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8月20日,《十日谈》旬刊第二期发表了《文人无行》,作者为诗人、翻译家、出版家邵洵美,《十日谈》是邵办过的10多种名刊之一。 “文人无行”是1933年海上文坛热门话题,多名作家撰文调侃,没想到,邵洵美此文引来鲁迅犀利反击,邵从此落下“富家女婿”恶名。 在《拿来主义》中,鲁迅写道:“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问他是骗来的,抢来的,或合法继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换来的……”所谓“做了女婿换来的”,即影射邵洵美,该文被收入中学课本,使后人对邵产生误解。 说邵洵美“吃软饭”并非事实 邵洵美生于1906年,比鲁迅小近25岁,本名云龙。 邵云龙18岁时,与盛宣怀四女儿盛佩玉订婚。邵家与盛家是姻亲,10岁时,邵据《诗经》中“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句,改名洵美,因诗中有“佩玉”二字,可见两人早有婚约。 邵洵美祖父邵友濂曾任清廷一品大员,发迹早于盛家。 盛佩玉说:“哥哥和叔叔们不赞成我的这门婚事,说洵美是滑头……那时我自以为本领大,能掌握的。” 盛家给了邵洵美“1万两银子作为嫁妆”,此外还有田宅等,但邵家亦豪富,乡下有一万多亩地,在镇江有当铺,其中一间估值15万银洋。邵洵美在上海的住宅占地7亩多。 邵洵美订婚后留学英国,初学经济,恰好室友赴欧陆考察市政,请懂法语的邵同行。在巴黎,遇徐悲鸿等留学生,徐说邵长得很像徐志摩。几天后,邵路遇徐,徐拉住邵双手说:“弟弟,我找得你好辛苦。” 邵洵美后来回忆:“只交了一个多钟头的朋友……可是他(指徐志摩)一走,我在巴黎的任务好像完了。” 邵洵美转学文艺,3年后,未获文凭回国,曾任南京特别市秘书长,3个月便辞职,从此专注于文学创作和出版。 林语堂的女儿林太乙说:“到过英国留学回来的人,其中有几个美男子,身穿山东绸长袍,底下是西装裤,英国皮鞋,头发梳得光溜溜,纤白的手指上戴着玉指环,口含用象牙烟嘴托着的埃及香烟,一时讲英语,一时讲国语。邵洵美、姚克、吴经熊都属于这类潇洒出群的文人。” 刚登文坛便拿鲁迅开刀 邵洵美有钱且慷慨,被称为“文坛孟尝君”。 徐志摩办新月书店亏空,邵洵美关了自己的金屋书店,化名“邵浩文”入股;夏衍困窘时,托朋友卖译稿,邵不认识夏,却给了他500元;胡也频遇害后,在徐志摩帮助下,邵送给丁玲1千元……邵洵美出版的《时代漫画》扶持了张光宇、鲁少飞、叶浅予、公木等人,为中国漫画做出重要贡献。 作为新月派干将,邵洵美一上文坛便对鲁迅开刀。 1928年,邵洵美在《狮吼》上以浩文为笔名,发表短篇小说《绍兴人》,一开始便写道:“他真是绍兴人!他满脸是大花雕的色彩,是一种深黄与深红的混合质;他的两只眼睛张开的时候,是两只三角。” “三角眼”“花雕”是新月派骂鲁迅的常用语,怕读者不懂,邵洵美又补上“在这二十年中,他去过了一次日本,做过了几篇小说,翻译过了几本散文,教过了几年书,末了是被他的许多门下尊为中国的第一等文学家”。 邵洵美笔下这位“文学家”得知自己批评的学生作品走红,竟把“以前创作与翻译的书上都涂满墨杠子,恨恨地自己敲着胳膊喊道:‘我要忏悔……’” 据学者尹奇岭考证,在《绍兴人》之前,邵洵美还以刘舞心为笔名写了小说《安慰》,借其中人物之口说:“鲁迅不过是从他家乡中搬些红鼻子出来玩玩把戏,幸灾乐祸的人们自然会来买他的书看。” 对这些,鲁迅未予回应。 争了一年多才说到点上 1933年7月,上海甚热,许广平咳嗽,海婴出疹子,鲁迅自己则胸痛。在这期间,鲁迅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了22篇文章,包括《驳“文人无行”》,涉及“文人无行”话题,本是暗讽张资平,没想到邵洵美偏在此时推出《文人无行》。 鲁迅对该文可能有两点不满:一是“硬译”,鲁迅为此与新月派已笔战多次;二是“大学教授”“下职官员”,与鲁迅履历契合。 8月26日,鲁迅以洛文为笔名,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各种捐班》,讽刺道:“捐做‘文学家’也用不着什么新花样。只要开一只书店,拉几个作家,雇一些帮闲,出一种小报,‘今天天气好’是也须会说的。” 9月1日,鲁迅又以苇索为笔名,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登龙术拾遗》,写道:“‘要登文坛,须阔太太太,遗产必须,官司莫怕’……最好是有富岳家,有阔太太,用陪嫁钱,做文学资本。” 一周后,邵洵美“之流”撰文反击,称鲁迅是“俄国的女婿”,是“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自己娶不到富妻子,于是对于一切有富岳家的人发生了妒忌”。鲁迅在给黎烈文的信中说:“《中央日报》上颇有为该女婿臂助者,但皆蠢才耳。” 鲁迅不理睬,邵洵美却喋喋不休,直到1935年的《劝鲁迅先生》才相对理性:“鲁迅先生便总骂我‘有钱’……但是无论如何,它和我的文章究竟有多少关系呢?” 萧伯纳没吃上邵洵美的饭 据邵洵美说,论战发生前几个月,1933年2月17日,萧伯纳访华,世界笔会中国分会请萧讲座,会后邵“见鲁迅肚子站在路边无车可乘,便用车送他以策安全,当时他们正为《论语》半月刊的作风大打笔墨官司”。 据著名学者贾植芳的《我的难友邵洵美》称,他们曾同监长谈,邵托贾将来为他澄清两件事: 一是萧伯纳访华时,因萧不吃荤,邵特意在功德林摆了一桌素席,花了46银元,蔡元培、宋庆龄、鲁迅等在座,但当时媒体报道未提邵。 二是“我的文章,是写得不好,但实实在在是我自己写的,鲁迅先生在文章中说我是‘捐班’,是花钱雇人代写而,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据学者倪平考证,萧伯纳当天午饭是宋庆龄请客,蔡元培、鲁迅等等7人在座,均为民权保障同盟中人,并无邵洵美,而当晚萧伯纳就离开上海了。 邵洵美在《我也总算见过他了》一文中曾说:“和他(指萧伯纳)会面不满二十分钟,可是我并不觉得时间的短促。”区区20分钟,哪够吃一顿饭? 叙述前后矛盾,可能是在当时的环境下,邵洵美试图将和鲁迅的冲突解释为朋友之间的误会。但事实上,二人可能一直是陌路,邵主编的《金屋月刊》上常有攻击鲁迅的语言,如1929年发表章克标(曾为邵洵美主编过许多杂志)的《要做一篇鲁迅论的话》,称:“鲁迅部下的走狗是极多的,以前的老例,每有一次对他的恶评,他部下便是疯了似的齐抢出来的。” 邵洵美下手也挺狠 “女婿风波”后,邵洵美与鲁迅又因木刻产生摩擦。 鲁迅喜收集信笺,1933年,他和郑振铎出版《北平笺谱》,邵洵美主编的《十日谈》上马上发文评论:“真是大开倒车,老将其实老了。至于全书六册预约价十二元,真吓得煞人也。”并鼓动道:“但愿所余四十余部,没有一个闲暇之人敢去接受。” 未如邵洵美之愿,《北平笺谱》极畅销,加印百部,又全部卖光,鲁迅在信中说:“这些东西(指邵洵美等人),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吃完许多米肉,搽了许多雪花膏之后,就什么也不留一点给未来的人们的。” 1934年3月,邵洵美旗下的《人言》杂志刊出鲁迅在日本媒体上发表的《谈监狱》,由章克标译成中文,章晚年称,“是出于好意,想使鲁迅的文章在国内透透气,让大家晓得晓得”。但真正用意恐是借刀杀人。 鲁迅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上海文氓,竟又籍此施行谋害,所谓黑暗,真是至今日而无以复加了。”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去世,11月1日,邵洵美在《论语》中发表了《鲁迅不是思想家》,竟恶骂道:“他的小说是对于人生的讽刺,他的翻译是对于原文的讽刺,他的收藏木刻是对于艺术界的讽刺;他的批评文也不过是讽刺;我们甚至可以说他的信仰也无非是对于思想界的讽刺。” 既豁达大度,又心胸狭隘,既仗义疏财,又任性偏执。人是如此复杂的组合,邵洵美不仅与鲁迅发生冲突,与昔日好友林语堂也不欢而散。 林语堂、邵洵美筹办《论语》杂志时,谁也没想到会盈利,约定编辑人员不取酬,亦无稿费。据林达祖说:“约一年之后,林语堂看到《论语》的生意兴隆而眼红了……想自己辛苦,只是为了他人作嫁衣裳,一念之私,他决定自己去办《人间世》《宇宙风》。” 章克标看不过去,“又一次体现了直率之性格,就在《申报》‘自由谈’上写了篇题为‘高等华人’的文章,明显指出了林语堂这种孳孳为利的不漂亮行为”。 后来章克标答应每月给编辑部100元,稿费千字2—3元,可林语堂不久后又说,《论语》销量增了一倍,编辑费应涨到200元,章忍无可忍,在他坚持下,林语堂与邵洵美分手。 1946年,邵洵美到纽约时曾去拜访林语堂,但林当时不在纽约。林语堂晚年在回忆录中未提章克标,却反复挖苦邵洵美。 “一贯直率”的章克标后来在接受采访时,则说:“洵美自命为诗人,出版过一本诗集《花一般的罪恶》,不过是抄袭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的书名罢了。”他也称邵洵美是靠当女婿发的家。作为知情人,章克标为什么如此说,恐怕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1968年5月,邵洵美因病去世。章克标则活了近107岁,2007年1月去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