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镇墓兽出现在先秦楚墓中,自发现之日起就因其奇诡神秘的造型引起了一众名家学者的注意,至今已发现300多件。战国中期全盛时期的镇墓兽,由枝杈发达的麋鹿角、双头兽面吐舌的头身(有的还有束腰,与楚墓中特有的束腰升鼎相映成趣)和覆斗状或梯形的底座构成的。由于古籍上没有明确的记载,木质镇墓兽上又没有铭文,学者们有山神、土伯、巫觋神、龙等不同的意见。考古学家认为:“镇墓兽在墓中不是一般殉葬品,而是受到楚人特别崇拜的神灵偶像。”从春秋中晚期至战国晚期,镇墓兽流行了300多年,并影响到隋唐时期的镇墓俑。埋葬于楚墓中的镇墓兽与楚人想象中的地下世界——幽都有着密切的联系,镇墓兽很可能是幽都之主后土的形象。 楚人开创的地下世界——幽都 上古时期,人们没有明确的天界、地界和冥界的分别。如《尚书·尧典》:“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墨子·节用》:“古者尧治天下,南抚交趾,北降幽都。”先秦时期古籍记载的幽都位于地上北方。但在楚人的印象中,幽都的方位首次变成了地下,并成为死后鬼魂居住的地方。《山海经·海内经》:“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鸟、玄蛇、玄豹、玄虎、玄狐蓬尾。”位于北海的幽都山上,水、禽、兽都是黑色的,一片黯淡无光的景象,反映了原始先民对死后世界的想象是阴暗惨厉的。袁珂认为,这些记述“疑是幽都神话之古传也”。春秋时期,人们已经有了魂魄的观念,并相信世上有鬼。《左传·昭公七年》:“及子产适晋,赵景子问焉,曰‘伯有犹能为鬼乎?’子产曰:‘能。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用物精多,则魂魄强。”《礼记·郊特牲》:“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故祭,求诸阴阳之义也。”魂魄观念的发展,使得地下幽冥世界的出现成为可能。逯宏称:“自《楚辞·招魂》以来,幽都成了鬼魂的归聚之地,这种意象来自民族记忆和原始经验的集体潜意识,其原型是北方的幽都。”在《楚辞·招魂》中作者展示了一个可怕的地下世界:“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敦脢血拇,逐人駓駓些。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此皆甘人,归来归来!恐自遗灾些。魂兮归来!入修门些。”王逸注曰:“幽都,地下后土所治也。地下幽冥,故称幽都。”正文中一个“下”,注文中有两个“地下”,这里的幽都不在北方,在地下是无疑的。《招魂》中,作者以自己为主体,有意识地列举了天上、东南西北、地下六个方位,对应着天界、人间、冥界这三个清醒的三维空间概念。在楚文化系统中,幽都从地上北方,变化成为地下幽冥世界的代名词,这与先秦典籍的说法不同,并仅此一例,成为地下幽冥神话的一个难得的证明。萧兵称,这种完整显示天上、人间、地下的三维结构,可以和马王堆一、三号汉墓出土的《帛画》内容相印证。王青指出:“《楚辞·招魂》中有关‘幽都’的描写,可能是我国关于地狱的最早记载。”茅盾在研究中国神话时,也注意到了中国最早的冥界——幽都的论题。他认为,《山海经》中的“幽都”里,所有人、物都是黑色的,和古希腊神话中的冥国里惨淡无光恐怖凄厉的景象类似,可见原始人对于死后的世界还是非常恐惧的。他还以《山海经》中的“幽都”与《楚辞》里的“幽都”对列互证,认为后土是幽都之主。对于幽都神话的消失,茅盾说:“中国大概也有极完备的冥土神话,可是现在只存留上述的二断片。我们只能望见幽都门口的守卫者土伯,弯着九曲的身体,摇晃一对利角,参目虎首,张开了满涂人血的手指赶逐人。幽都之内有什么,后土是怎样一个状貌,原来大概一定有,可是现在全都逸失了。后代的书籍讲到冥土的故事极多,然而大抵掺入了佛教思想、印度神话,已不是中国民族神话的原样。佛教在中国的兴盛,恐怕是中国本有的冥土神话绝灭无存的最大原因。” 楚人对地下幽都的想象是恐怖黑暗的,但内容不多只有寥寥数语,出现了土伯和后土两位神袛。土伯是幽都的守门者。王逸注:“土伯,后土之侯伯也。约,屈也。觺觺,犹狺狺;角利貌也。言地有土伯执卫门户,其身九屈,有角觺觺,主触害人也。”这位看守幽都大门的土伯,头上有着锐利的尖角,用来触害敌人。由于土伯有角,与镇墓兽有鹿角相似,陈跃均、院文清把凶恶残暴的土伯和唯一在楚墓中可见的恐怖奇诡的镇墓兽联系起来,认为镇墓兽的原型就是土伯。对于土伯,《楚辞章句》还解释说:“言土伯之状,广肩厚背,逐人駓駓,其走捷疾,以手中血漫污人也。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言土伯之头,其貌如虎,而有三目,身又肥大,状如牛也。”除了头上有角以外,土伯有三目虎首,身体肥大如牛,这些描述又和镇墓兽鹿角、头身、底座的形象不符。而幽都中的后土,王逸没有做任何介绍,只是说:“幽都,地下后土所治也。”王逸指出了幽都真正的主人是后土,这位用头上尖角到处驱赶人、用手中血漫污人的土伯,只是幽都的守卫、后土的侯伯。那么后土的形象一定也是恐怖怪异,不容靠近。作为一种丧葬明器,镇墓兽埋葬在墓室之中显然是有着某种目的,人死后灵魂去往地下幽都,因此镇墓兽也与地下幽都有着很大的关系。 楚人的幽都之主——后土 后土在先秦的文化系统中大名鼎鼎、地位重要,为土神、社神、中央之神,其记载非常丰富。《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土正曰后土。颛顼氏有子曰黎,为祝融。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后土为社。”后土仅在楚文化系统中拓宽了其统治领域,成为地下幽都之主,是上古文化系统中的唯一著例。其实并不难理解,后土为土地神,墓葬埋于土地之中,人死为鬼,归于土中;土地本来为后土所管辖,人死后灵魂在地下的生活当然也受土地神的控制。笔者认为后土为楚人心目中地下幽都的主宰这一观点值得我们重视。这一说法,虽然在后世典籍中不再有类似的论述,但也没有消失,一直流传了下来。 后土神为坟墓的守护者这一古老传统,从先秦一直到现代依然存在。民间认为,人死后入土,就是投入后土的怀抱,所以在祭墓之时有祭祀后土的风俗。《周礼·春官·小宗伯》曰:“成葬而祭墓为位。”注云:“位,坛位也,先祖形体托于此地,祀其神以安之。”这种人死后祭祀地神的方式为后世所继承。《礼记·檀弓》曰:“有司以几筵,舍奠于墓左,反,日中而虞。”注云:“舍奠墓左,为父母形体在此,礼其神也。”正义云:“置于墓左,礼地神也。言以父母形体所托,故礼其地神以安之也。”这里掌管墓葬中逝者形体的地神应当为后土神。唐代时需要拜祭后土神来保佑墓地的建造和保护工作。杜佑《通典》礼九十八《卜宅兆》记载: 跪读祝文曰:“维年月朔日,子某官姓名(若主人自告,父称孤子,母称哀子姓名),敢昭告于后土氏之神。今为某官姓名(若主人自告,云为父某官封某甫,母云太夫人若郡君某氏,各随官职称之),营建宅兆,神其保佑,俾无后艰。谨以清酌脯醢,袛荐于后土之神,尚飨!” 宋代时,在清明节之前和上坟当天,都要拜祭后土神。朱熹编撰《家礼》也记载了墓祭后土的习俗。卷四《丧礼》说人死后“择日开茔域祠后土”、埋葬过程中“及墓,下棺,祠后土”。之所以有这样的习俗,朱熹在《朱子语类·卷九十·礼七》解释道:“极而言之,亦似僭。然此即古人中霤之祭,而今之所谓土地者。……虽曰土神,而只以小者言之,非如天子所谓祭皇天后土之大者也。”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墓地后土神是由土地神发展衍变而来的,是相对较小的神,是从中霤之祭发展而来的,而皇天后土的后土神是较大的神袛。区域性质的土地神后来也演变为城隍神,掌管地方事务。明《道藏》的《儒门崇理折衷堪舆完孝录》卷八《祠后土》说:“古礼无所谓后土氏者,惟唐《开元礼》有之。温公《书仪本》《开元礼》《家礼》本书仪丧礼,开茔域及窆与墓祭,俱祀后土。”又说:“《家礼》曰:‘祀以后土,恐其僭窃也。择远亲或宾客一人,吉服冠素,告后土氏。’”明清时,开始在墓侧立一块石碑象征后土神的庇佑。清代钱大昕在《十驾斋养新录》卷二记载:“今葬,必于其侧立石,题后土之神。临葬,设酒脯祀之。其来已久。”可见这一习俗流传已久。钱泳在《履园丛话》卷三说:“今坟墓上有土地之神,每年祭扫,必设酒脯祀之。其来已久。”姚福均《铸鼎余闻》卷三则云“今吴俗墓旁之土地神,当祭于土地庙。”河北《武安县志》记载:“俗称里社之神曰土地,人死,往其庙押魂。”辽宁《海城县志》:“土地,即古之社神。俗谓土地为冥间地保,凡亡者皆归此处,故表事报庙送行,皆在土地祠。”土地由上古社神衍变为冥间地保,印证了2000多年前的记述。后土为幽都之主的说法,自王逸提出后史籍上再无记载,但这一习俗却顽强地在民间流传下来,成为墓葬文化的一部分。 土地神具有负责守护墓地的这一职能从先秦时期一直流传到近代,这也从侧面看出,人死后灵魂为后土所庇佑的说法必然是当时大众盛行的观点。注解《招魂》的王逸是东汉时人,可以了解到当时在长江流域,人们印象中或者传说中的后土是主宰冥界的幽都的主人。但是后土在《礼记》《左传》等典籍中是作为社神的形象出现的,这就使得南方和北方的民众对后土的看法有了相异之处。后来在南北文化的交流融合中,后土成为兼俱有土地之神和幽冥之神性质的神袛。 后土作为幽都的主宰,一定也是恐怖异常的,才能保护人死后在幽都游荡的灵魂,以及墓葬不受侵害。后土(句龙)为龙形,龙最为标志性的形态为蛇形鹿角,正好与楚墓出土的镇墓兽非常类似。后土与镇墓兽,形态类似,作用相同,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尔雅·释天》:“祭地曰瘗埋。”瘗埋通常是祭祀地神的通法。埋葬于头箱中的镇墓兽很可能是后土的形象,埋在墓葬中祈求幽都之主的庇佑。这一习俗反映了“信巫鬼,重淫祀”的楚人对地下世界的恐惧和镇墓辟邪的心理需求。 (作者单位: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楚文化研究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