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日出处天子”国书的文献记载,都不是隐身于冷僻典籍,很容易查得,不知为何,包括宫崎市定的著作,几乎所有相关研究著作和普及读物都不约而同地采用了大业时代说,而完全无视开皇时代说。把接受国书而不悦这件事放在早已冠有暴君恶名的隋炀帝身上,似乎更可增其恶,反映出他的傲慢自大。是不是出于这样的潜意识驱使,难以揣度。 伴随着与中国大陆交往的增多,以拥有先进文化的中国大陆为基准点,日本列岛的人们自己处于东方的意识很早便产生了。倭王多利思比孤派遣的遣隋使提交的国书就说:“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此即明确认为自己处于东方,而大陆的隋朝则处于西方。关于这个倭王多利思比孤,日本学界有人依据《新唐书·东夷传》认为是用明天皇,也有人认为是推古天皇或厩户皇子,亦即圣德太子。究竟是谁并不重要,让我感兴趣的是这份国书提出的时间。 这条有名的史料见于中国古代文献的多处记载。 《隋书》卷八一《倭国传》载: 大业三年,其王多利思北孤遣使朝贡,使者曰:“闻海西菩萨天子重兴佛法,故遣朝拜,兼沙门数十人来学佛法。”其国书曰“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云云。帝览之不悦,谓鸿胪卿曰:“蛮夷书有无礼者,勿复以闻。” 不谙华夷秩序的国书,互称天子,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是以平起平坐的姿态挑战了中国皇帝的权威。岂能“天有二日”?隋炀帝指示外交部门说,蛮夷的国书再有像这样不懂礼仪的,不要呈交给我。日本史学界很看重这条史料,有人认为国书体现了日本人国家意识的觉醒。 这条史料还见于同为唐人编纂的《北史》卷九四《倭国传》记载: 大业三年,其王多利思比孤遣朝贡,使者曰:“闻海西菩萨天子重兴佛法,故遣朝拜,兼沙门数十人来学佛法。”国书曰“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云云。帝览不悦,谓鸿胪卿曰:“蛮夷书有无礼者,勿复以闻。” 《北史》的记载与《隋书》几乎完全一样,当系出于因袭。 除了唐代的史籍,这一事实还见于宋人的记载。 北宋太宗时期的三大类书之一的《太平御览》卷七八二《倭国传》载: 隋大业三年,倭国王多利思比孤遣朝贡,使者曰:“闻海西菩萨天子重兴佛法。”国书曰“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云云。帝览不悦,谓鸿胪卿曰:“蛮夷书有无礼者,勿复以闻。” 真宗时期成书的《册府元龟》在卷九九七《外臣部》也有记载: 隋倭国王多思此炀帝大业四年遣使朝贡,使者曰:“闻海西菩萨天子重兴佛法,故遣朝拜,兼沙门数十人来学佛法。”其国书曰“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云云。帝览之不悦,谓鸿胪卿曰:“蛮夷书有无礼者,勿复以闻。” 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卷一八一也于大业四年记载了这一史实: 三月壬戌,倭王多利思比孤入贡,遗帝书曰:“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帝览之不悦,谓鸿胪卿曰:“蛮夷书无礼者,勿复以闻。” 司马光的详细到了具体日期。 此外,南宋的郑樵在《通志》卷一九四《倭国传》中也有记载: 大业二年,多利思比孤复遣使朝贡。使者云:“闻海西菩萨天子重兴佛法,故遣朝拜,兼有沙门数十人来学竺乾道。”国书曰“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云云。炀帝览之不悦,谓鸿胪卿曰:“蛮夷书有无礼者,勿复以闻。” 宋末元初成书的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二四亦载: 大业三年,其王多利思比孤遣朝贡,使者曰:“闻海西菩萨天子重兴佛法,故遣朝拜,兼沙门数十人来学佛法。”国书曰“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云云。帝览不悦,谓鸿胪卿曰:“夷书有无礼者,勿复以闻。” 以上按文献成书的时代顺序列述了“日出处天子”这条史料。忽略传写讹误不计,内容几乎完全相同。史料的源头应当都是出自《隋书·倭国传》。然而,在时间上略有差异。《通志》记在“大业二年”,《北史》《太平御览》《文献通考》记在“大业三年”,与《隋书》相同。《册府元龟》和《资治通鉴》则均记在“大业四年”。大概司马光援据的是容易寓目的本朝文献。“二”“三”的文字一画之差或出传写之讹。清人沈名荪的《南北史识小录》卷八记作“大业之年”也属于同样的传写讹误。《册府元龟》和《资治通鉴》“大业四年”的记载则不知何据。 不过,上述文献记载的一致之处则是,倭王遣使是在大业年间;对国书的表达产生不悦的,是开凿大运河和远征高丽的隋炀帝。略去三两年的时间微差,几乎所有中日关系史和日本史的研究著作以及普及读物,都把接受“日出处天子”国书的中国皇帝记为隋炀帝。最近刚刚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中译本《宫崎市定亚洲史论考》,收录了宫崎市定撰写于20世纪40年代的《日出之国与日落之处》,在扉页引述了上述《隋书》的那条史料,在正文的叙述中,也依据和阐发了那条史料。比如,文中就讲述道:“隋代恢复了断裂已久的中国式体制,加上隋炀帝又是虚荣心很强的天子,看到日本要求对等外交的国书后很不高兴,下令以后再有这样无礼的书信可不呈报。” 其实,翻检史籍,还有另一种记载,与上述史料时间差异较大。 三大政书之首,唐人杜佑所撰《通典》卷一八五《倭国传》载: 隋文帝开皇二十年,倭王姓阿每名多利思比孤,其国号阿辈鸡弥,华言天儿也,遣使诣阙。其书曰“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云云。帝览之不悦,谓鸿胪卿曰:“蛮夷书有无礼者,勿复以闻。” 《通典》的记载虽与上述文献记载基本一致,但在信息上多出了“其国号阿辈鸡弥,华言天儿也”的内容。因此,史料出处或非同源,值得重视。最重要的是,《通典》所记递交国书的时间是发生在隋文帝开皇二十年,与《隋书》系统的史料记为大业年间不同。 《通典》所记并非孤证。北宋初年乐史所撰《太平寰宇记》卷一七四载: 隋开皇二十年,倭王姓阿每名多利思比孤,其国号阿辈鸡弥,华言天儿也,遣使诣阙,其书曰“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云云,帝览之不悦,谓鸿胪卿曰:“蛮书有无礼者,勿复以闻。” 《太平寰宇记》的这条史料来源,可能就是《通典》,所以才几乎在文字上完全相同。不过也证明了《通典》原本就在时间上记在“开皇二十年”,并非出于后世传写时所改易。 宋人叶廷珪所撰类书《海录碎事》卷四《日出天子》条载: 倭国王致书隋文帝云,“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云。帝览之不悦,谓鸿胪卿曰:“蛮夷书有无礼者,勿复以闻。” 《海录碎事》的记载虽未明记年代,但所记“倭国王致书隋文帝”云云,证明与《通典》和《太平寰宇记》在时期上是一致的。 其实,北宋欧阳脩、宋祁所纂《新唐书》,在卷二二《东夷传》中“次用明,亦曰目多利思比孤直,隋开皇末始与中国通”的记载,也支持开皇二十年递交国书说。 关于“日出处天子”国书的文献史料,在时间记载方面大致存在上述两说。 如果此事发生在隋文帝时期,让朝贡体制下“天无二日”的天子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就不是隋炀帝杨广,而是他的父亲——隋朝的创建者杨坚。并且,开皇二十年为公元600年,大业三年为607年。两朝皇帝,差出一个时代。如果开皇二十年递交国书说得以坐实,那么这一中日交往史实的发生时间就当提前八年。 令我疑惑不解的是,上述关于“日出处天子”国书的文献记载,都不是隐身于冷僻典籍,很容易查得,不知为何,包括前面引述的宫崎市定的著作,几乎所有相关研究著作和普及读物都不约而同地采用了大业时代说,而完全无视开皇时代说。把接受国书而不悦这件事放在早已冠有暴君恶名的隋炀帝身上,似乎更可增其恶,反映出他的傲慢自大。是不是出于这样的潜意识驱使,难以揣度。 当然,除了出自潜意识驱使的因素,还有可能是由于对不同史料叠合误读而造成的张冠李戴。隋朝的皇帝接受日本国书,除了“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之外,还有一份是《日本书纪》于推古天皇十六年由隋朝使者裴世清和遣隋使小野妹子带来的。这份国书的递交时间是隋炀帝大业四年(604)。国书全文为:“东天皇敬白西皇帝,使人鸿胪寺掌客裴世清等至,久忆方解。季秋薄冷,尊候如何?想清念,此即如常。今遣大礼苏因高、大礼乎那利等往,谨白不具。”估计一些史籍的载笔者把两份国书弄混了。隋炀帝接受后发怒的应当是后一份国书。 历史研究是科学,叙述和结论都不能以个人的好恶为转移。对于同一事实的研究,需要正视所有不同的史料记载,分析其异同,客观地做出结论,缺乏根据的舍此就彼,会影响到研究质量。不仅难以令人信服,也会误导没有条件掌握充分的史料信息的读者,偏听而偏信,使历史的叙述和理解出现偏差。 当年著名历史学家邓广铭先生提倡治史需要“目录、职官、地理、年代”四把钥匙。的确,四把钥匙不可或缺,需要十分重视。就年代来讲,不光是重要的历史人物的生卒年需要考证清楚,对于具有标志性的重要历史事件也需要明确时间,不能含糊。历史在时间中运行,抽出了时间,就没有了历史。在中日关系上,在日本历史上,“日出处天子”国书的递交就属于具有标志性的重要历史事件。即使一时无法得出确凿的结论,至少应当二说并存,表明史料异同,而不应舍此即彼,遮蔽普通读者视野,从而形成误导。 (作者为四川大学讲座教授,日本学习院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研究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