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因其功能不同,读法也各异。 真正的读书至少有两种功能,一种是求知,一种是乐趣,不过这两者常常会融和在一起。因求知而读书,则必求甚解,便有“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的说法。纯因乐趣而读书,没什么世俗功利目的,如陶渊明所谓“好读书,不求甚解”,如金圣叹所谓“雪夜闭门读禁书,不亦快哉!”。 读书因此可分为“乐之者”和“苦之者”。“苦之者”之读书,是“衣带渐宽终不悔,况伊消得人憔悴”,即使苦,也如爱情之苦,心甘情愿,乐在其中。至于五柳先生是“乐之者”之读书,那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全无执着、纯粹雅致人生的境界。 纯粹因乐趣而喜欢读书的人往往挑剔,文字不好的不读,思想太艰涩的不读,节奏太拖沓的不读,与己兴致不合的书不读,……于是为乐趣而读书的人真正爱读的书实际上并不多。 英国散文家兰姆在说到读书的时候,把亚当.斯密、马尔萨斯一概都嘲笑了一通,他觉得这些思想家们的书,没有文字本身的美感。叔本华则更挑,对他同时代的德国学者、作家都表示不屑一顾,无论从思想还是文字本身。 兰姆、叔本华对待书的看法,我并不赞成,读书固然要读伟大的作品,但并非像兰姆所理解的那样——只有艺术性的作品(如他所推崇的莎士比亚、弥尔顿)才是唯一值得读的书,也不是如叔本华所认为的那样,当代的书都不好。前者褊狭,否定了读书的求知功能;后者狂妄,轻易否定了可能的精品。 当然,书还是有质量高低之分,但不是以文体分高低,也不能以作者是否在世来定好差,而是同文体作品以该文体的标准、以及作品本身的质量来确定其价值,例如,我们不能说《奥赛罗》比《理想国》更伟大,我们也不能说死人的书一定比活人的好,不然就成了关公战秦琼,哪儿跟哪儿啊? 流行的书固然未必好,但流行的书也未必一定不好。一个读者带着太多的偏见去读书,本身就可能是只读某类书导致的结果,而这岂不正是智慧的反面?我以为,读书最好是从书籍史入手,例如,你喜欢读历史学方面的,从一些公认的史学名著入手,喜欢读文学作品,从文学史入手起读,大约是不会浪费时间的。不过,书籍史好比学历,公司看学历招人,是为了降低信息成本,一旦工作起来,还是要看员工本身的素质,学历不能决定一切;读书籍史的目的,也是为了降低信息成本,不然茫茫书海,如何选择?读书到一定时候当有自己的判断力,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去读书,即使褊狭,一般而言,最初打下的阅读品味不会太低。 我9岁那年,从父亲那儿拿了一本《外国文学艺术家轶事》看,知道了许多世界大文豪的好玩故事,于是就找他们的书看,结果一发不可收,从热爱法国文学直到最后酷爱俄罗斯文学,对这两国的文学巨匠基本上都不陌生。其后果也是对文学作品极为挑剔,可以说基本上没读过什么滥小说。从我自己的经验里,我知道这就是读书籍史的好处,这样建立起来的品味会是终生的,而且因此会对许多作品瞄上几眼,就大致知道它的水平在哪里,上当的概率很低。 我遇到过很多没有读过《红楼梦》的人,遇到过更多没有读过《战争与和平》的人,我以为如果有时间读别的书,为什么不读它们呢?实际上这就与接触文学史少有关。读书固然有个人偏好,但公共的审美标准也是存在的,不然何以《史记》是名著,而《清史稿》却没法成为名著呢? 文学史接触得少,容易导致阅读的无章法,容易导致对公共审美的标准缺乏理解,这就会导致其对文字的敏感度差。有些翻译者中文水准很臭,以为懂几个外文字母就能搞翻译,还偏要挑大师作品糟蹋,实在让人哭笑不得。比如俄国文学大师蒲宁的名著《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有个译林出版社的译本,语言水平极差,我看了十几页就看不下去了(在可见的四个译本里是最差的,与戴骢先生那个译本更是天壤之别),更糟糕的是居然还有出版社愿意出这样的滥货。这让人很无奈地想到句玩笑话:“今天你咋这么难看,被谁翻译了吧?” 在中国,读书除了求知和乐趣这两种功能之外,还有一种功能,就是“愚化”功能。例如,中国的考试制度决定了人们在进入大学、研究生学习阶段之前,为了考试通过,常常要读一堆垃圾,例如“政治”教材、“历史”教材等等,即便是一些专业课的应试教材,也是烂得要死,这种复习应考的“读书”(真是玷污了这两个字)是负面的读书,比不读还要糟糕,读这些教材,离读书最远,大约相当于从地球到银河系中心的距离。 本文不得不将这一中国特色的读书功能从读书中删除。还是言归正传,说咱们自己的读书。 大部分人的读书,往往兼具乐趣和求知。对于做学问的人,书常常被分为床头书、书柜书和案头书,床头书、书柜书要多,案头书要少,是为闲读、泛读和精读。仅仅求知的阅读,往往容易造成读书的紧张,过于褊狭的阅读反而会离知识更远,这是许多勤奋的蠢人最爱干的事情;仅仅乐趣的读书,往往造成懒散与驳杂,缺乏深邃的学思,如果学人如此读书,便是章学诚所谓“横通者”的常见毛病。 观堂先生在《人间词话》里有过一段名言,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第一境是博览群书,第二境是专精,第三境是成功。 不过,这说的是做学问的读书法,是对学问家——甚至是大学问家的要求。不是对常人的要求。通常的读书人,我倒以为以乐趣为主、求知为辅者更好,毕竟人有各种不同职业,不必个个都去做学问,这社会要全是做学问的人,多没意思?对绝大部分人而言,倘若读书只是其重要乐趣之一,甚至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那么这个社会便是比较祥和安宁的,人的素质也会相应地较高。 俄罗斯人可能是全世界最爱读书的民族,他们读书便是以乐趣为主的读书,无论什么时代,哪怕苏联时期,俄罗斯人都对艺术家们抱有高度的敬意,俄罗斯之所以累出大文学家,很大程度上是他们拥有高水平的读者的产物,直到今天,莫斯科广场上的普希金雕像下面,每天都有很多鲜花,这便是很好的证明。那些酷爱普希金、艾赫马托娃、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蒲宁、帕斯捷尔纳克的人们,并不个个都去舞文弄墨,他们只是热爱文学艺术——实际上他们并不仅仅热爱文学,还热爱其他一切艺术,这样的人生自然会是丰富的,他们的心灵也当然会是相对纯净的。从一定程度上说,诗歌、散文、小说、戏剧以及一切艺术发达的程度,反映了一个民族总体精神水平的高低。 有个开私家出租车的朋友,多次跟我叹息,说生活太空虚,没事干,后来他以党员的身份,印了一张表示愿意助人的名片,上面写着“有事您说话”。看了这名片,我很感动,也很为他无奈。我问他平时都干些什么,他说没什么事可干,愿意帮助别人,但别人都有戒心,不相信他助人的真心。我说,你何不读读书,读自己爱读的书,他说没这习惯。 确实,于中国人而言,没多少人有读书习惯。记得2005年,新华网统计中国人有读书习惯的比率是5%,2000年是7%。不知道再过五年,会不会变成3%?如果一个民族,不能从读书中获得乐趣,意味着这个民族缺乏求知欲,也缺乏享受精神生活的渴望,真够唯物主义的!黄山谷说:“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倘若他生逢当今这“汉唐以来前所未有的盛世”,不知道会怎么想? 很多年来,我都明白,为什么呆在北京不肯挪窝(作为普通生活,这个物理环境一流糟糕的城市,恐怕是全中国最不宜居的城市),是因为回到老家,可见的书太少,除了我的书虫子父亲之外,可交流的朋友寥寥无几。那种闲适的小镇,人们有充裕的时间,但是都被耗费在麻将桌上,鲜有人以读书为乐者,那样的生活,我想起来就感到惊讶——为什么人可以那么不需要精神生活? 我想,除了北京,在中国,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呆,因为,全国出版的各种书都可以在这里买到,这里可能还汇集了中国最多的读书人。 没办法,我是个读书人(上天保佑我不是学者),乐趣为主,求知为辅。 2007年12月27日於追遠堂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