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田野调研通常乘车,便利许多,缺陷是令人难辨方向,没有步行那么观察细微,更何况地理环境早已大变。作为太平天国真正的发祥地,紫荆山是上帝信仰开花结果、洪秀全邀集群雄之所,东王杨秀清、西王萧朝贵故里,可惜此行仅是匆匆一瞥。双髻山是紫荆山西端门户,因山高路远,我们仅在山脚远眺而已。当年清军在攻破双髻山后,猛扑紫荆山南端门户、长达十余里的峡谷——风门坳。据载,风门坳陡险异常,两峰并峙,山涧深可及腹,“上则峭壁千仞,下则深崖百寻”。太平军在坳口筑石壁安大炮,在两边山梁搭望楼及草棚数百间,凭险据守。如今险隘已成通途,峡谷被水库蓄水淹没,昔日狭窄溪流变成约百米宽的湖面,近旁有公路蜿蜒而上。山清水秀,万籁俱寂,丝毫找不到当年鏖战之痕迹。大藤峡位于桂平境内黔江下游,因昔有大藤横跨江面供人攀附渡江而得名,因明代侯大苟瑶民起义而闻名,熟悉历史的毛泽东主席1974年亲笔写下“大藤峡”三字。过去黔江在万山丛中曲折穿越,两岸山高林密,江流湍急,无路可进,进来也容易迷失方向。如今修了公路,建了水库,被辟为生态旅游区,进山不再是难事。我们坐船游江,山色空蒙、水光潋滟,但已无从领略奇险之意境。 今之桂平到处是水田,一年两季水稻。当年清军将帅在奏报桂平境内交战场景时,常提到“稻田”“水田”。从紫荆山南麓到浔江,沃野平川一望无际,村落环布,物产丰富,而金田村恰好处在这片平原的中心地带,邻近的新圩是桂平北部最重要的商业圩镇,便于交通、屯兵和筹粮。洪秀全等当年酝酿金田团营,选择金田村作为起义群众集结屯营之地,确实很有战略眼光。 投资逾亿元、历时数年建成的金田起义博物馆位于犀牛岭南面,其主体建筑高51米,寓意金田起义爆发于1851年;有14根立柱,象征太平天国存世14年;外形好似打开的书,等待游人来翻开页面回望历史。也有人说,其外形似“金”或“人”字,喻指起义发生在金田,提倡人人平等。 说洪秀全有人人平等思想,显然是溢美之词。关于洪秀全和太平天国的评价,其争议、起伏之大,在中国近代史各分支研究中莫此为甚。在极左思潮泛滥的年代,人们一味美化洪秀全和太平天国,把洪秀全塑造成完美无缺的农民革命领袖,乃至以他的是非来评价相关人物。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后,全盘否定洪秀全、一味美化曾国藩的声音日渐增多,走向另一个极端。有人指斥洪秀全是“暴君”,认为太平天国除了“破坏”还是“破坏”,为其败亡拍手称快。有人甚至往前推,否定金田起义,谴责洪秀全是“野心家”,因考不上秀才而心怀不满,故而掀起“叛乱”。这些说法是不能成立的。 金田起义的正义性不容否定。金田起义爆发的根本原因,在于吏治腐败、官逼民反。进入清代,广西社会经济有较大发展,这与广东客家人大量迁徙广西有关联。例如,广西原先耕作较为粗放,客家人推广精耕细作,使粮食产量有所增加;客家人经商则促进了商品流通。不过,与邻省特别是广东相比,广西发展仍比较落后,财政不能自给,需外省接济或中央拨款。随着由起初的地广人稀转为地少人多,为扩大耕地而开垦河滩、砍伐森林,使广西生态环境持续恶化,导致水旱灾害频发。到道光末年,还包括蝗灾、饥荒等。这是天灾,更是人祸。广西吏治存在两大弊病。一是官员不作为。广西穷,开发晚,问题多,外省人一般不太情愿来此做官,来了也想调走,官员队伍不稳定,相率苟安。二是官员胡作非为,贪墨成风、残民以逞。时人笔记和地方志对此有大量记载。道光年间贵县知县杨曾惠便是一例,集“恬嬉贪黩”于一身。这使得广西社会问题多、矛盾冲突多,包括大规模的土客械斗,以及族群冲突——随着汉民大量涌入,壮民、瑶民、苗民等被迫从平原移居山麓乃至深山老林,这一过程并非和风细雨。而最为突出和根本的社会矛盾是土地问题,直接表现为贫富、官民之间的对立。官府为维持秩序,一再告诫百姓要安分守己,而实际情形是越来越多的农民无地可种。据金田起义博物馆陈列介绍,当时金田村共有水田750亩,其中地主占地85%,农民仅占15%。土地兼并现象愈演愈烈,使大量自耕农沦为佃农,接受沉重的地租剥削;等而下之者,则沦为游民或流民,成为天地会源源不断的生力军。民不堪命,必然铤而走险,从杀富济贫、打家劫舍(洪秀全1847年二次入桂,就在途中被劫),向攻城劫狱过渡,以致民变蜂起。据统计,在道光末年,广西相继有14座城池失守。天地会暴动此起彼伏,全省已是一片火海,官、绅、民均感到朝不谋夕,即所谓“民不聊生,官亦不聊生”,社会近乎解体。这在南方各省中是绝无仅有的。无论是钦差大臣林则徐,还是其继任者李星沅,以及署理广西巡抚周天爵,他们的目标都是镇压天地会,金田村进入官方视野是后来的事。也就是说,洪秀全与金田村并不是广西“动乱”的源头。惟有广西境内狂飙式的民变大潮才把他推到反清斗争前列,其中的逻辑关系十分清晰。洪秀全曾说,“过于忍耐或谦卑,殊不适用于今时,盖将无以管镇邪恶之世也”,正反映了其思想演变的轨迹。“金田起义”是太平天国自己提出并一再使用的概念,自认为具有正义性。说洪秀全因个人野心膨胀而故意煽动“叛乱”,实属皮相之见、污蔑之辞。就连后来主持广西战事的钦差大臣赛尚阿也承认官逼民反这一事实。他在奏折中分析说:“州县各官,胆大贪婪,任听家丁者十居八九。百姓受其欺凌,终无了期,往往铤而走险。……粤西之匪蓄谋已非一日,缘大吏因循、州县逼迫所致。”鸿胪寺卿吕贤基也认为:“今日胁从之民,皆前日之赤子也。其势迫于无可奈何,遂苟且以延残喘耳。”我们有责任对历史作正确解读,引导人们树立正确的历史观。 在桂平盘桓,极目远望,不禁唏嘘不已。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在金田团营时曾上演震撼一幕:成千上万的民众变卖家产,扶老携幼跋山涉水,如百川归海,从四面八方涌向金田,响应起义。这是何等的决绝与果敢!而激励他(她)们奋然前进的正是这样一种坚定信念——摆脱剥削与压迫,告别纷扰与贫困,过上太平、体面的日子,甚或享有荣华富贵。他(她)们渴望过上新生活、建立新社会,但又无力挣脱旧思想旧制度的羁绊,步履沉重。太平天国存世14年,“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个中原委发人深省。由此联想到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在天安门广场举行的盛大阅兵仪式和群众游行,10万群众是游行主角,场面极具震撼力,我印象最深的是写在人们脸上的灿烂笑容——那是发自心底的欢笑。中国社会持续发展进步,我们走进了新时代! 金田起义在当地很有影响,构成集体记忆。在傅家寨村口,79岁的陈姓老妪见到我们,即兴唱道:“金田是个好地方,紫荆泉水绕村庄。昔日天国起义地,圣火辉煌照四方。”洪秀全等人起初很接地气,关心民瘼,赢得了民心。我想,这应是百姓至今仍尊崇这段历史的主要原因。 (2019年11月)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理论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