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宾格勒是第一个把中东文化视为一整体的学者,他能慧眼透视犹太、波斯、加尔底亚、早期基督徒、拜占庭、回教的共同点。这又是一个很精彩的辨证,看了这个辩证我们才知道,今天的希腊人尽管在血缘和语言上和古代希腊人还很有关联,但在文化上已非常倾向中东文化了,它已丧失了古代希腊罗马文化的基本精神,而近代西方的精神对它而言根本是外来的,还不如土耳其文化亲切。所谓“上古→中古→近代”,表面上好像是西洋史的三部曲,其实背后隐藏了三支完全不同的文化圈体系,这和一脉相传的中国史完全不同。明清时代的文化主题可以上溯到商周时代,但上古希腊、中古近东、近代西方的文化主题可以说是各不相干。史宾格勒是最先看出这一点的人,如果不是他的剖析,我们对今天西方人提供给我们的“世界史”不会有那么透彻精辟的认识。 基督教传教士向来以西方文化的先进来应证基督教信仰的优越性,可是看了史宾格勒的书后不免有所怀疑。第一,如果能以某一时代的最先进文明来应证其宗教信仰的优越性,那么活在中世纪的人们就应该去信儒教、佛教、回教和拜占庭的中东式基督教,而不是西方式的基督教,这两种基督教的不同,史宾格勒已经分辨得很清楚。如果要我简单明了的解释一遍,我可以说,中东式的基督教含有尼采所说的“奴隶道德”的成分,强调“忍耐”、“顺服”等美德,要人做上帝或君王的顺民,又含有神秘教义的色彩,在圣礼方面最重视“群众的洗礼”。如果用马克思的观点来讲,这种宗教是典型的“穷人的鸦片”,生长于加利利的穷乡僻壤之中。西方式的基督教含有强烈个人中心的“强制道德”的成分,拒绝同任何和它自己不一样的宗教亲善或妥协,又具有积极侵略世界、改造世界、同化世界的理想特质,并引进了个人告解或忏悔的制度,成长于罗马大教堂般的华丽环境里。听起来好像很抽象,我举一个例子大家就明白了。像景教就属于前者,天主教和改革宗都属于后者。而中古时代最先进的文明在中国、在印度、在回教世界、在东罗马帝国,无论如何,轮不到西方!第二,虽然德国社会学家韦伯已详细分析基督教[22]对近代资本主义发展的贡献,但我的问题还是存在:到底是基督教改变了西方文化还是西方文化改变了基督教本身?因为原始的基督教是中东式的,和回教、犹太教、拜火教的精神非常类似,是像绵羊一般的基督教;近代的基督教却是西方式的,不论是天主教或改革宗,都有非常类似的精神,是像狼一般的基督教。起初是成熟的中东文化以其基督教征服了原始草昧的西欧日耳曼——拉丁世界,等到中东文化进入文明阶段,也就是它到了逐渐僵化的阶段,产生了阿拉伯人与土耳其人的国际性大帝国,另边厢慢慢成熟的西方各国以自己的文化风格重新改造了基督教,把基督教的中东成分逐渐剔除出去而完成自己的宗教特色。这样看来,西方之所以先进主要应归功于某些西方文化本身的特色,与基督教[23]的关系实在不大,而今日西方社会之所以混乱,西方人心灵之所以空虚,主要也应归咎于某些西方文化本身的特色。第三,西方经济与科学的发达真的应该归功于基督教?资本主义,说穿了,不过是一种“赚钱的主义”。如果我们把记载耶稣基督言论的四福音书拿来检验,简直找不出任何一句话支持或启迪资本主义的发展,相反,耶稣基督的思想甚至还有社会主义的倾向!耶稣根本不赞成人们“在地上”积蓄财富,还说了财主很多坏话。说明白点,一个完全由耶稣教义所支配的社会也许可能出现繁荣的商业,但绝对不可能出现利滚利式的近代资本主义。那为什么资本主义会出现在欧洲呢?因为欧洲人对耶稣基督的信仰是西方式的,不是中东式的,由于文化障碍而大量曲解了耶稣的教义。至于说基督教信仰对近代科学有很大的帮助,甚至大科学家们大多都是基督徒,这种论调无法解释中东与西方的文化差异。在中东各国,无论哲学和科学怎样发达,都不可能与神学思想抵触,无论是正统教派或是异端邪说,没有任何一派企图怀疑或否认神的存在,他们之间的不同只是教义的分歧罢了,不会危及神学的地位。可是在西方各国,情形就不是这样。在科学和哲学不发达的时代[24]只能委委屈屈地作“神学之婢”,一旦科学和哲学发达起来,无神论就出现了,那些思想不成熟的人就企图将神学丢到垃圾桶去了!为什么会如此?我们难道想象不出西方人内心深处有一种非常强烈而独立的叛徒性格?这种性格是中东人绝对不敢有的!以下就是我提问的重点:只有在西方社会,科学一旦兴起,就会危及神学的地位;也只有在西方社会,才会产生带给我们现代人无数便利福祉的近代科学[25]。请问为什么会这么巧合?只有在欧洲,科学和宗教竟会这样抵触?究竟是西洋人改变了基督教,还是基督教改变了西洋人呢? 文科向来分为文、史、哲三大类,其中,历史是最特殊的一类。文学诉诸情感,其目的在唤起读者的同情与共鸣;哲学诉诸理智,其目的在寻找对表面事物更深一层意义的解释。所以,中学生多喜爱读文学,大学生多喜欢读哲学。但历史介于情感与理智之间,你能轻易地将它转化为文学,也能轻易地把它转化为哲学。就我个人而言,我之所以特别喜爱历史,是因我认为科学与哲学太硬太真,文学与艺术又太软太假,而历史则是半真半假、软硬适中的学术。说到假,历史都是今天以前发生的事,有一种模糊飘邈的距离感,又比较缺乏临场的现实感;说到真,历史都是确实发生过的事,容不得神话、小说、传奇之类来鱼目混珠,所研究的客体绝非凭空虚构,有很大的现实意义。文学、哲学、政治、经济、宗教、艺术、科学、医学、战争、性爱、社会组织等等都各有其发展经过,有其源远流长的历史。历史表现在对过去事物的纪录之上,这些纪录,不论是其态度是客观或主观的,也不论其目的是“发思古之幽情”的浪漫主义或“鉴古以知今”的功利主义,都是文化的记忆。任何一种文化,任何一个国家民族,如果它的过去是一片空白,那么它的现在也就没有任何生存的意义,没有目的,没有感觉,没有传统,没有出路。世界上最能证明文化的存在与纪录生命的意义的莫过于历史,而史宾格勒的历史哲学气魄与视野之大确实令人耳目一新,不同凡响,因此成为比较文化学最早的经典之作。总之,看他的书会有“平衡”作用,“平衡”西洋人对希腊与基督教的夸大赞誉,“平衡”过分乐观的理想主义,“平衡”对科学进步的无限向往。但对他对于“文明”处处否定的看法,我们则要抱“尽信书,不如无书”的态度。 西洋文化和其他文化到底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竟使它成为近代人类的主流文化?这些“本质上的不同”的优点何在?缺点何在?西洋文化和中东文化的主要差异何在?西洋文化和希腊文化的主要差异何在?埃及文化和巴比伦文化有比希腊文化更高明的地方吗?中国文化和埃及文化有相似的地方吗?印度文化和希腊文化有相似的地方吗?世界各国的文化有共同的命运吗?对以上各项问题,史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提供了最令人拍案叫绝的答案! 我以前在台湾的时候就已累积不少关于中国史与西洋史的知识以及一点点关于印度史与日本史的常识,可是这么多零碎的知识既不能生吞活剥,又不能毫无下咽,只能得到一片乱糟糟的历史“印象”。虽然不能说毫无系统,但在整合世界史方面肯定是无能为力的。中国人的历史观太强调中国史与西洋史相提并论的观念,显然是认为单单中国文化就足以作为东方文化的代表;西洋人的历史观从不承认西洋史和世界史有什么不同,对他们来说,那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所以,两者都不能尽如人意。 历史有什么用处?我们为什要要知道历史?为什么我们不以知道本国史为足,还想知道一点外国史?因为我们想要了解彼此!因为这是一个世界村的时代!当欧洲人不能分辨泰国人与台湾人,他们把所有黄皮肤的都叫做“中国人”;当亚洲人不能分辨德国人与法国人,他们把所有白皮肤的都叫做“老外”。在这种情况下,科技再怎样的发达,经济再怎样的国际化,通讯再怎样的发达,我们都不能认识世界,只能看到一堆白皮肤与黑皮肤的人种基因罢了![26]怎样才能认识人类世界?怎样才能知己知彼?在这方面,自然科学的贡献不如人文科学,但在人文科学中,只有历史才能提供最大的助益。即使你通晓德语和法语,如果你对历史所知甚少,也不可能对德法两民族有完整的认识。若对人类世界有兴趣,很难不对历史发生兴趣。 可是在我接触史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之前,我只能得到“比较有系统的知识累积”,看不到“真正天才的创见”,尤其看不见对世界史的完整、深入的解释。史宾格勒的解释其实是抄自歌德的,但歌德只是提出大纲而已,并没有把它应用到世界史去,史宾格勒却应用得淋漓尽致。史宾格勒的史观是“文化史观”而非“民族史观”,因为他认为,不是民族塑造了文化,而是文化塑造了民族,在同一文化的羽翼下,不同的民族各自发展。尽管个别的民族性、语言、历史机运都不相同,但他们的文化人格是一致的,文化主题也是一致的。史宾格勒所谓的“文化”等于我们今天所说的“文化圈”,所以他兴致勃勃地讲中东文化和西洋文化的不同,但讲起德国与法国的文化差异却没那么起劲。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