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在论及思想创获之可能性时谓:“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载刘桂生、张步洲编《陈寅恪学术文化随笔》第17页)这里谈的是学术研究所宜采取的立场位置,如何才能做到既有本源,又可高屋建瓴,即使没有“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魄,也可以因了“荡胸生层云”而使自家的学问气象有所洗涤澄净。 不过这是比较大的命题了,陈寅恪在谈到学术创新的时候,说过这么一句话,日后亦常为来者所引用,大意是说必取纸上原有之旧材料与地下发现之新材料相互印证,为近世学术发展的一大要件,不可不察。这里说到的,倒真是一个非常具体细致的方法论问题,但其背后并非没有宏大意义的观照,且按下不表。在我看来,材料的发现与运用,非常重要,但除了陈氏注重的考古、档案等所得之外,我还要加一句,就是在已有材料中发掘新材料。所谓“以旧眼观新书,新书皆旧”,“以新眼观旧书,旧书皆新”。关键在于,研究者究竟以怎样的立场,去面对材料?这里的“新眼”,在我看来,更多地是一种思路、立场与角度的选择,即如何面对浩如烟海的已有史料?英国物理学家、剑桥大学教授斯蒂芬·霍金这样预测:“到2600年,世界上的人们将摩肩接踵,电力的消费将使地球烧得通红。如果你把新出版的书籍一本接一本地排列起来,你得以每小时90英里的速度移动才能跟上队尾。当然,到2600年,新的论文和科学著作将是以电子的形式出现。然而,如果指数的增长继续下去,在像我所在的这种理论物理学领域,每秒钟将有10篇论文问世,而人们则没有时间去读它们。”(斯蒂芬·霍金《想象与变革——在下一个千年中的科学》,刘兵译,载《博览群书》1999年第11期第33 34页)你一秒钟能看多少字?如此计算,就是不吃不喝不睡,也根本就无法读完本领域的著作,那么又做什么学术研究呢?至于所谓对于资料要“涸泽而渔”的说法,简直是“痴人说梦”。当然,霍金提供的是一种略微夸大的、且预计到2600年的景象,并非现实。但随着网络技术的发展与数码时代的呈现,不得不承认的是,我们确实面临一个“材料海洋”的危机。一方面,我们得知道“身在福中”,与康梁那代人生于“学问饥荒”的环境中而苦求生存创新而不得,不可同曰而语;但另一方面,如何在这四望无垠的大海之中畅游任意,为我所用,却真的是一件考究人的智慧、勇气与毅力的事。百思而不得其解之后,猛然一醒,或许,穿游其中、慧心善择,是一条可能的出路。 一方面,我们应关注新材料的出现与否,但毕竟如陈寅恪那代人的时代机遇,并非时时都可指望,甲骨文字、敦煌文书、西北史地、明代内档……,都属可遇而不可求的“学术背景”;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学术的本真就是“常态构建”,甚至是会流于平庸的一种“庸常”之态。那么立足于此,我们就更应该善于在已经成体系、具规模的学术体制之内,考虑如何既“赓续前贤”,又“慧眼别择”、“有所创发”。 这一点,其实也渐为学者们的治学实践所验证。如治学对象与现代中国相关者,一般都不会不关注蔡元培、梁启超、严复、胡适等人,不管其专业领域是文学、历史还是哲学、教育,也无论其兴奋点在学术史、思想史还是文化史。这些重要人物的言行论著,既居于时代精神的中心位置,也为后人的追索历史、还原现场,提供了重要的线索和材料。他们的日记、书信乃至公文、档案等等史料,便是提供后来者“穿游”的最佳入手处。(王汎森利用台北藏傅斯年的档案,乃至编辑《傅斯年文物资料选辑》;胡适自己有意识地留下有关书信资料等等,都是好例子)但仅仅停留于他们的材料,哪怕是“涸泽而渔”,也肯定解决不了问题。还必须要有“迂回进入”的本领,即不妨从他们同时代人的相关论述追忆入手。 印之以自家的研究状况,似乎也确实说明了这点。近来研治德国古典文学,竟不由自主地延伸扩大范围,由古典文学,而旁及古典哲学、古典学术(史学、法学)、古典艺术(音乐)等诸领域,在时限上居然也情不自禁地逐渐扩大势力范围,上溯则到莱布尼茨、沃尔夫等启蒙时期,下穷则至20世纪的现代时期。在有所深入的基础上,开始“自由穿游”,确实“乐在其中”。这种“前后左右”读书的快乐,是非彀中人难以领会的。而更有意思的是,确实材料是“互相映现”、“层出不穷”,有时倒觉得那是“妙手偶得”的意外收获了。不过,这种层次,可能并未能算得治学的最上层境界,因为致用的功利性还是强了些;钱钟书先生的读书,可能正是这样得来的“其理自见”。《谈艺录》还只是“小试牛刀”,到了《管锥编》,真有些“臻于化境”的感觉,那种中西之间相互参照、水到渠成的材料拈来,完全是一种“快乐着”的读书法。联想到先生说学问不过荒村野老之二三素心人事,果然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甘苦之言。当然,我个人的取径,已经受了学院化体制的太多影响,本身就是接受了严格的学术训练出来的,天分又低,恐怕已很难找到钱先生的那种自在感觉,但恰恰是他这种不为外界所缚的“天马行空”,才真的有可能成就《谈艺录》与《管锥编》这样的时代巨作,说它们是古典中国的最后绝响,恐不为过,以传统的诗话方式,引入西方之新材料,相互参证、别出新境,虽非“黄钟绝响”,但恐怕亦是“后少见来者”。即便后人想摹仿,恐怕亦难得练成那样的功力;更重要的是,时世更易,即便有那样的雄心壮志与刻苦坚毅,也已经不复那样的传统与环境,制器之器已失,纵有再好的坯子,又能如何呢?不过,如此说法,并非“丧自家志气,长他人威风”,既然传统已经割裂了许久,那么“中国文化的复兴之道”,或许该当做别样求解。这且按下不说。 仅举数例:因了与治哲学的朋友接触,对胡塞尔、海德格尔等多少有些了解与兴趣。而因此,上溯至狄尔泰、洛采、施莱尔马赫等人,与自家本就相存的知识储备相契合,颇有所获。再说,因为对教育甚为关心,则洪堡、费希特的教育思想就常存于念,将其纳入到德国古典时代的整体文化背景中考察,则其意义之彰显,决非仅限于教育一隅。搞汉学的朋友,则会提醒你注意,德国思想界对中国文化是非常关注的,其中的渊源关系值得细加梳理。但就我个人对德国思想与文化史的认识而言,他们的“中国镜像”,即对中国的认识、接受与评价又是非常复杂的一个问题。这些知识储备与疏通功用,是否就能“大放异彩”,现在还不好说,但至少它们在细节方面的不断渗透,会使自己的德国认知更加丰满完整,有助于从多元与宏观的整体上去把握自己的文学研究。“开卷有益”的收获,是毋庸置疑的。 陈寅恪对学术的意义与学者的使命,是有非常明确意识的,在他心目中:“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载陈寅恪:《陈寅恪文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1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学问虽不是万物更新的济世利器,但所关系者重大;而起关键尤在于所谓的“大师巨子”,即真正的学问中人。他们的使命是非常明白的,那就是要能“开拓区宇”,创发新知。这个意思,陈寅恪还有过更具体的表述,就是“预流”,能判断出未来学术的发展方向,并引领潮流。 我倒以为,如何“预流”,并非至关重要,亦不必为“预流”而“预流”,沉思冥想,但求以引领潮流为意,这就未免有些落于“形而下”的一面了。尤其在当今市场经济大背景下,功利思潮愈益严重,这一问题尤其当引起重视;其实,就历史提供的经验来说,也未尝没有教训。胡适倒可算是预流的人物了,但就其思想文化创获来看,并不能算大。这固然与他自身的学术积淀和自身定位有关,但他成名过早,不得不以大量的时间精力从事非学术的工作,多少有些“伤仲永”的味道。当然,这只是站在纯学术的角度来立论,至于从政治、思想、文化的立场来看问题,当另作别论。可总体来说,这一判断,仍是在世界文化背景中的“盖棺论定”,有些审视拷问的味道,但并非对先贤之不敬。最重要的是,如何走自己的路,走一条有创造性的、内省性的、静悄悄的“文化传承创新”之路,不必高声宣扬,只管自己低头走路。当然这种走路,也不能就是“自说自话”,根本就“不闻世事”。治学者,不关注现时的状况,肯定有变成“书蠹”的危险,其学问的气象规模都很难有“生气淋漓”的景致;但关注之后,是“高声喧哗”还是“压在纸背”,会有很多不同的路径选择,我倒以为在具体的操作过程中,不妨多培养一点“史料穿游”的乐趣,做成些“寂寞以达致自由”的修养,这样的“无心插柳”,倒真地可能“绿地成荫”。老子不也是说嘛,上善莫若水,以其不争故为天下争。真正有大贡献于学界和思想界的“学术预流”,很可能是在这看似漫不经心的“史料穿游”之间。天道酬勤,学者在脚踏实地的“自在问学”之中,或许,也就真的接近了“读书本非为人忙”的境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