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天才捕手》里,有一位叫做伯恩斯坦的女士。她积极地支持作家托马斯·沃尔夫的事业,自己也是一位非常专业的舞台布景师。她神经质、戒备心强、为了挽回与恋人的关系,甚至不惜吞食安眠药、有自杀倾向。 尽管如此,她却是个非常迷人的女子。 爱上别人时,脆弱无比。 被人冷落时,冷静坦然。 她最后一次见托马斯,说了这么一句话,“你不知道我当初经历了怎样的煎熬,才走到了现在这一步,才能让我再见你时,心里毫无波澜。” 她说这句话时,正是上世纪三十年代。 那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菲茨杰拉德、海明威、福克纳、沃尔夫陆续出版大作的时代。 而中国这边自然也不示弱,除了文学上的天才们,绘画上更是天才辈出。我们有徐悲鸿、张大千、齐白石、吴昌硕。 就像《双城记》里说的: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这是一个智慧的年代,这是一个愚蠢的年代; 这是一个光明的季节,这是一个黑暗的季节; 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 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 人们正踏上天堂之路,人们正走向地狱之门。 男人们第一次尝到了自由恋爱的喜悦,而女人第一次享受到了反抗的甜头。 蒋碧薇站在前往巴黎的航船上时,也正好品尝着莽撞的甜头。 她正经历着自己人生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私奔,并且她第一次有了新名字。 徐悲鸿站在她身边,帮她取了一个新名字:蒋碧薇。 他订做了一对刻着字的戒指,“碧薇”二字带在他手上。别人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就说,这是我未来太太的名字。要是再追问太太是谁,他就笑而不语了。 私奔的旅程不算顺利。因为欧洲那边,一战正如火如荼的进行。 他们先绕道日本,在东京待了半年,那段日子坎坷得很,天天花钱,进项却少得可怜。 半年后,两人回国,徐悲鸿赶快找到了康有为帮忙。得到的确定消息是:等一战结束,一定帮徐悲鸿筹一笔留学官费。结果,留学生名字公布的那天,居然没有徐悲鸿的名字。 他又气又急,措辞严厉地上书臭骂当时管留学经费的人,最后是蔡元培出面,才将事情办妥。 如今两人终于安安稳稳地上了船,再过两个月就会抵达巴黎——那个有几百年历史的世界级艺术之都。 蒋碧薇不会法语,英语也不通。所以徐悲鸿就利用航行的空余,教她法文字母与拼音,到了法国又请了位先生。 刚到巴黎,徐悲鸿就进了法国国立艺术学校深造,而蒋碧薇在一所女子学校读书,相当于初中一年级。她比那些十二三岁的女孩大,所以并不是很喜欢学校。 蒋碧薇对学校不是很感兴趣,倒是着迷于巴黎的城市氛围。她知道艺术学校里,徐悲鸿是最严肃的一位,其他都很调皮。她也知道巴黎的美术节,每年五月,全巴黎的艺术家都尽情欢乐、如痴如醉,街头节目也十分有趣,怪诞。 五月里,似乎整个巴黎都是沸腾的,到处都是盛大的彩装游行、各种各样的模特比划着古灵精怪的动作。有的奇装异服,有的干脆赤裸上阵。 晚餐就更丰富了,巴黎最火爆的餐馆里坐满了醉汉和美妇,灯火通明。 她喜欢的东西,徐悲鸿并不喜欢。他们在巴黎住了五年,徐悲鸿从未参加过这样的狂欢,也从未觉得它好看在哪里。 他有自己的想法。出国前他便定下志向,一定要学好的,学精的,但是决不让自己的艺术泯灭,回国后一定要用画来报效国家。 他的生活单调而深沉,有一种古怪的迷人之处。 他喜欢去上课,上午在画室里呆着,下午就去开放的博物馆里临摹真迹。欧洲当时最主流的画派是马蒂斯的野兽派,而且印象派马奈更提出“为艺术而艺术”口号,古典主义与新古典主义已经成为最新出炉的历史。 徐悲鸿最喜欢逛的地方就是卢浮宫。他了解野兽派,也懂印象派的画风,可他却觉得自己更倾向于新古典主义。 它美丽,庄重,并且反映现实。自己的国家虽然还没开战,但是军阀混战,同样民不聊生。他觉得只有真正写实的画作才是珍品,只有反映中国三十年代人民生活的作品,才是好的画作。 他钟情于德拉克罗瓦的作品《自由引导人民》,喜欢杰里科的《梅杜萨之花》,这些画气势磅礴,尺幅巨大,引人入胜。 他崇拜大画家达昂,不惜一切代价去拜访、交友、终于被达昂收做弟子。于是他便每个周末都去学习。不久,蒋碧薇也成了达昂家的客人。 放假时,两人就去各地郊游,到别的国家去看风景。 可是这样的日子不是夫妇两的日常。国内战火吃紧,留学经费时断时续。两人只能在生活水平较低的城市辗转而居。当时德国战败,马克贬值,两人就喜欢往德国跑,匈牙利也跑得多。 有一年冬天,天窗破了,按照租房合同要求,这个损失必须租客自己赔偿。两人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找朋友接济。 那时,徐悲鸿替书店出版的小说画插图,而蒋碧薇就在罗浮百货公司做绣工,一起工作的还有另外几个中国妇女。 徐悲鸿专注于训练自己的绘画技能,饿着肚子去卢浮宫画画,而蒋碧薇在游遍物价低廉的欧洲各国之后,也学会了做家务。她抽空就喜欢去咖啡馆小坐片刻,一天要去好几次。 长年忍饥挨饿,再加上日夜不息的勤奋,让徐悲鸿落下来终生的胃病与肠痉挛。 但他的坚持最终还是改善了两人的生活。1923年,他的《老妇》入选法国全国美展,之后又有九幅作品入选。“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的他,终于迎来了转机。 有了钱,徐悲鸿去了一趟新加坡。独居在巴黎的蒋碧薇很孤独。 她很快找到了排遣寂寞的方法:看看书,拉拉琴,与一大堆朋友聊天,经常去咖啡馆、看戏、看电影。她学会了跳舞,也热衷于出席晚会。她的朋友中就有十几年后将要成为她情夫的孙道藩。 九个月后,徐悲鸿回来了,蒋碧薇的新生活被打断了。她感到一丝惆怅。而让她感到愤怒的是,徐悲鸿拿自己挣的钱去买了价值不菲的画作,未能将钱全用在生活上。 后来,她在自传里提到这八年的留学时光,只说,“巴黎那些年,我始终没有进过什么学校。他对我的学业也不闻不问。八年来,我觉得他从来就不会在感情上对我有所了解和关爱。” 回国后,蒋碧薇生下两人的第一个孩子。徐悲鸿则在南国社当美术系教授,又在南京的中央大学做美术系主任。半个月在上海,半个月在南京。每月三百块。 可每天除了回家睡觉,其他时候,蒋碧薇就见不到徐悲鸿。 南国社为田汉创办,属于左翼。蒋碧薇觉得,徐悲鸿与这些人交往,恐怕难以保全他自己。 她想来想去,就叫上一辆车到南国社去,把徐悲鸿画室里所有的东西都搬走。宣布一家人要搬到南京去住了。 徐悲鸿回到上海,听说了这件事,也不好意思去工作了,只好转战南京。两人之间有了裂痕。 苏州是夫妇两的故乡。当年父母为了遮掩私奔的丑闻,谎称蒋碧薇病故,大操大办,在棺材里放满了石头,埋在土里。可蒋家的父母并没有反对她与徐悲鸿交往,留学时还亲自为女儿送行。 如今徐悲鸿成名,世界各地均有他的画展,往事也就不再提起。 徐宅很快成为新一代名媛的聚集地,经常与三五好友闲聊谈天到深夜。通宵达旦的派对活动,似乎是当时上流社会的一种风尚。 可徐悲鸿却不喜欢。就像他当年不喜欢喧闹的巴黎美术节,对这种热闹也无动于衷。他大部分时间还是花在教学上、工作上。有时午夜十分,拖着疲倦的身子,推开家里的门,太太们正玩儿在兴头上。使他烦不甚烦。 蒋碧薇能感觉出微妙的变化。不久,果然东窗事发。徐悲鸿与女学生恋爱的事,闹得尽人皆知。他也并不是掩饰,或许他没觉得那是爱情。他把学生孙多慈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蒋碧薇。 他反复强调,他只是爱重孙多慈的才华。 但她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当她得知在徐悲鸿的帮助下,那位女学生举办了画展,还准备公费出国留学时,她出手了。她多方联系,找到关键人物,让孙多慈的留学的机会泡了汤。 而他则忍无可忍,把家命名为“危巢”,意为“居安思危”。 不久,他南下广西,远离家庭。 再后来,就是那份正式的离婚申明。他在报上说,悲鸿与蒋碧薇女士因意志不合,断绝同居关系已历八年。 共患难,成了简单的“同居”,她觉得十分刺耳。她回想起过去的种种,再拿他与孙多慈的恋爱轶事加以对比,一时间觉得他会为孙多慈做的事,却从来没为自己做过。他在孙多慈面前显露的微笑,竟然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 徐悲鸿曾对她说,“能够娶到像你这么一位太太,我应该满足,但是你未免遇事过于挑剔,使我无法应付。” 她觉得这是欲加之罪,她哪里挑剔? 两人终于还是吵起来了。过后很多人来安慰她,其中也有孙道藩。 离婚时,她觉得自己一生没有长处,这些年“同居”自己也没有积蓄。她便开门见山地说,“我带着孩子去重庆,你一个月准备给我多少钱。” 徐悲鸿答应她,每月三百收入,他会出一半给她。可第一个月是足数的,第二个月就因为轰炸,减少到只有一百了,蒋碧薇急了。 很快,她意识到自己需要更多的钱才能维持生活。于是她请了法律顾问,初步提出:向徐悲鸿要了一百万元,四十幅古画,他自己的作品也要一百幅,另外才是那外加的每个月收入的一半。 他满足了她的要求,没日没夜的画画。 可哪知这只是个初步方案。最终方案是徐悲鸿付孩子每月各两万元,全年是一百五十万元。先前给的二十万已经花完,如今要再给一百万与一百幅画。 他答应了所有条件。律师沈钧儒很不解,两人确实没有结婚,何来如此低三下四地答应? 以后,他娶了廖静文。这位年轻的妻子把丈夫的早逝与人生最后九年的多病都怪在了蒋碧薇头上。“正是她的贪得无厌把先生拖垮了。” 徐悲鸿的故事结束了,蒋碧薇的却没有。 她投入了孙道藩的怀抱。留学时,孙道藩就曾向她献过殷勤,她生病时他也曾无微不至的照顾过。 1937年到1949年,孙道藩与她鸿雁传书,姓与名都隐去了,只剩下心心相印。他称他们之间的爱是“天地间最伟大的爱情”。 直到1943年,她与徐悲鸿的故事才算打上了句号。 她处处怨怼徐悲鸿,自己不也出轨了吗? 自传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我与悲鸿》,第二部分是《我与道藩》,三十年来的情愫暗生,十多年的鸿雁传书,她都说出来了。 她把自己写成了言情剧的女主角,可现实并不像言情剧那样,处处维护着慵懒、可爱、美貌的女主角的利益。 因孙道藩早已有了妻儿,她给自己选的出路是情人。做他的情人。做那个痴情于她三十年的高级政客的情人。 在台湾,他们度过了各自生命中最美好的十年。 似乎是世道轮回,当年作为正牌妻子的她没有放过插足自己婚姻的第三者,如今,孙道藩的妻子苏珊也没有放过她。 苏珊跑到蒋公馆里要求为自己主持公道。威胁说蒋家要是不帮忙,她就把一切说给听风就是雨的新闻界。 孙道藩怕了。在他的名誉、他的前途面前,老年的蒋碧薇几乎是微不足道的。她当真是绝望,徐悲鸿没有给过她婚姻,孙道藩也没有。 与孙道藩的感情纠葛告于段落后,她独自生活,因为两岸消息不通,她也没有与子女见面的机会,还是孤独终老了。 暮年的她,因为一生没有所长,收入的主要来源竟然是靠着离婚时徐悲鸿给她的巨款与画作。 都说她一身傲骨。都说她爱之深,恨之切。都说她老了之后依旧维持着名媛的风范,可这些风姿绰约,都是徐悲鸿夜以继日的作画,用生命与时间换来的。 当年离婚时,他把《琴课》送给了她。千禧年初的一场拍卖会上,价值165万。 《天才捕手》的伯恩斯坦夫人,离开了沃尔夫之后,开创了自己的事业,有高雅宽敞的屋子,有了她最喜欢的舞台剧。她悲痛过,也神经兮兮地拿枪指着别人,威胁到别人的生命。 可到了最后,沃尔夫来找她时,她冷静地告诉他,“你这样做是伤害了他(沃尔夫的编辑),别再到处伤人了。” 她知道,她爱上沃尔夫是因为他热情、豪放、追求完美,有年轻那种奋斗的精神。 如今她必须放手也是因为这股热情。正是这种奋斗的热情,让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创作上,根本无暇顾及别人了。 因为同样的原因而结合,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而分手。 蒋碧薇怎么会不知道,她喜爱的他身上那股子执着、死扛、对事业的坚定信念,才是这场爱情中真正的第三者? 她怎么会不知道,女人的傲骨是要靠自己给的。 靠的不是炫目的社交技巧,也不是笼络情人的手段,而是兢兢业业的工作。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