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布洛赫的头衔不多,却全都让人印象深刻:法国最伟大的中世纪史专家,年鉴学派的创始者与一代宗师,两次世界大战的参战者和反法西斯战士,求学于德国又被德国人杀害的史学天才,等等。近两年来,随着他的巨著《封建社会》(商务印书馆,2004)被译为中文出版,布洛赫在中国史学界的位置,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与布洛赫的崇高声誉比起来,这册《为历史学辩护》实在小得可怜。它是一部遗稿,还是一部残稿。译成汉语,尚不足十万言。不过,早有人说过,此书是年鉴派史学的宣言书。而且,它的整理者,是布洛赫的好朋友、年鉴学派的另一位创始人和史学大师费弗尔。两位大师打造一部小书,正印证了一句俗语:只要温馨,小屋子也能成极乐世界。 这部残稿主要写于1941年下半年和1942年上半年的二战期间。布洛赫在献词中说:国难当头,感时伤世,草此小书,聊抒忧愤。同一时期,钱锺书也曾写道:“《谈艺录》一书,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1944年,布洛赫惨遭纳粹杀害,年仅58岁。所以,这本小书虽然与费弗尔的《为史学而战》(1953)构成法国年鉴派史学思想的双璧,却因其为感时伤世的忧患之书,而带上了浓重的悲壮色彩。 以实践显明理论 谈到此书,人们多强调它的通俗性。因为,它主要不是写给同行看的,而是为“满足大众的好奇心”而写。布洛赫开篇即申明,他写此书的动因,只是要回答小儿子的一个问题:历史有什么用? 但是,人们似乎忽略了布洛赫对此书的另一定性:“手艺人的工作手册”、“技工的笔记本”。这绝不仅仅是布洛赫的谦虚。法国哲学家保罗·利科就曾说过,此书是工匠为反映本人技艺而创作的专著。在《法国史学对史学理论的贡献》小册子中,利科给整个年鉴学派戴了顶帽子——“历史学家的技艺”。这就向我们提供了一个暗示:此书是历史学家的经验总结,而非历史哲学家的名理思辨。 简单讲,欧洲大陆的史学思想,可分为两大系统。德国史家兰克代表的是科学史学的传统,以据实直书为原则。尼采和康德则代表了批判的历史哲学的两种形态,主要在认识论与知识论领域对历史进行高度的哲学思考。法国人雷蒙·阿隆的《历史哲学导论》(1938)即属于后一系统,保罗·韦纳的《怎样写历史:方法论》(1971)则属于前一系统,马鲁的《论历史认识》(1954)则反映了融合两大系统的努力。惟独20世纪法国史学的教主——年鉴学派,既不属于这一系统,也不属于那一系统,可似乎又与两大系统都有关联。 年鉴派的历史或史学思想,不同于历史哲学家的“空口说白话”,而是基于深厚的历史研究经验。所以,他们的立论,更容易让史家及普通读者信服。不过,也正因如此,年鉴派史家都不太善于系统地、条分缕析地把自己的思想说清楚,总给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模糊影响、混沌未凿的感觉,需要读者去拼合。思想家们会指责说,他们是职业历史学家,缺乏哲学头脑,根本就不熟悉认识论方面的讨论,就算有一点方法论,也不过源于史学技艺。年鉴派自己则会说,只有建立在实践基础上的论点,才立得住脚;只有处于历史学实践的潮流之中,才超常出众。因此,要了解年鉴派的史学思想,绝不能仅仅听他们“说”什么,还必须看他们“做”什么。布洛赫这本书的立足点,就在如何“做”上。 所以,在此书的字里行间,我们会明显感觉到,谈起史学思想,布洛赫就像是挤牙膏,显得既寒窘,又笨拙,可是一谈到历史考据学,立即思如泉涌,手滑笔快,要山得山,要水得水,口中的话加快了频率都说不完。通过布洛赫来体会欧洲人的考证功夫,真让我们觉得原来他们也“很乾嘉”。甚至他所指摘的毛病、所使用的词句,都让我们觉得很亲切。诚然,史学家的习性,是不分国界的。 1929年1月,布洛赫与费弗尔共同创办《社会经济历史年鉴》杂志,成为年鉴学派形成的标志。他们上来便声明,不追求专门的方法论和理论撰述,而是通过实例和具体研究来“显明”自己的理论。这一价值取向,使得年鉴派靠着自己的研究著作,而不是靠着系统的理论阐述,成为了法国史坛的霸主。 俗言: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年鉴学派“以实践显明理论”的特点,自然非常投合深受乾嘉学风影响的中国史家的脾胃。当然,年鉴学派绝不轻视理论。但是,比起历史哲学家,年鉴学派确实不擅长理论思辨。所以,我们不能奢望从布洛赫的小书中读出康德或黑格尔一类的感觉。 扬弃实证主义 这里自然牵涉到年鉴学派与实证主义的关系问题。笔者觉得,人们过分强调了年鉴派与实证主义史学之间的断裂,却忽略了他们之间的关联。 布洛赫受过完整的实证主义史学教育。他的老师瑟诺博斯1898年曾经与朗格诺瓦合著《历史研究引论》,被誉为实证主义的史学理论总结,在上世纪20、30年代的中国风行一时,名气仅次于鲁宾逊的《新史学》。深厚的实证主义教育和影响,在布洛赫身上是不可能淘洗干净的。 布洛赫确实反对实证主义。不过,他所反对的实证主义,主要指孔德哲学的机械化和不通融,特别是反对将19世纪的自然科学概念机械地套接到历史研究当中。所以,在谈到将实证主义应用于历史学的涂尔干学派时,布洛赫说他怀着无比的感激和敬意,除了赞扬,几乎没有批评(第11页)。可在评论浪漫主义史学时,他却用了醉鬼的孩子、狂欢滥饮一类极富攻击性的词语(第13页)。他与实证主义的关系,属于扬弃。而他与浪漫主义,才属于对立。 实证主义追求肯定性、明确性、确定性和可证明性。据此,孔德主张严格区分真实与虚幻、有用与无用、肯定与犹豫、精确与模糊、肯定与否定。布洛赫修正了这些概念,改变了它们之间的关系。他说,历史学具有不确定性,不遵守一成不变的思想模式。所以,他同样追求客观性,却并不是那种可以与物理学相媲美的客观性。他当然重视文献搜集和考证,而且强调“必须遵守考证的法则”(第67页),但他并不把历史学简化为文献搜集和考证(博学)。他也相信文献中包含事实,但并不相信事实就在文献中。与实证主义一样,他重视把偶然事件联系起来,重视文献的编年顺序,也同样重视历史上的个人,但是,他不把历史学的任务局限于此。总之,他扩大了实证主义的范围,突破了实证主义的界限。他对实证主义,是添加、扩展、超越,而非断裂。所以,看到他批评实证主义,就认为他们之间势不两立,笔者以为是值得商榷的。 其实,实证是历史研究的基础,实证主义是历史认识的基础。历史学家固然不能满足于实证,但任何史学流派却离不开实证。当然,实证主义者断不可自以为天外无天,人外无人,尽管他们同样可以振振有词地指责布洛赫和年鉴派。 布洛赫所以能扬弃实证主义,从根本上说,是由于他能够紧紧盯着自然科学的最新进展,“远远地尾随着科学上的伟大思想”。他深刻地认识到,气体动力学、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以及量子力学,已经使传统的科学概念发生深刻变化,科学开始“以无限的或然性取代确定性,以永恒的相对可测性概念取代绝对的可测性”。人的器官、精神状态、饮食和健康等等,无不发生了变化。但是,他坚信,永恒的根本性的东西依然存在(第36页)。如历史学的最高价值,就永远是“真实”。《为历史学辩护》一书最令人激动和钦敬的地方,就在这里。 总体史思想 布洛赫既是年鉴学派的开山,自然属于过渡性人物。后世年鉴学派拾级增高,实已去圣日远。从年鉴学派的典型形态看,他们对实证主义的扬弃,主要在于由个人、事件、政治、单位,转而重视群体、结构、社会、总体,以及情势、周期、增长、范畴、群体、阶级等等。就是说,跳出庐山看庐山,更注重时间跨度大、节奏较慢的历史。这种历史,被人称作“基本上静止不动的历史”,“人类与周围环境关系的历史”,无名无姓、深刻和沉默的历史,等等。传统的政治史、外交史、事件史、个人史,变成了地理史、经济史、社会史、群体史。借梁启超《新史学》的概念来表述,就是由“君史”变成了“民史”。“历史时间”,也成了所谓的“地理时间”。年鉴派就像是坐着航天飞机上天的宇航员。他们所看到的地球,完全是一个没有疆界的“整体”,即“整个社会实在”、“时间上的统一体”。这就是年鉴派所说的“总体史”。 总体史(Universal History)是布洛赫此书的核心概念。他说:“历史研究不容画地为牢,若囿于一隅之见,即使在你的研究领域内,也只能得出片面的结论。惟有总体的历史,才是真历史,而只有通过众人的协作,才能接近真正的历史。”(第40页) 但是,布洛赫并没有对总体史概念作详细和深入的阐述。我们不妨借助我国著名史学家 周谷城说,史料是历史的片断,从片断中可以发现完整的历史,但完整的历史决非等于片断的史料。历史是一个完整的整体,如果将历史的某一部分从整体中抽离出来,那就不能得到正解。历史完形论就是“对历史整体的认取”。布洛赫则说,单一历史事件实际并不单一,因为它“产生于总体的社会状态”。“一个教义包含着人类环境的所有问题”,“小小的橡子可以长成参天大树,但离不开适宜的土壤和气候条件,而这些条件又超出了胚胎学的范围。”(第27页) 可见,所谓“总体”,是个有机体、生命体,是各种“关系”的结合体和综合体。典型的总体史,应该不是国别史或世界史(国别史的拼合),而是全球史(国别史的交融)。 那么,如何认取历史整体呢?布洛赫归之于“长时段”,周谷城则归之于“通史”。“通史”的时间跨度,必然是“长时段”的。 可是,这种总体史的起点、结构的分界点在哪里呢?布洛赫似乎不喜欢人们探讨“起源”的问题,特别是为了某种价值而去追寻历史的起源,认为它是“历史死敌的化身”或“判断癖”。他的这种态度,难免使得“总体史”概念带有某种理想色彩。而周谷城,同样没有回答一个根本性的提问,即到底应当用一种什么样的著作体裁才能完整地再现客观的“历史完形”。他们两人都只给了我们一个轮廓,仿佛是古代国家间的边界。所以,极端的年鉴派,忽视短时段,讨厌事件,甚至否定叙述,饱受争议,必不能免。 可爱的史思 比起“总体史”这类宏大构想,布洛赫的具体史思,更加可爱。 他认为,历史首先是一个审美的对象,它千姿百态,富有美感,令人销魂。因此,历史研究是一个娱乐的过程。因为历史可供审美、娱乐和消遣,所以人们才对它有兴趣。就此而言,大仲马的读者均是潜在的史学家。他又认为,历史学家只有具备想象力,才能将古代文献中记载的情景拼接成形(第38页)。史家如对文明掉以轻心,伪史就会殃及信史。他在书中使用了若干“掘土机铲子”一类的妙喻,甚至告诫人们一定不要让历史学失去诗意。既然情感不会损伤理智,又何必对历史的诗意惶惑不安呢? 读了这些充满人情味的感性话语,简直让我们不敢相信他会向往“总体史”这类“非人”的历史。可是,我们明明看到,在布洛赫笔下,“人”占据着第一重要的位置。他说:“优秀的史学家犹如神话中的巨人,他善于捕捉人肉的气味,人才是他追寻的目标。”(第21页)历史学就是处于时间中的人类的科学。如果历史学不能掌握人类,那充其量只能算是博学的把戏而已。在给费弗尔的献辞中,他说,他们并肩作战,只是“为了使历史学更富有人性”。 我们甚至能在布洛赫笔下读出克罗齐的味道。比如他说,史学家并非抽象地思索人类,在他们的思想中总是注入时代的气息。这不就很有克罗齐所谓“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的意味吗?在布洛赫笔下,历史与现实是贯通互动、双向交流的。一方面,对现实的曲解和困惑往往源于对历史的无知;另一方面,过去并不能完全说明现在,现实知识却可以帮助人们更直接地了解过去。因此,他反对史学家成为古董迷,呼吁将历史学的范围延伸到当代。他甚至说,对现实一无所知,欲了解历史必定徒劳无功。置身现实、感受生活、热爱生活、理解生活,是史家的主要素质。故尔,史家研史,可以由近及远、倒溯而上。这不禁让我们想到钱锺书的名言:“自省可以忖人,而观人亦资自知;鉴古足佐明今,而察今亦裨识古;鸟之两翼,剪之双刃,缺一孤行,未见其可。”(《管锥编》第171页)更让我们想到马克思的名句:“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 布洛赫还说了一句非常深刻的话:“一个社会如果可以完全由前一代任意塑造,那么,其社会结构必然像无脊椎动物那样软弱无力。”(第34页)他还说:“即使已经消失的历史对象,也有其现实价值,因为,它能够让我们与流传下来的东西相比较。”(第36页) 可是,布洛赫坚决反对在史著中卖弄词藻,更不能容忍谣传和传闻逸事。他排斥经验主义,视历史为知识的源泉,认为它可以满足人们超物质利益的求知欲望,同时反对将历史仅仅当作精神的奢侈品。他的思想趋向,毕竟在对历史的理性分析上。所以,他最终将历史学定义为一门分类适当、日益言之成理的科学。可是,在理性与情感、人与非人之间如何协调,他却并未给出令我们满意的解答。 对译本的一点意见 1992年6月,此书曾由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题为《历史学家的技艺》,标明原版是巴黎阿尔芒·戈兰出版社1974年本。这家出版社的老板是年鉴学派的支持者,故年鉴杂志创刊号就是在这家出版社出版的。此次译者修订再版,采用“为历史学辩护”的书名重新推出,却未标明所据底本,修订情况也未作说明,这不能说不是一个缺憾。 从夹注看,此书似乎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但布洛赫是用法文写作的。据悉,1993年法国曾出版此书的修订本。这些,自以说明为佳。 布洛赫说过:“一部严肃的史书总会附有参考资料的目录和引文出处”,“每一本名副其实的历史著作都应该包括一章自白,或在适当的地方插入几段,小标题可写成‘写作缘起’”(第61页)。准此而言,书中一些偏僻的外国人名,如果首见时能标出原文,并且在译文中加些译注,就更好了。 《为历史学辩护》,[法]马克·布洛赫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7月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