这种汇合并不是简单的"合并",双方的关系是互动的,并不是始终一方对另一方一边倒的强势影响,究竟是谁对谁的影响大,是由不同时期各种具体而复杂的因素决定的。 注释 [1] 这是句著名的古希腊谚语,形容古老的亚非文化对古希腊文化的影响。 [2] 早在19世纪20年代西方就出版过拉姆赛伊(Sir Wm. Ramsay):《希腊文明中的亚洲因素》(Asianic Elements in Greek Civilization),纽黑文1928年版;比尔德斯莱(G. H. Beardsley):《希腊罗马文明中的黑人》(The Negro in Greek and Roman Civilization: A Study of the Ethiopian Type),Baltimore and London 1929。西方世界最近出版的有关这方面的作品有:罗杰斯(J. H. Rogers):《世界有色伟人》(World's Great Men of Color),伦敦1946年版;詹姆斯(George G. M. James):《偷来的文化遗产》(Stolen Legacy, 1954);瓦尔特·伯克尔特(Walter Kurkert):《东方化的革命》(The Orientalizing Revolution,1982);魏斯特(M. L. West):《赫利孔的东方面孔》(The East Face of Helicon),伦敦1987年版;马丁·伯纳尔(M. Bernal)《黑色雅典娜》等。与伯纳尔观点相异的论作则有:莱福克威兹(Mary Lefkowitz)、罗杰斯(Guy Rogers)编:《修正黑色雅典娜》(Black Athena Revisited),北卡罗来纳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的论文集。作者是考古学、语源学、历史学诸领域中的东方学者、古典学者,他们的文章详细地解剖了伯纳尔的论点;莱福克威兹(Mary Lefkowitz):《不是出自非洲》(Not Out of Africa: How Afrocentrism Became an Excuse to Teach Myth as History),New York: New Republic and Basic Books, 1996。她反驳伯纳尔的非洲中心主义的观点,认为"神话不等于历史,学术自由不等于随便说话,不应把种族主义的标签置于一切事物之上"。 [3] Martin Bernal, Black Athena: The Afroasiatic Roots of Classical Civilization, Volume I: The Fabrication of Ancient Greece 1785-1985, New Brunswick: Rutgers University 1987; Black Athena: The Archaeological and Documentary Evidence, Volume II, New Brunswick: Rutgers University 1991. [4] 孟悦:《〈泰晤士文摘〉:什么是西方文明》,刊《读书》1998年第8期;董乐山《东方和西方,相会终有期》,刊董著《文化的误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3月第1版。 [5] Chinese Socialism Before 1907, Ithaca,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76. 中译本由福建人民出版社于1985年出版。 [6] (美)J. W. 汤普森:《历史著作史》(上卷,第1分册),谢德风译、李活校,商务印书馆1988年5月第1版,第66页;另参阅希罗多德:《历史》,王嘉隽译,商务印书馆1959年6月第1版,第340页。 [7] Donald R. Kelley, Faces of History,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 22. [8] Diodorus 1. 96. 2. [9] 约瑟夫·斯卡利杰(J. J. Scaliger,1540-1609)法国古典学者、语言学家,出生于意大利,曾在荷兰莱顿大学任教,主要著作为《年代学校正》首次将年代学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上。 [10] (美)乔治·萨顿:《科学史和新人文主义》,陈恒六、刘兵、仲维光译,华夏出版社1989年3月第1版,第64页。 [11] Cyrus H. Gordon, Homer and Bible, Hebrew Union Annual, 26 (1955), 1-66; and The Common Background of Greek and Hebrew Civilizations, 2nd ed. (New York, 1965). [12] Michael C. Astour, Hellenosemitica: An Ethnic and Cultural Study in West Semitic Impact on Mycenaean Greece (Leiden, 1967). [13] T. B. L. Webster, From Mycenae to Homer (London, 1958). [14] R. M. Cook, Origins of Greek Sculpture, 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 87 (1967), 25. [15] Christian Froidefond, Le mirage égyptien dans la littérature grecque d'Homère à Aristote (Aix-en-Provence, 1971). [16] A. L. Basham, The Wonder that was India, London 1954, p.230. [17] 据普鲁塔克在《克拉苏传》中记载,帕提亚和亚美尼亚的国王们刚缔结了一个婚姻联盟,当克拉苏的头颅被信使从卡雷(Carrhae)的战场上扔到舞台上时,他们正在观看欧里庇得斯的《巴卡》一剧。见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617-618页。 [18] W. W. Tarn, Hellenistic Civilization, London 1952, pp. 170-171. [19] (日)原随园:《希腊文化东渐史》,杨炼译,商务印书馆1940年版,第45页。 [20] 希腊人的运动会是裸体参加的,故悖犹太人的律法。参阅张久宣译《圣经后典》,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347页。 [21] Henri Frankfort, The Birth of Civilization in the Near East (New York, 1956), 121-137. [22] The Macmillan Dictionary Archaeology, edited by Ruth D. Whitehouse, London: Macmillan Press 1983, p. 14. [23] 黄洋:《来自东方的影响》,刊张广智主编:《世界文化史(古代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2月第1版,第187-188页。 [24] (埃)A. 费克里:《埃及古代史》,科学出版社1956年8月第1版,第100页。 [25] The Macmillan Dictionary Archaeology, edited by Ruth D. Whitehouse, London: Macmillan Press 1983, p. 348. [26] A.Toynbee, Hellenism, Oxford 1959, p.2. [27] (苏)阿·尼·格拉德舍夫斯基:《古代东方史》,吉林师范大学历史系翻译室译,高等教育出版社1959年6月第1版,第227页。 [28] (美)爱德华·麦克诺尔·伯恩斯等著:《世界文明史》(第1卷),罗经国等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1月第1版,第231页。 [29] Walter Burkert, The Orientalizing Revolution, Near Eastern Influence on Greek Culture in the Early Archaic Age, translated by Margaret E. Pinder and Walter Burkert, [30] 希罗多德:《历史》,王嘉隽译,商务印书馆1959年6月第1版,第321页。 [31] Oswyn Murray, Early Greece, Glasgow, Fontana Press,1980年第1版、1993年第2版,该书第6章就名为"The Orientalizing Period"。东方化时代首先是在艺术领域内出现的一个概念,后来这个概念才逐渐引入辅导其他领域。在艺术领域东方化时代也有不同的分期在Corinth主要有Early Proto-Corinthian(725-700) 、Middle Proto-Corinthian (700-650)、Late Proto-Corinthian(650-625)和Corinthian = Animal Frieze Style(625-550) 四个阶段组成;在雅典,主要有Early Proto-Attic(700-675)、Middle Proto-Attic Black and White Style(675-640)、Late Proto-Attic(640-610)等三个阶段组成。关于东方化时代的起讫点也有不同的看法,如725-650 BC、700-650 BC、公元前8-前6世纪、700-600BC,等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