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异经·西荒经》云:“西海之外有鹄国焉,男女皆长七寸,为人自然有礼,好经纶拜跪,其人皆寿三百岁。其行如飞,日行千里,百物不敢犯之,惟畏海鹄,遇辄吞之,亦寿三百岁。此人在鹄腹中不死,而鹄一举千里。”(注:史仲文主编:《中国文言小说百部经典》,第41-50页,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然检《御览》卷三百七十八,亦竟引有《博物志》逸文一则,云:“齐桓公猎,得一鸣鹄,宰之,嗉中得一人,长三寸三分,着白圭之袍,带剑持车,骂詈嗔目。”不论是七寸、三寸三分或寿三百岁,都可见出纯粹是神话而非真实。 《神异经·西北荒经》复云:“西北荒中有小人,长一寸(或作分),其君朱衣玄冠,乘辂车马,引为威仪。居人遇其乘车,抓而食之,其味辛,终日不为物所咋,并识万物名字,又杀腹中三虫,三虫死,便可食仙药也。”(注:史仲文主编:《中国文言小说百部经典》,第41-50页,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一寸或一分,都属神奇。《抱朴子·仙药篇》记载:“行山中见小人乘车马,长七八寸,捉取服之,即仙矣。”小人也是可食之成仙的仙药。 有的小人是由植物而来。《述异记》记载:“大食王国,在西海中,有一方石,石中多树干,赤叶青枝,上总生小儿,长六七寸,见人皆笑,动其手足,头着树枝。使摘一枝,小儿便死。” 吴任臣《广注》引《南越志》云:“银山有女树,天明时皆生婴儿,日出能行,日没死,日出复然。”又引《事物绀珠》云:“孩儿树出大食国,赤叶,枝生小儿,长六七尺,见人则笑。”情节类似,小人是植物而来,可以养生长寿,此即《西游记》中“五庄观”人参果之所本,也是仙药一种。 袁珂先生对《山海经》中的周饶国神话发表看法:“人体大小,自古恒为士庶兴会所寄,扩而张之,想象生焉。故庄周寓言,乃有蛮触蜗角之争;六朝野乘,亦极诙诡滑稽之写。”(注:史仲文主编:《中国文言小说百部经典》,第41-50页,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他似乎肯定小人国的记载是夸张、想象的结果,并不一定有真实性。 林惠祥也提及马来半岛、菲律宾、缅甸等南岛语族的小矮人(注:林惠祥:《中国民族史》,第331页,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常金仓认为可能就是中国古书上提起的侏儒民族,他引西方学者的看法,肯定“他们的故事决不是什么神话”(注:常金仓:《山海经与战国时期的造神运动》,《中国社会科学》2000年第6期,第196页。)。 古籍中的小人国神话似乎在中土内外都有,又以外域、外国为多。然而,袁珂、凌纯声两位先生所谈的古籍上材料纵然丰富多姿,却只见到《山海经》中周饶国、焦侥国有穴居、耕稼之事。当然,凌纯声也注意到人的肤色是否焦黑问题。 五、古籍中的黑人神话 中国古籍中所载资料,也有通称黑人的。 二曰川泽……其民黑而津。(《周礼·地官司徒》) 又有黑人,虎首鸟足,两手持蛇,方啖之。(《山海经·海内经》) 黑齿国在其北,其人黑,食稻啖蛇,一赤一青在其旁。一曰:在竖亥北,为人黑手,食稻使蛇。(《山海经·海外东经》) 雨师妾在其北,其为人黑,两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一曰在十日北,为人黑身人面,各操一龟。(《山海经·海外东经》) 劳民国在其北,其为人黑。或曰教民。一曰在毛民北,为人面目手足尽黑。(《山海经·海外东经》) 《山海经》一书不只有周饶国神话,相关黑人的资料也较多,在《山海经》成书时代(战国晚期),中国境内南部或境外东方,即现在的东亚及东南亚确实有黑人存在。(注:凌纯声:《中国边疆民族与环太平洋文化·中国史志上的小黑人》,联经出版公司1979年版。)似乎《山海经》中的黑人与台湾原住民等南岛民族有密切关系,只是《山海经》中或“虎首鸟足”,或“持蛇”、或“啖蛇”、或“使蛇”的黑人,在南岛民族中着重的是矮黑、穴居、善泳,或是有尾巴、无肛门。 凌纯声言及他在西南旅行时,尤其云南的西南部常见到色黑发鬈的混色人种,与台湾原住民情形一样,他认为台湾原住民神话中的小黑人在《山海经》中就已出现。(注:凌纯声:《中国边疆民族与环太平洋文化·中国史志上的小黑人》,联经出版公司1979年版,第345-361页。)杨希枚也从人类考古学观点发表对古籍中黑色人的看法。(注:杨希枚:《论汉简及其它汉文献所载的黑色人》,《先秦文化史论集》,第983-984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学者似乎都以为小黑人是整个南岛民族共有的文化现象。 人类学家认为,自古皮肤的颜色就被认为是最明显的民族特征,历史上,颜色常常是一种标志,自认比较高尚的民族藉助来区别低级民族的,印度梵语标志种姓的词是varna,意思是颜色,黑脸家族是低级种姓,晚近英国人的白皮肤是他与其他国家黄色的、棕色的或黑色的“土著”区别的等级标志。(注:泰勒:《人类学——人及其文化研究》,连树声译,第58-59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台湾原住民的小黑人神话既言其矮小又言其黑肤,与《山海经》的黑人神话一样,或多或少都有暗示非我族类之意。 《山海经》的书面记录当然有供早期人类学研究者一并讨论的价值,却对了解小黑人神话叙事者的动机没有直接的助益。然而,这提供了一个思考方向,原住民神话叙事者将焦点真正转移到“远国异人”的他界叙事,小黑人、地底人的世界是有谷种、火种及弓箭的远国,而这些非原住民原有。 六、结语 李壬癸先生归纳台湾南岛民族关于矮人的传说都有一些共同特征,这些特征和太平洋岛屿上普遍流传的矮人传说也相同。这些特征主要包括:矮人都住在山中、森林中或偏僻的地区,矮人都住在山洞中或地下。矮人个子特别矮小、肤色黑,有的据说卷发。矮人善于使用弓箭。矮人虽然矮小,但身体强壮,行动敏捷,神出鬼没,令人难以捉摸,上下树如猿猴,又善于游泳。矮人有高明的技术和手艺。矮人懂法术,并有超人的能力。矮人对人尚称友善,但有时也会恶作剧,以至贪婪、任性和好色。(注:李壬癸:《台湾南岛民族关于矮人的传说》,《中国神话与传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576-604页,台北:汉学研究中心1996年版。) 李先生所列的南岛民族的小黑人特征,十分详细,值得参考,而他对小黑人是虚构或真实抱着保留态度,他说“矮人”这个名词,各族的称呼显然都不同,词形差别大都相当大,不像是同源词,似乎意味着这些传说是后起的,只是近几百年来才有的,不是古南岛民族几千年就有的文化成分。(注:李壬癸:《台湾南岛民族关于矮人的传说》,《中国神话与传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576-604页,台北:汉学研究中心1996年版。)或者原本是神话的母题,在流传的过程中有了好恶、夸大的现象。的确,原住民的小黑人神话传说还有一些小问题值得讨论。 《山海经》等古籍与台湾原住民的小黑人神话有几项共通的特点:矮小、穴居、善用弓箭、有谷物。因此本文将原住民与《山海经》的周饶国、焦侥国、黑人国一并观察。 小黑人常是穴居,而即使未言明矮小,地底人应也不是太高大的人,与小黑人似也可一并讨论。小黑人、地底人或女人部落都会言及他们有谷物,用巫术,甚至无肛门,吸蒸气维生,原住民的女人部落神话也是值得注意的。 小黑人擅用弓箭、神出鬼没、好色,地底人、女人部落的女人无肛门,地底人有尾巴,似乎都被刻意说成非我族类。神话中偶有言及地底人出入口被堵住,其他大都未明言地底人的下落,却都强调小黑人、女人部落被消灭了。 对于小黑人的食物,或说他们吃的东西与一般人无异,如地瓜、芋头、花生等;但也有人说小黑人不但会趁人熟睡之际杀人而食,尤嗜食人肝。特别要注意的是,小黑人是没有“屁股”(肛门)的,故其有一种嗅闻炊烟即能饱食而无须排泄的奇特习性。事实上,闻炊烟即饱的情节在原住民神话传说中以三种不同面貌出现:其一,与矮人故事相涉;其二,与女人之地故事相涉;其三,独立出现。据刘育玲女士说法,部分讲述者曾明言表示,吸食炊烟者乃是某一地方之人,并非矮人;且此情节虽曾独立出现,但并未提及矮人或女人,但故事结构与内容却与女人之地故事相仿;再者,矮人传说有其现实基础,基本上较具现实性而少有幻想性,因此,此一幻想性较高的情节极有可能是矮人传说在流传过程中粘合了女人之地故事中的部分情节始产生今日之变异。(注:刘育玲:《赛德克族口传民间故事研究》,花莲师院民间文学所硕士论文,2001年。)无肛门、吸闻汤气是小黑人、地底人、女人部落神话的流传过程中相互粘合而成的母题。 任何神话的成因或起源可能都是多元的,非一元的,小黑人神话亦然。超乎平常的矮小、黝黑,或无肛门、有尾巴,正如巨人神话有巨大的阳具,小人神话短小成一分或一寸,或多是对非我族类的夸大化或缩小化。 另外,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小黑人、地底人神话,而神话中所描述的大都是一个令原住民羡慕的世界,有谷种、有弓箭,原住民各族通常都由他们那里偷器具与谷种。达悟族的地底人甚至有火种,会捕鱼、织布、造船,还会舂小米、制陶、编竹篓等。而会巫术的小黑人或地底人也不在少数。小黑人或地底人神话所显现的似乎是一个不同于原住民的文化他界。 小黑人、地底人神话也或许是采集经济、渔猎经济的原始人误入邻接的农耕经济部落。农耕经济部落的饮食、器具,都足以眩惑原始人,因此把这个部落视为更文明的远国异人世界。原住民从小黑人、地底人那儿偷来谷种、火种或弓箭的神话叙事让人联想起文化英雄(注:马昌仪:《文化英雄论析—印地安神话中的兽人时代》,《民间文学论坛》1987年第一期,第54-63页。大林太良:《神话学入门》,第88-89页,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的角色。 小黑人、地底人以异于常人的形体出现,神话叙事者或强调形体短小、异常肤色,或说明他们有动物的部分形象,似乎在暗示文化起源于另一个民族、另一个世界。大部分的神话中文化英雄都扮演盗火者或偷谷者的角色,而台湾原住民的神话中,小黑人或地底人是谷种或火种的原有者,人类去他们那儿盗取谷种、火种,他们是文化的发现者或发明者,是一民族理想中的远国异人。 在神话时代,日月、水火一类自然物把持在另一世界的占有者手中,人要获得阳光和火种,常常要靠文化英雄到另一远方世界去偷来。马昌仪曾统计过老鼠当文化英雄角色的例子,而谷种几乎全是偷来的。文化英雄为人偷来日月、火种、谷种;教人耕种、制作独木舟,帮助人寻找集居地,组成氏族和部落。作为文化英雄所扮演的是一个中介者的角色,在天与地、神与人、人与兽、生与死、圣与俗、自然与文化之间,起着两个世界沟通者的作用。另一方面,他又贪图食色,狡诈善变。(注:马昌仪:《鼠咬天开》,第8-35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小黑人、地底人神话叙事者所讲述的事件或许可以做这样的解释,文化非原有的,火种、谷种都是从另一个远方世界偷来。而有文化英雄特质的远国异人,他们既是谷种的原有者,却又有好色、残暴的一面。小黑人、地底人的叙事事件似乎都具有文化英雄角色圣与俗的两面特点。 梅因在《古代法》里就论述原始性族群对待“文化他者”或者“非我族类”的态度常是妖魔化,或怪异化。(注:[英]梅因著,沈景一译,《古代法》,第72页,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彼界之人当然被设想为与此界之人截然不同,观察者或神话叙事者夸大其中相异性,藉此将另一个“非我族类”的人弃之于动物世界。(注:塞尔维埃著,王光译,《民族学》,第19页,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谷种的原有者被当成非我族类,或矮小黑肤,或好色残暴,或没有肛门,或长有尾巴,被神圣化的同时也被怪异化、动物化。 本土主义或自我中心主义者往往对“文化他者”,尤其是对所谓“远方异人”加以种种的“误读”或“曲解”,直至“妖魔化”。越是将文化他者说得异常,就越能反证自我的正常。对文化他者相异性的想象夸张并非只有歧视和丑化一途,与之相对的另一种常见模式是神化和美化,前者称为意识形态化,后者称为乌托邦化。(注:叶舒宪:《山海经的文化寻踪——“想象地理学”与东西文化碰触》,第146-160页,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意识形态化是对非我族类的敌对,而乌托邦化是自叹弗如的憧憬。 台湾原住民神话叙事者所提供的小黑人、地底人母题在某一种意义上与《山海经》的“远国异人”之境相呼应。做为文人化后的书面文本,《山海经》仍隐然见到小人的“嘉谷是食”或郭璞所言的“穴居”、“有五谷”;而做为口头叙事。叙事者讲述的小黑人、地底人则更具文化他者、远国异人的特质。小黑人、地底人筑居之地为凌驾现实生活的乐土,常有谷种,甚至有些谷子一粒就可吃饱,或是可无限量供应。 从文化英雄的角度思考小黑人、地底人神话,或许是可以尝试的方式之一。小黑人神话或是被认为历史的呈现,或是非我族类的被夸张、被污名化,被污名化的同时也可能被神圣化。小黑人神话、地底人神话或女人部落神话,所提供的可能是一个远国异人的文化他界,他们拥有各族所憧憬的谷种、器具,较文明的他们让偶然的侵入者感到不解与不安。(鹿忆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