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曼在家中为斯坦因准备了两间房,一间是他的起居室,另一间供他当书房用。书房里的一张大书桌有八个抽屉,斯坦因刚好可以把他八场演讲的讲稿一一分开放好。书桌上齐齐摆放斯坦因的所有著作,唯一缺的就是刚出版不久的《亚洲腹地》。 特兰西瓦尼亚号海轮在大西洋上行驶了九天后,在1929年12月1日傍晚5点停泊纽约港。 为斯坦因的到来,凯勒事先做了周密的安排。他委托他的审计公司在纽约的分部指派一位可靠的办事员,为斯坦因预订抵港当晚在纽约下榻的酒店,并去码头迎接斯坦因,还特意带上一百元现钞,供他入境后备用。 斯坦因历来做事缜密,启程之前就已经跟凯勒打招呼,说到自己随身携带了大量玻璃幻灯片,担心过关时受阻,让凯勒事先关照海关,以免出入境遇到麻烦。凯勒亲自致信海关人员,说明斯坦因携带的大量玻璃幻灯片是供他讲学使用。 至于斯坦因来波士顿的住处,凯勒建议他入住哈佛大学附近的酒店,但是斯坦因的老友蓝曼早就在信中和斯坦因说定,就住他家。这两位早年即开始专攻梵文的学者,先后师从图宾根大学的印度学家、吠陀语义学的创始人冯·罗特(Walter Rudolf von Roth),之 后通信近半个世纪,却从未谋面,现在老友终于有机会在波士顿相见,以致于斯坦因行前就一直称去波士顿为“一桩美事”。在师兄弟过去多年的通信里,蓝曼对斯坦因的研究颇为欣赏。蓝曼是哈佛大学的首任梵文教授,陈寅恪在1919年就曾拜师于他的门下。虽然蓝曼年事已高,但是精力丝毫不减。一年之前,78岁高龄的蓝曼仍然能在查尔斯河上划船,沿河从康桥一直到波士顿,甚至其中有一段还得穿过海域,而结伴而行的那位先生比他还年长! 早在斯坦因刚开始准备行程时,蓝曼就和斯坦因商定来康桥起居和讲学的一些细节,同时也时时同凯勒和华尔纳、萨克斯协调。斯坦因乘火车从纽约来到波士顿之前,蓝曼先让凯勒及时告知斯坦因在纽约中央车站上车的确切时间,还特意让凯勒转告斯坦因,当火车进入波士顿市区后,后湾站下车的乘客多,一定叮嘱斯坦因千万不要随客流在那一站起身,得坐到终点南站。12月2日傍晚,蓝曼派人驱车到南站,把斯坦因接到康桥法勒街(Farrar Street)9号家中安顿。蓝曼把斯坦因既当贵宾,又当老友相待。斯坦因到来之前,蓝曼事先就在自家为他安排好了住处,并在信中向斯坦因一一做了交代:他已在家中为斯坦因准备了两间房,一间是他的起居室,另一间供他当书房用。书房里的一张大书桌有八个抽屉,斯坦因刚好可以把他八场演讲的讲稿一一分开放好。书桌上齐齐摆放斯坦因的所有著作,唯一缺的就是刚出版不久的《亚洲腹地》。另外,他还开诚布公地说,斯坦因的日程繁忙,他不会打扰他,但是需要什么,斯坦因尽管吩咐,他的助手会随时帮忙。 斯坦因到康桥安顿下来后,12月4日晚蓝曼在亨廷顿大街的哈佛俱乐部做东招待斯坦因。参加这一小规模接风晚宴的客人中有凯勒、福格美术馆的萨克斯和福布斯两位馆长及华尔纳,还有布莱克以及在哈佛任教的埃及学家、考古学家乔治·安德鲁·瑞斯那尔(George Andrew Reisner)。碰巧的是,瑞斯那尔前一天刚好也在洛厄尔研究所讲埃及考古。 斯坦因的洛厄尔研究所系列讲座如期进行。从12月5日开始到12月21日,斯坦因的演讲圆满完成。系列演讲以“在亚洲腹地探险(Explorations in Innermost Asia)”为主题,囊括了他历次考察和探险的长途旅历、考古发现、探险传奇和在内亚研究领域内的专攻。他把自己1900年至1915年间在中亚的经历和收获,向波士顿的听众做了介绍。讲座安排在位于波士顿市中心的博伊尔斯顿街491号,也就是麻省理工学院罗杰斯大楼的亨廷顿演讲厅内。系列讲座的负责人曾担心一周内的三场演讲会影响听众人数,尤其是其中一场刚好在周六晚上,波士顿很多其他周末活动会分散听众,但是斯坦因一贯以紧凑、高效行事,最后还是按他的意愿,做了紧凑的安排。而凯勒也有一些担心,不过是出自另外一番顾虑——曾一同在英属印度政府任职的弗朗西斯·荣赫鹏(Francis Younghusband)以 前在伦敦的皇家地理学会听过斯坦因的演讲,觉得他的演讲单调乏味,拉拉杂杂地足有两个小时;埃拉也曾在信里告诉凯勒,能邀请斯坦因前往波士顿演讲,当然很好,斯坦因的成就足以享受这一荣誉,她一直对斯坦因满怀敬意,但是埃拉同时表示,自己实在不敢恭维斯坦因的演讲技能。但是,八场演讲下来,波士顿的听众热情很高,兴致盎然。两年后,斯坦因把这八场演讲内容做了整理和编辑,汇集后由伦敦的麦克米伦出版社以《斯坦因西域考古记》 (On Ancient Central—Asian Tracks)为题出版时,他在自序里回忆:“一想到在亚洲腹部沙漠山岭之间所费去的那些美好的时光,至今还是和以前一样,觉得很新鲜,有价值。所以当哈佛大学校长好意请我在波士顿罗威尔(即洛厄尔的不同译法)研究院演讲的时候,我便欣然趁这机会把我这些年来的游历和发现,提纲挈领地叙述一番,以适合广泛的听众之需。”(向达译文) 斯坦因演讲期间,最忙碌的要数萨克斯馆长。他以福格美术馆的名义四处出面筹资,以确保斯坦因成行。在斯坦因做完第四场讲座时,萨克斯已经筹到了五万美金,其中一位重要的捐赠人就是之前提到的他在南美的友人,也就是敦巴顿橡树园博物馆(Dumbarton Oaks)的创办人罗伯特·布里斯(Robert Woods Bliss),时任美国驻阿根廷大使。作为热衷拜占庭和南美文物的收藏家,布里斯和萨克斯交情颇深,听说斯坦因再次探险的打算后,跟萨克斯要了斯坦因的详细计划,他看过后表示愿意出资赞助。而凯勒由于商务繁忙,不能每讲到场,为此事先就向斯坦因深表歉意。12月13日和14日两天,凯勒在纽约有重要的商务活动,他特意吩咐公司办事员,安排他的旅程时一定要确保他在17日傍晚之前回到波士顿,主办一场特别重要的晚宴,专门款待“小个子”斯坦因先生。凯勒还风趣地写道:“不用说,这场晚宴会使我的财政赤字窘境加剧!”凯勒在波士顿比肯丘的善本俱乐部举办一场晚宴,盛情款待斯坦因,并且请了哈佛相关领域里的教授和波士顿的名流。这就有了前文开场的一幕。 听闻斯坦因来到波士顿,各界纷纷给他发来邀请。除了洛厄尔的系列演讲之外,斯坦因仅答应了美国人文社科研究院和波士顿艺术馆的邀请。前一处的演讲安排在12月11日,是由蓝曼牵线搭桥的。12月26日和27日,斯坦因在波士顿美术馆做了两场有关敦煌佛教丝绸画的演讲。此外,斯坦因还收到了来自韦尔斯利学院(Wellesley College)和布鲁克林研究所(Brookline Institute)的演讲邀请,但都被他谢绝了。这一行程实在匆忙,况且他事先曾向凯勒说明此行的主要目的: “对我来讲,最重要的是和哈佛商议考察之行的细节,还有去见您和蓝曼。” 斯坦因的八场演讲结束后,12月28日,为斯坦因携带大量玻璃幻灯片回程一事,凯勒又致信英国驻波士顿总领馆,请领事提供官方信函,供斯坦因出境时使用,确保无误。同一天,斯坦因前往纽黑文,住了两天后去了费城,受杰恩馆长(Horace Howard F.Jayne)的邀请,走访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杰恩曾随华尔纳去敦煌,但到达肃州(酒泉)后,杰恩就在冰霜雨雪的途中病倒,不得不先折回北京。此外,斯坦因在美期间,克米特·罗斯福也给凯勒来信,问询斯坦因的行踪,希望能在纽约见上一面。不过,他们直到1930年春斯坦因回到克什米尔,才得以再次相见。 12月31日,斯坦因从费城去了首府华盛顿,入住拉法耶特(La Fayette)酒店。也就在这一天,萨克斯发自康桥的一份电报成全了他再次远征的所有经费,可谓他提前送给斯坦因的新年礼物。哈佛燕京学社的执行董事委员会刚刚开会商谈资助斯坦因前往中亚探险考古一事,执行董事会考古学家蔡斯(George Chase)、哈佛商学院敦汉姆(Wallace B.Donham)院长以及布莱克一致同意,学社将出资五万美元,分三年支出,以资助斯坦因的第四次中亚考古之旅。到此,第四次探险的经费已全部到位。当时斯坦因听闻这一好消息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斯坦因原计划在华盛顿仅仅住上两三天,可结果一直住到1930年1月6日。在那里,斯坦因应邀在弗里尔艺术馆(Freer Gallery of Art)又做了一场有关敦煌莫高窟壁画的演讲。1月6日晚间,他从华盛顿来到纽约,入住探险家俱乐部(Explorer’s Club),在纽约待了两天。之前,萨克斯给他父亲塞缪尔·萨克斯的家信里曾提到,“父亲您可以在1月7日招待斯坦因,还有叔叔朱利恩·萨克斯(Julien Sachs)也会感兴趣见见斯坦因。到时大家可以相聚就晚餐”。但是通阅现存的哈佛美术馆的档案,这一安排最后看似未成。同一信中,萨克斯不无自豪地跟父亲说,尽管时处经济大萧条,但是他为斯坦因的中亚探险顺顺当当地筹足了10万。萨克斯接着在1930年1月3日给斯坦因去信,详细说明经费的数目和支出、使用的范围,再一次确证这一项目得到洛厄尔校长的支持。他还特意指明,斯坦因可以在新疆、波斯或亚洲其他地区作考察,而经费的支出和行程的计划,完全由斯坦因自主,福格美术馆和哈佛燕京学社不予干涉。 萨克斯和华尔纳为斯坦因探险筹资活动大功告成。斯坦因等待多年的第四次探险在望,欣喜之情自不待言,但更高兴的可是哈佛大学圈内热心这一考古项目的一批人士。 斯坦因本来还计划前往弗吉尼亚去看望一位印度老朋友的妹妹,但是他在华盛顿比原计划多待了几天,最后取消了这一行程。一圈转下来后,1月9日,斯坦因回到了波士顿,入住刚认识不久的波士顿美术馆馆长爱德华·福尔摩斯(Edward Holmes)的寓所。 斯坦因周游美东几座城市时,凯勒依然和他通信,称誉之辞不断:“最近,我不断听到人们对您的赞誉之辞,所有这些让我飘飘欲仙。我自己成不了名流,可最美妙的莫过于近水楼台,沐浴在名流之光耀中。”他还告诉朋友说:“这位小个子先生以他的谦逊和博学,让所有人为之倾倒。”动身回英伦前一天,凯勒夫妇带斯坦因去科哈西特镇轻松愉快地玩了一天,那里是凯勒夫妇夏季和节假日的寓所。即便斯坦因喜欢荒漠远胜海滩,但是他和凯勒夫妇一起,在新英格兰的海边古镇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斯坦因初行美国,诸事进展顺利,特别是他多年来持有的重回新疆大漠的愿望,眼看就要实现。他本该欣喜万分,但是他的书信和笔记中,并没有欣喜若狂的描述,这当然是他的性格使然。在杰尼亚特·米尔斯基和安娜贝尔·沃尔克(Annabel Walker)前后所著传记里的斯坦因,内向、低调,生活上有条不紊、按部就班,有关野外考古、室内著书,凡事大小,他都一丝不苟。如同他以往三次中亚内陆考古探险和考察经过所展示的,斯坦因有着与生俱来的说服力,而且初次见面,每每给人留下无法抹去的印象,从而与人建立稳固的友谊。这种能力几乎可以让他自如而有效地操纵各类社交关系而达到为自己早已设立和计划好的目标。对于这新一轮的考察,他同样以坚韧的心志、缜密的计划、周全的筹备,牵动多方关系来促成。因此,虽然前往中国边疆考察的环境多变,萨克斯和华尔纳在来往信件中并没有表示特别的担忧。对哈佛福格美术馆而言,斯坦因此行更是意味深长。 斯坦因的首次新大陆之行,长达六周。1930年1月12日那一天,凯勒夫妇、华尔纳,还有福尔摩斯夫妇,再加上凯勒的侄女,一起到波士顿港为斯坦因送行。斯坦因随身带着两个大旅行箱,拥挤着入座安达尼亚号海轮(S.S.Andania)的客舱。凯勒看着替他感到不适,但是斯坦因倒显得坦然自得,致意道别,等待越洋汽轮启程返回英伦。 斯坦因此行完成了凯勒多年来请他访美讲学的宿愿,就像凯勒给朋友的信中所说,“我的小个子朋友斯坦因今天回英国了!”而对斯坦因本人来讲,此行最重要的是得到了再次远征中亚的资助,还争取到了让哈佛大学和大英博物馆联袂合作的契机。 从新大陆驶往英伦的越洋汽轮即将抵达利物浦港时,斯坦因在客舱里把自己对凯勒的满腔感激诉诸笔端:“在美的日子充满着新奇的经历、快乐的时光和富有希望的交流。不管我们的计划往后进展结果如何,正是您的友谊促成了所有这一切,对此我会铭记在心!对我来说,这是一段特别愉快的时光,而最后一天在克哈斯特海湾,我也过得愉快又舒适,为这次美国之行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如若没有你的友谊,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这深切的语调和浓重的情意,出自他一贯冷静、理性的文笔,在斯坦因浩瀚的著作、书信和笔记中,实为罕见。海轮一靠利物浦港,他就马上前往伦敦,和大英博物馆馆长凯尼恩 (Frederick Kenyon)见面。 新的远征仍将从他高原坝子上的帐篷中开始——克什米尔斯林纳格的漠罕·马革宿营地,那是他的山上寓所——往东向喀什行进,继而深入新疆腹地。而为他促成所有这一切的凯勒,将在波士顿紧密追踪他的漫漫中亚之旅,并不断为这位友人鼓掌加油。对这位67岁的探险家和考古学家来讲,远征考察依然是他生活的全部。面临又一程未卜之旅,他的所思所想早已向牛津的挚友阿伦这样表明:“能再次启程远征真好!崇山峻岭里有的是安宁和自由。那一望无际的荒漠茫原能让人的心思徘徊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中。” (上篇《“我身居帐篷而统领世界”——斯坦因与凯勒的克什米尔通信》见《文汇学人》2019年7月26日;中篇《如何引他下山跨海——波士顿会计师凯勒请到“小个子先生”斯坦因》见《文汇学人》2019年8月9日。作者为哈佛燕京学社副社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