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中表现出来的春秋时代,在社会风气上,是充满着悖论的。一方面弑君、叛乱、好勇斗狠、争权夺利、父子兄弟相互残杀、父娶子妇之类的事情层出不穷。另一方面,赋诗之会、战场上以礼相待、甚至要慰问战败的敌人,却也得到人们普遍的认同。到底什么才是春秋时代社会风气的真相呢?孟子说:“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孟子·滕文公下》)并云:“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显然是夸大其辞的。春秋之所以给我们造成乱世的印象,固然与儒家宣扬自己的学说的努力是分不开的,这其中最重要的人物,自然是孔子和孟子。春秋之时,战争、事变虽然不少,但那时很多个诸侯国在二百多年的时间里发生的,如果考虑到每个诸侯国(包括周王室)发生事变的频率,只怕并不会比我们这个时代更混乱,更不堪。大家不妨想想二十世纪的世界和中国,又有多少令人发指的事情以及巨大的政治变动,如此想来,春秋战争的规模和对人们生活的影响,似乎很有些不足为道,就是那些我们能看来道德败坏的地方,也不过是现代人或者后世人的偏见而已。或者还应该说,春秋时代留给人们如此印象,跟那时留下的有限的文献的类型有关系,也与孔孟之徒过去崇高的政治理想有关。 据说现在是中国历史上难得一见的太平盛世,但是想想彭宇案、想想老毛斗争手段之残酷无情、许霆案、艳照门、……我们真的敢说,我们这个时代,比春秋时我们的祖先生活的更为宁静,更为道德吗?细想一番,只怕凡是能够尊重事实的人,都会变得谦虚一些,不必如罗素讽刺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把自己的时代,看作是历史的顶峰,而把古人的成绩刻意地加以贬低。 当然,春秋时代也绝非什么世外桃源,只要看看《左传》、《国语》、《史记》,就再也清楚不过了。我们只能说,那个时代实在是中国历史上极有特点的时代。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看到《左传》上有很多今天看来很怪异的事情。不妨抄录两则: 鲁庄公十一年传:十一年,夏,宋为乘丘之役故,侵我。公御之。宋师未陈而薄之,败诸晋(右加耳朵旁)。……秋,宋大水。公使吊焉,曰:“天作淫雨,害于粢盛,若之何不吊?”对曰:“孤实不敬,天降之灾,又以为君忧,拜命之辱。” 你看,两个诸侯国夏天刚打完一仗,到了秋天,宋国洪灾,鲁庄公就派人去慰问。宋国国君也没有觉得鲁国人是为了看他们的笑话,幸灾乐祸,反而对鲁国的使臣深自检讨自己。 《左传》桓公五年:王夺郑伯政,郑伯不朝。秋,王以诸侯伐郑,郑伯御之。王为中军;虢公林父将右军,蔡人、卫人属焉;周公黑肩将左军,陈人属焉。郑子元请为左拒以当蔡人、卫人,为右拒以当陈人,曰:“陈乱,民莫有斗心,若先犯之,必奔。王卒顾之,必乱。蔡、卫不枝,固将先奔,既而萃于王卒,可以集事。”从之。 ……蔡、卫、陈皆奔,王卒乱,郑师合以攻之,王卒大败。祝聃射王中肩,王亦能军。祝聃请从之。公曰:“君子不欲多上人,况敢陵天子乎!苟自救也,社稷无陨,多矣。”夜,郑伯使祭足劳王,且问左右。 周天子与郑庄公闹矛盾,虽说名义上是君臣,但实际上不过是两个邦国之间的战争。偏偏打了胜仗的人,并非兴高采烈,反而要派大臣连夜就去到敌营中去问候受伤的周天子。 其他如成公二年齐晋鞌之战中,晋国将领韩厥在战场上对齐顷公行礼之事,成公十六年晋楚鄢陵之战,晋国将领郤至对楚共王行礼之,等等,我们还可以找出不少。 历史永远是复杂的,一如人性的复杂。人类的文明和野蛮,也绝非可以采用一刀切的办法,就可以划分、认识清楚的。文明、秩序、道德与野蛮、混乱和不义是所有人类社会中都必然存在的要素。春秋的历史也是如此,残酷的生存竞争的存在,显示出人性恶的一面;反之,在讲求礼仪的一面,又显示出人性向善的一面。 顾炎武在《日知录》卷十三有《周末风俗》一条,也是专门谈春秋时的社会风俗和风气的,很有启发性,不过,亭林对于三代,是相当偏爱的,不免美化之嫌,所论三代之事,每每有为而发,是我们读书时特别要加以注意的。抄录如下: 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宗周王,而七国则绝不言王矣。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春秋时,犹论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之矣。春秋时,犹宴会赋诗,而七国则不闻矣。春秋时,犹有赴告策书,而七国则无有矣。邦无定交,士无定主,此皆变于一百三十三年之间。 这样的变化,正说明春秋、战国之间社会变化剧烈,所以用亭林在此所言,可以印证何兹全先生把西周、春秋视作同一个历史阶段的认识。(《中国古代社会》,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至于期间的原因,是很复杂的。但要而言之,则不外西周初年基于宗法制度而建立封建制度(此封建非彼封建也,乃封邦建国之谓也。),以及由此而逐渐形成的礼制和亲亲之道的维持和破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