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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茗:《惜阴堂笔记》:赵凤昌的晚清记忆与书写

http://www.newdu.com 2020-05-19 爱思想 李志茗 参加讨论

    
    
    摘    要:
    赵凤昌是幕僚出身, 虽未当过高官, 但作为清末民初官绅之间的联系人, 长期隐居幕后, 影响东南政局, 扮演着重要角色。其晚年撰有回忆录性质的《惜阴堂笔记》, 被黄炎培盛赞为“多外间不经见之事实”。由于未能结集出版, 影响有限, 多数篇章不为人所知。其实《惜阴堂笔记》很有特点, 体现了赵凤昌对晚清历史的认识和理解, 书写了他心中的那段历史, 内容非常丰富, 谬妄之说较少, 不仅颇具史料价值, 而且写人叙事有血有肉, 语言简练生动, 可读性很强, 就此而言, 有人说他“文理平常”, 与事实不符。
    关键词:赵凤昌; 《惜阴堂笔记》; 记忆与书写;
    赵凤昌是清末民初颇有影响的人物, 虽未做过高官, 但作为官绅之间的联系人, 他隐居幕后, 过问国事, 影响政局。黄炎培曾说清末民初四十年间, 东南有大事, 必与他有关。尤其辛亥革命期间, 赵凤昌在南北双方间穿针引线, 调停周旋, 为结束帝制、民国初创做了大量工作, 其好友刘厚生当时戏赠外号, “叫他做民国的产婆”。可对于这位民国产婆, 刘厚生又说他“读书极少, 文理平常”。1事实到底如何, 下面拟以赵凤昌晚年所撰《惜阴堂笔记》为中心作番考察。
    一 赵凤昌其人
    赵凤昌 (1856—1938) , 字荣庆, 号竹君、惜阴等, 谱名坦。江苏武进县 (今常州市) 人。他出身于耕读之家, 本来家道殷实, 因太平军兴而中落。读书不成, 又家计艰难, 不得不早早出外谋生。年方弱冠, 他前往湖北游幕, 后入湖北按察使姚觐元幕府。光绪六年 (1880) 他随升任广东布政使的姚觐元赴粤。两年后, 姚觐元被革职回籍, 赵凤昌失去了藩署幕僚的职位, 只得四处谋差, 漂泊不定, 生活非常窘迫。光绪十年 (1884) 六月, 他进入两广总督张之洞幕府, 担任文案处缮校委员, 兼充文巡捕等职。凭借为人处事稳重慎密、细致周到, 他逐渐获得张之洞的赏识和信任, 成为其亲信幕僚, 并由此走出低谷, 迎来人生转机。光绪十五年 (1889) 张之洞移任湖广总督, 也奏调赵凤昌随其赴任。赵凤昌并未如坊间传言的那样升任总文案, 除继续担任督署文巡捕外, 他还兼办笔墨事件、军械采购等, 更受张之洞器重和倚任。其门如市, 奔走者络绎不绝, 他因此遭忌恨, 被造谣中伤。光绪十九年 (1893) , 徐致祥奏参张之洞时, 连带赵凤昌, 赵凤昌不幸中箭落马, 受到革职回籍严惩。
    晚清是个幕僚的时代, 由幕而官是当时最为风行的仕宦捷径, 许多名臣大员都起家幕僚。赵凤昌就职于张之洞幕府, 又深得张之洞的信任, 前景一片光明。他的亲朋好友都对他期盼甚殷, 认为他指日飞腾在望, 很可能像左宗棠、李鸿章那样位至封疆。但突如其来的参革断送了他的官场梦, 给他带来沉重的打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历史又赋予他一个新的机遇, 这就是甲午战争的爆发。这场战争对中华民族来说是奇耻大辱, 但就赵凤昌而言, 是个新的人生起点。这一年, 他因养病来到上海定居。上海自开埠以后, 经过半个世纪的发展, 已成为一座闻名世界的工商都市, 不仅经济发达, 商业繁荣, 而且信息灵通, 中外交流方便。当时积极备战的张之洞请赵凤昌利用上海的天时地利, 为他搜集情报, 购买枪械。赵凤昌精明干练, 长袖善舞, 趁此机会, 与汇聚上海的中外绅商接触交往, 建立联系。当然, 上海的中外绅商因为他是张之洞的亲信, 为张之洞办洋务, 也很愿意与他结交, 以获取一些机会和利益。这样, 赵凤昌很快就在上海打开局面, 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尤其状元实业家张謇对他很尊重, 两人关系笃厚, 2更使他跻身东南精英行列, 社会地位很高。
    于是, 赵凤昌一方面经商, 并投资上海绅商兴办的实业, 另一方面与他们时常来往, 谈论天下事, 趣味相投, 关系融洽, 各方面利益渐趋一致, 有着共同的政治经济诉求。戊戌维新期间, 上海绅商支持变法, 但对政变后被囚禁的光绪除了私下的同情外, 不敢有任何表示。仅过一年就不同了, 由于清廷实施的政策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使他们非常不满, 政治参与意识迅速增强, 所以光绪二十五年 (1899) 秋, 当他们听说朝廷欲行废立, 便造舆论企图阻止。十二月二十四日, 清廷正式下诏立储, 史称“己亥建储”。消息传到上海, “一时绅商士庶纷然哄动, 皆谓名为立嗣实则废立”。上海电报局总办经元善乃领衔1 231名上海绅商联名电禀总理衙门, 恳求奏请光绪抱病亲政, 不要退位。3此举引起深宫震怒, 下令查拿经元善。赵凤昌是经元善好友, 赞赏其行为, 帮助他出逃。奉命捉拿经元善的盛宣怀认为赵凤昌有袒护之嫌, 威胁要弹劾他, 赵凤昌毫无惧色地说:“予已无可参劾矣。”后他也拒绝了两江总督鹿传霖请他诱劝经元善回沪的要求。4这是赵凤昌第一次亲身涉入政治事件, 既反映了他联系官绅的居间地位, 也体现出他鲜明的政治操守和立场。
    在随后的义和团运动中, 赵凤昌参与发起东南互保, 维护了东南地区的稳定, 使中国免遭瓜分之祸;又在清末立宪运动中, 积极宣传立宪, 主张改革政体, 实行宪政。这些都是关系国家危亡的大事, 赵凤昌在其中所表现的胆量见识、深谋远虑和获取高层内幕消息的能力, 令上海官绅刮目相看, 无不钦佩。曾在上海担任商约大臣的吕海寰前往北京就工部尚书职后, 致信赵凤昌说:“沪上两次深谈, 极佩伟论见闻之确、筹画之精, 京师软红尘中无此见解, 亟盼详书所见、所闻并所拟办法时常寄我。”5可见, 赵凤昌的赞襄谋划之才不同凡响、有口皆碑。他因此一跃而为东南社会的核心人物, 凡有大事, 一定找他商量。正因为此, 从辛亥和谈起至1919年的南北议和, 他都能够折冲樽俎, 充当调人。尽管有成功, 有失败, 但其付出的努力有目共睹, 众口交赞。在其生前, 熊希龄曾作词赞曰:“共和初幕, 有运筹帷幄, 无名豪士。苦口调和诸领袖, 独尽其心而已。视国如家, 为而不有, 高洁其如此。滔滔天下, 算惟有使君耳。”其死后, 黄炎培撰挽联:“闳识布成妙算, 一堂系天下安危, 平生荦荦大端, 溯庚子以迄辛亥;高龄雅具深心, 百箧尽阳秋纪录, 抵死惓惓忠爱, 付佳儿遍告亲朋。”沈恩孚作挽诗:“共和建国佐群贤, 功在清廷逊位前。岂料沧桑经老眼, 海滨未睹再兴年。”6由此可见, 无论生前还是死后, 赵凤昌都得到时人的高度肯定和评价, 特别他辛亥时期的事迹更是众口一词, 赞叹有加, 说明他“民国产婆”的外号虽是刘厚生戏赠, 但恰如其分, 实至名归。
    二 《惜阴堂笔记》由来及概貌
    赵凤昌生活在晚清民国时期, 一生经历丰富, 他是何时开始写《惜阴堂笔记》的, 又是什么契机促使他动笔的, 因资料缺乏暂无从知晓。但根据黄炎培日记, 可以了解一些侧面。1928年, 黄炎培与沈恩孚等拟以甲子社的人文类辑部为基础筹办人文类辑社, 从事晚清以来史料的搜集整理工作。11月20日他们商定《人文类辑社章程》, 24日就一起去拜访赵凤昌, 想听听他的意见, 予以具体指导。没想到, 赵凤昌当场拿出“所撰《清末遗事》诸篇”给他们看。到底有几篇, 具体什么内容, 黄炎培日记并未记载, 不过在他看来这些篇什均“多外间不经见之事实”, 7极具价值, 与他们的创社宗旨不谋而合, 遂当场定下稿约。次年11月, 人文类辑社决定创办《人文》月刊, 创刊词和办刊计划都是黄炎培撰写的。在创刊词中, 黄炎培说他们“从事于现代史材之搜采与整理, 亦有年矣”, “颇思有物焉, 藉以披露所获”, 这就是他们办刊的目的, 宗旨则是将散处各方的有价值史料“有所辑比, 并付发表”, 以形成系统, 避免“如网不纲, 如钱失贯”。至于刊物内容, “就所采集以定类目”, 大致有下列栏目:“近世大事述、世界大事述、大事月表或年表、古今人笔记、新出图书提要、新出图书汇表、杂志索引”。8赵凤昌所撰“《清末遗事》诸篇”就以《惜阴堂笔记》为名连续刊载在《人文》月刊第2至第4卷上, 持续两年之久, 共20篇 (详见下表) :
    表1 《惜阴堂笔记》目录
    
    由上表不难看出《惜阴堂笔记》的确如黄炎培所言均为“清末遗事”, 可谓赵凤昌晚年回忆录。据其内容, 大致可分为清末史事、同光朝局、晚清人物几类。清末史事的文章主要有《纪甲申中法战事冯王关前谅山之捷》《经莲珊电请收回立大阿哥成命》《庚子拳祸东南互保之纪实》《中国欲预闻日俄泊资模斯议约》《记宣统二年美国特组商团来游中国》五篇, 所对应的清末历史事件分别是谅山大捷、己亥建储、东南互保、五大臣出洋考察、美国商团访华。同光朝局的文章主要为《同光纪述之一》《光宣纪述之二》《光绪甲申朝局之变更》《戊庚辛纪述》四篇。晚清人物则相对不那么清晰, 《惜阴堂笔记》20篇几乎每篇都涉及人物, 篇名以人物为题的主要有《书程学启诱降苏寇及攻嘉兴事》《书鲍春霆谋略及最著战事》《国学辜汤生传》《书王小苹观察事》《书合肥轶闻》五篇, 分别论述程学启、鲍超、辜鸿铭、王开福、李鸿章五人, 除王开福外, 其他都是晚清名人, 甚至是关键性人物;而其他篇幅较小乃至寥寥数语者也内容丰富, 各有各的精彩, 俨然是一则则名人轶事。
    三《惜阴堂笔记》:多外间不经见之事实
    如前所言, 赵凤昌生活在清朝末年, 亲历和见证了许多重大历史事件, 尤其他是迫使清廷逊位的当事人之一, 他主动来书写这段历史, 究竟会从何入手, 侧重于哪些方面, 是人云亦云, 还是别具一格?是流于平淡, 还是不同凡响?颇令人兴趣。下面试概括《惜阴堂笔记》主要内容, 并略作评述, 以见其价值。
    首先, 赵凤昌对同光朝局比较关注, 认为清朝灭亡的命运在此时已初露端倪。同光年间, 清朝国势衰落, 外忧内患深重, 可偏偏又没有合适的皇位继承人, 都是幼主继位, 由慈禧太后垂帘听政, 掌控政局。中国自古有“牝鸡司晨, 惟家之索”的说法, 对于慈禧主政, 很多士人内心非常矛盾, 一方面骂她是“开女祸之奇闻, 备覆国之秕政”, 恨之入骨;另一方面又对她充满好奇, 多方打听其一举一动、所作所为, 虽然众说纷纭, 莫衷一是, 但无不被她的淫威和手段所慑服。比如辛酉政变是慈禧太后总揽大权, 正式登上清朝政治舞台的开始。很多人想了解她是如何发动政变并取得成功的, 可“所有当时政变内容, 皆由她手下官吏有计划地予以完全毁灭”, 真相很难查考。9于是, 成为一个谜案, 吸引众多的探颐索隐, 像王闿运、薛福成、王伯恭等名流均曾涉猎。黄濬也写有《热河密札与所记朝局》, 认为这场政变实乃构陷肃顺、端华等之冤狱, 他们因为反对慈禧太后垂帘听政而惨遭杀戮。此文写就, 黄濬向赵凤昌请教。赵凤昌说:“吾有所闻, 藏之数十年矣。当时李芍农侍郎 (文田) 最喜搜拾掌故, 钩稽秘闻, 一日告予:西后先入宫, 夏日单衣, 方校书卷, 文宗见而幸之, 有娠, 始册封。及晚年厌其专权, 文宗最喜肃顺, 言无不尽, 一日以那拉妃忤旨, 又谋于肃顺, 肃顺请用钩弋故事, 文宗濡需不忍。亡何, 又以醉恚漏言, 西后闻之, 衔肃刻骨, 后遂有大狱。芍农盖闻于内廷旧监,
        
    
    
     谈此戒勿妄泄, 此外间所莫知也。”10
    如果说辛酉政变是慈禧太后发动的第一次政变, 开启了属于她的时代, 那么甲申易枢就是第二次, 逐步将清朝引向覆亡的深渊。赵凤昌所写《光绪甲申朝局之变更》一文, 在叙甲申易枢始末毕, 接着写道:“此为同光清流于朝局盛衰之关键, 清流亦自此结局。迨醇邸当国, 援引孙毓汶入值, 从此贿赂公行, 风气日坏, 朝政益不堪, 旋有甲午之役。前叙霭青与丰润一节, 其时南皮知之最稔, 谆谆见告, 谓年辈晚者, 应知当时朝局变更之所自, 后来世变之有因也。”据此可知, 他有关甲申易枢的内幕是从张之洞那里听来的, 对于该事件的影响, 他也下了论断:即清流的末日, 朝政的不堪。前一论断被黄濬所接受, 他抄录赵凤昌全文, 写成《同光间南北派系》一文。文章以“清流尽于甲申”开头, 说他了解到此事与盛昱弹劾奕?与李鸿藻有关, 但“近闻竹君先生谈”, 始知盛昱弹劾他们, “一变光绪初年之朝局, 而发动者别有其人”, 即张华奎。然黄濬指出张之洞告诉赵凤昌的清流故事“仅就朋辈知交中龃龆 (疑应为龃龉) 排轧一部分可道者道之而已”, 所言较详的当为祁景颐所写《同光间之南北派》一文, “庶几与惜阴所记相表里”。11后一论断与张謇互为影响。1923年, 张謇自编年谱时, 在“光绪十年二月”条下写道:“闻盛昱严劾枢臣, 并及两广总督张振轩, 朝局一变。时恭王秉国, 高阳李相国为辅, 高阳又当时所号为清流者之魁杓。自昱劾罢恭邸、高阳, 政权归醇亲王、孙毓汶辈。自恭王去, 醇王执政, 孙毓汶擅权, 贿赂公行, 风气日坏, 朝政益不可问, 由是而有甲午朝局之变, 由甲午而有戊戌政局之变, 由戊戌而有庚子拳匪之变, 由庚子而有辛亥革命之变。因果相乘, 昭然明白, 以三数人两立之恩怨, 眩千万人一时之是非, 动几甚微, 造祸甚大。……故谈朝局国变者, 谓始于甲申也。”12光绪十年二月, 张謇还在吴长庆幕府中, 尽管知道中枢的变动, 但不一定了解内幕。他后来与赵凤昌相识相知, 关系密切, 无话不谈, 应该从赵凤昌那里了解不少朝廷秘闻, 所以古稀之年自编年谱时, 他能够感怀身世, 兼论朝局。他也自言所订年谱“盖有感于家国身世而然, 与但系一人者有别”, 并将草稿寄给赵凤昌, 请他帮忙补充资料。13正因为此, 赵凤昌上述对甲申易枢的评论与张謇自编年谱“光绪十年二月”条有相似处, 甚至个别词句都相同。
    在《戊庚辛纪述》一文中, 赵凤昌主要论述从戊戌到辛丑四年的朝局, 但不是从头至尾的通论, 而是用几个故事串起来, 形散而神不散。他赞同张謇的观点“晚清朝政之乱本病在后帝”, 14指出后帝不睦首先因光绪大婚而起, 光绪想立瑾妃为皇后, 但慈禧属意其侄女, 光绪拗不过, 当场拂袖而去, “大婚盛典, 如此而散, 已非佳兆。母子恶因, 实种于此”。接着戊戌年间, 光绪“以国事日非, 颇思奋发, 冀成英主”, 可惜做不到“内睦宫 (庭) [廷], 外融新旧, 以致决裂”, 酿成戊戌政变。结果慈禧太后训政, “不谳即决新党六人”, 还一度有废立之举。其影响十分恶劣, “戊戌六人, 不谳即决, 即有庚子之擅戮五大臣。刑法治国之柄, 失措如此, 人心从此离叛, 宜矣”;而“欲行废立, 辄碍于西人之阻挠, 又畏西人船坚炮利, 不敢遽发, 不得已先立大阿哥”。立了大阿哥之后, 其父端亲王载漪瞬间成为红人, “朝中视线均集于该邸, 满大臣中竟有先递如意, 希冀他日恩宠者”。于是, 载漪急欲成为太上皇, “一班熏心富贵之徒, 致有非常举动之议”。15他们招兵买马, 欲尽快行废立, 恰好义和团运动兴起, 遂一意提倡, “极称其神术, 不畏枪炮”, 并称西方行使在海上的铁甲军舰, 亦可一符而毁之, “从此西人不足畏, 废立可由我为之”。载漪深信不疑, 以为义和团可恃, 结果“私愤一逞, 乃至一败涂地, 西人见清廷昏庸如此, 更不能望少数之满人统率多数汉人, 能图久安。所以辛亥事起, 西人绝不少助”。
    最后, 赵凤昌总结并评论说, 晚清朝局之坏, “实起于甲申忽更朝局。孙毓汶入枢, 贿赂公行。翁同龢初于甲申以别无建白出枢, 迨亲政复入值, 闇昧不审外情, 酿成甲午之一蹶不振。忧国者激而奋起, 亦殊不审慎, 即成戊戌之变。宫廷之隙愈深, 废立之议即起, 因此而生庚子拳乱, 国脉大伤, 外人侧目, 至有辛亥之改革”。简言之, “清室之亡, 实自亡之, 非人亡之也”。那么为何如此呢?他认为有历史因果在。满族与叶赫族本世代有婚姻关系, 但前者竟消灭后者而入关。叶赫族酋长临死前, 发誓此仇必报, 即使“男不能留, 留一女亦必报之”。因此, “清廷遗训, 不得与叶赫氏联姻”。而最终拱手让出清朝江山的隆裕太后恰是叶赫族后人, “竟以一女亡清, 足征因果”。不过, 面对民国成立后, 军阀割据, 常年混战的现状, 赵凤昌认为“隆裕虽应亡清之誓”, 懿谕清帝逊位, 但不仅保全了清皇室, 而且使百姓免遭兵燹之苦祸, “此非妇人之言, 实仁人之言也”, 民国“十余年来相争不已, 兵祸蔓延, 对此语将如何”?赵凤昌鉴古观今, 诘问强劲有力, 也体现了他的仁人之心。
    其次, 通过对具体史事的论述, 赵凤昌写出了他亲历的晚清历史, 并进一步申论政局之坏。前文已指出, 他所论清末史事分别为谅山大捷、己亥建储、东南互保、五大臣出洋考察、美国商团访华。其中前四个事件, 赵凤昌的记述已成为史料, 被广为引用, 其价值不言自明。第五个事件, 很少被论及, 有必要予以专门介绍。
    美国商团访华被章开沅称为是张謇在辛亥革命前夜积极参与的两件大事之一, 即中美国民外交, 其办法是“与美联络, 输入其财, 兴办农工之业, 分年归还本息商借”。16但此事实由赵凤昌发起, 并组织策划, 张謇称赞他“甚注力于社会联美”, 为“接待美团事, 所筹至当”17。在所写《记宣统二年美国特组商团来游中国》一文中, 赵凤昌自述其缘起:
    宣统元年, 美国商人大来游历扬子江, 至汉阳看炼铁厂, 循京汉车道至北京, 复回上海, 秋间返国, 尚贤堂彼邦教士李佳白博士饯之, 邀予晤谈。席间大来颇责中国排外, 谓自南至北, 此风均盛。其时我国正争铁路、矿务不借外债, 其说非无因。予告之曰:汝来华所遇皆洋行雇员, 所述多传闻异辞, 不足为据。我国士大夫之所反对者, 系政府受强权之条约, 及订片面之合同。强权条约, 如君必主公道, 当亦以中国外无一国能受。至片面合同, 如铁路借款, 并将沿铁路三十里内之矿产属之, 试问贵国多外商营业, 曾见有此合同否?凡中国具有知识明白事理之人, 深知中国物产丰富, 惜乎科学未昌, 尚少发明。中国幅员既广, 铁路仅仅发端, 既少人才, 更乏赀力, 正欲延揽各国人才, 借助外来资本, 何云排斥, 实正欢迎!望汝约贵国商旅来游中国, 我各省咨议局议员, 定能欢待。渠乃欣然, 谓久有组织美西商团来华之意, 同人欲行仍却, 今回去后, 必力图成之。
    大来拥有九艘商轮, 是美国旧金山大来公司的创办人。除总公司外, 他还在西雅图、上海、天津设有分公司。光绪二十六年 (1900) 起开展对华贸易, 是第一个从中国引进生铁和铁矿石的美国商人。18宣统元年, 他来华考察业务, 在美国传教士李佳白的引荐下,
    结识赵凤昌。他本对中国有很多偏见, 但经赵凤昌上述一通解释, 始捐弃前嫌, 并愿意组织商团来华访问。经一年多的准备, 于宣统二年 (1910) 八月成行。为了更好地接待他们, 二月初九日, 赵凤昌和汤寿潜说服张謇接受民间联美之事, 赵凤昌并向他索要照片, 转赠大来。七月二十八日, 张謇“寄去五十七岁相片一张”, 并交代赵凤昌说:“背面应记姓名、本贯、职业, 须请严以亭君以英文译书于后印之。”19严以亭, 即严饴庭, 名善坊, 浙江桐乡人, 曾任《申报》主笔, 美国商团访华时随从翻译。八月十二日, 美国商团抵达上海, 受到各界热烈欢迎。赵凤昌说团员都是美国西部“筚路蓝缕时开辟之人才, 且有兼长学校, 或曾任府尹, 并有医员, 不仅称为商团, 而亦可称政团”。二十日, 他们到南京, 二十二日, 张謇在江苏咨议局新址举行隆重的欢迎宴会, 当时建筑尚未完工。作为议长, “张謇热情而又认真地主持了这次宴会, 到会的还有包括奉天在内的十六省咨议局代表, 所以实际上是一次全国性的立宪派与咨议局系统的联合欢迎。”20大来在日记里也记述了宴会的盛况:
    江苏省咨议局邀请我们出席在他们的议会厅里举行的宴会, 这是一个尚未完工的建筑。这种咨议局相当于我们的州立法院, 其建筑相当于我们的州议会大楼。由于他们刚刚开始实行立宪政府的新方针, 全体议员的会议是极其重要的, 所以他们急于从我们身上了解到, 什么是已被我们的联邦政府形成过程所证实的成败之由, 以便他们能够采纳成功的方式而避免失败的方式。我们的宴会在他们的议事厅里举行, 这个议事厅是第一次启用。更值得注意的事情是, 他们的议长在席间提议为美国总统的健康干杯。毫无疑问, 这幢建筑为我们的荣誉而开放, 它已成为一个划时代的事件。讲话采用汉语和英语, 主要的演说是议长和西雅图的白澜先生。后者作了一个关于立宪运动的动人而详尽的演说。对这个宴会的总的印象是, 所有的东西都来自相距二百英里的上海, 如鲜花、食品、仆人、乐队, 总之包括每一件东西。这一定花了他们许多钱。21
    十月初八日, 赵凤昌设宴款待大来等。其《记宣统二年美国特组商团来游中国》一文仅简单提及:“美团中有因要务分起先回国者, 大来夫妇及他团员仍来沪回国, 由予饯之于惜阴堂, 张、汤两君亦在列。”但张謇和大来日记都有较详细记载, 可资补充。张謇日记云:“竹君约同熊秉三、叶揆初与余及严饴庭、杨仲达与美商达赍、华尔特两夫妇合宴。熊、叶夫人及厚生夫人与竹君夫人俱在座, 凡十四人。欧美风俗, 凡宴客以十三人为忌, 盖耶稣门徒十三人中有一人卖师者, 故耶稣遇难, 至今奉教人忌之, 妇女尤甚。竹君于接待外宾事, 自室中陈设及饮馔言语之节, 无不审慎, 可谓能用心者矣。而能破费私资为国家社会谋安全之计, 同人中尤不多见也。”据此可知, 那天参加宴会的共14人, 外宾为大来夫妇、华尔特夫妇, 中方出席者为张謇、严饴庭、杨仲达以及赵凤昌夫妇、熊希龄夫妇、叶景葵夫妇和刘厚生夫人, 其中严饴庭、杨仲达为翻译。赵凤昌说“张、汤两君亦在列”, 两君指张謇、汤寿潜, 可汤寿潜并未在列, 显系他记忆有误。大来日记说他们回国前在上海10天, 每天有人招待午、晚餐。“最突出的是在赵竹君公馆, 这一家的夫人们和其他人员都出席作陪。这是超乎寻常的, 我们都非常快乐。在场的男宾中有江苏省咨议局议长、奉天将军和其他有名华人。我在南京见过这位咨议局议长, 虽然他不会讲英语, 但是通过翻译, 我们就立宪政府问题进行了一次非常有趣的讨论, 目前这个问题是他们面临的最重要问题, 他们都迫切地向我们了解我们所知道的各种立法机构。”22文中所提江苏省咨议局议长即张謇;奉天将军应指熊希龄, 时在奉天任东三省清理财政正监理官, 大来可能搞错其职衔了。
    正是赵凤昌按照西方礼仪的用心接待, 大来、华尔特非常高兴, 愿意与中国商会合作, “协议共营银行、开航业、设商品陈列所、置商品调查员四事”, 并达成建立两国商人互访机制两国。随后, 张謇、赵凤昌设立报聘美团事务所, 积极组织中国商团回访美国, 张謇任团长。美国那边也做好接待准备, “声明抵美后游历全国, 火车概不收费, 欢待之意甚殷”, 可惜因辛亥革命爆发而罢。到民国元年, 张謇向总统袁世凯再提组织商团赴美访问之事, 袁世凯担心“张至美后, 为外交所重, 忌之, 即力言汝年已高, 岂可远渡重洋, 至再阻之”,
        
    
    
     结果张謇、赵凤昌所致力的中美国民外交最终失败。23赵凤昌不禁在《记宣统二年美国特组商团来游中国》文末感叹“千古忌才, 同一秘诀”, 对这场国民外交的夭折扼腕叹息。
    第三, 历史是由人创造的, 而人多种多样, 各不相同, 正因为此, 他们的活动才构成了斑驳陆离而又纷繁复杂的历史内容。赵凤昌《惜阴堂笔记》中有专篇撰写的历史人物, 也有因缘际会提及的晚清名人, 虽然他谦称“以向日所熟闻者, 拉杂书之”, 却提供了很多宝贵的信息和花絮。24如程学启、鲍超都是湘淮军悍将, 打仗以勇猛凶悍著称, 战功十分显赫, 但向来被视为一介莽夫, 有勇无谋。赵凤昌根据他们部将的口述, 专写他们不为人熟知的擅谋略一面。程学启“每攻城, 先自放哨探敌, 循城而行, 城上枪炮纷下, 均勿顾, 驰骑而过, 旁若无人。回营后, 即定何时攻何路, 攻入何门, 何处虚攻, 何处实击, 埋伏接应, 一一布置。宣令时, 并计何时得攻入, 向未失算, 克时未尝先后, 故部将心悦诚服, 相与神之”。他还创梅花阵, 以少胜多, 仅率5 000名淮军就攻克20万太平军坚守的以高峻著称的嘉兴府城。鲍超“每战一地, 攻一城驻军定后, 分饬探报敌情多起, 别遣分绘地图多人。俟各路纷纷回营呈报, 鲍帅静听先后所陈敌情, 汇度其可信者, 继即箕踞于地, 复将分绘各图, 铺陈地面, 详测其最准者, 默想移时, 然后酌定另绘军行、进攻、埋伏、接应、后路分图多纸, 即传统领管带诸将, 分别调遣, 以另绘分图分给之, 且口讲指授, 汝进攻何路, 汝埋伏何处, 汝接应何军, 汝坚守后路兼顾大营, 诸将或有所请, 一一决定, 即备何时出队, 届时掌号 (即角声) 一发声, 我帅上骑疾驰出营门, 径向前敌, 诸将前行, 或有比帅骑后一马首者, 即斥斩之, 此其谋定后动之可见者也”。
    辜鸿铭是近代中国一个有争议的著名人物, 褒者誉为“怪杰”, 贬者视其为怪物。他是经赵凤昌介绍进入张之洞幕府的, 两人不仅同幕共事过, 出幕后还保持密切往来。赵凤昌称自己“与汤生相稔最早最习”, 因此他所写《国学辜汤生传》, 来自其所见所闻, 很有特色。文章分两部分, 第一部分介绍辜鸿铭生平及其事迹, 第二部分则自述与辜鸿铭往来的若干片段, 认为辜鸿铭是留学生中“卓然以古书传中士君子自命”的“绝特可异”之人, 学问“无有淹博如鸿铭者”, 唐绍仪称许辜鸿铭“功在一国”, “为一国学人”, 故以国学冠其名之前。此文交到《人文》月刊社后, 主编沈恩孚、黄炎培很兴奋, 分别致信赵凤昌, 给予高度评价, 前者说:“‘辜传’捧诵一过, 人与文真可两传也。《人文》得此, 大为生色矣, 敬谢!”后者言“奉读尊著《辜鸿铭传》, 倾佩至于无地。此文于东方文化上、于外交史乘上皆有相当位置, 微吾丈之洽闻与椽笔不能为此。即以文词论, 波澜壮阔, 钩画周致, 苟不明言, 决不信是七十六高年手笔。此是吾丈长寿之征, 亦一则艺林佳话也。”25该文刊出后, 影响也很大。黄炎培告诉赵凤昌:“前日有代招广告之某君为《人文》招登广告, 某商家初本无意, 后见“辜先生传”, 大感动, 遂允登载。可见大文万丈光芒, 虽商人亦能见到。”26
    李鸿章“一生勋业, 彪炳史册, 歌功颂德, 声施烂然”, 赵凤昌尽管跟他没有交集, 但与其身边人有往来, 因而了解不少他的轶事。其一说李鸿章办理团练之初, 败多胜少, 非常狼狈:“其时皖南北土匪遍地, 各乡筑围以御, 而又此围攻掠彼围, 扰无虚日。……一日侵晓, 土匪攻乡围, 合肥领围出战, 竟败退, 直抵本围。时已逾午, 饥甚, 入宅不见一人, 盖先避去, 疾往厨舍, 饭正熟, 灶低洼, 即翘一足踏于灶沿, 一手揭盖, 一手取碗直递口狂咽, 不暇用箸, 亦无一蔬, 随咽随呼曰:‘同队快干 (快食之谓) , 好跑 (即逃之谓) 。’”赵凤昌交代了这则故事的出处:“队中宋某, 后已保游击, 人极朴质, 在粤为我言之, 谓今日但见赫赫之中堂, 不知有当年之状态矣。”其二与赵凤昌岳父洪用懃 (字彦直) 有关, 说的是李鸿章初任江苏巡抚时, 能够虚心纳谏, 纠正身边腐败之事。“初任苏抚, 在上海设行辕甚隘, 前官厅后隔一壁, 即中丞起居之所。予外舅洪彦直先生, 由河南张朗斋营檄委来沪, 投文后不得批回, 因司阍吏索费八十金, 拒不给。一日再诣院辞回汴, 并催批回, 司阍不与通, 外舅在官厅大声斥不应索费, 声达于内。合肥问何人放言?司阍不得隐, 始获进见, 侃侃陈说索费信据, 更言地方初复, 宜整饬纲纪。合肥为动, 立饬交营务处严惩, 外舅迅偕往证实, 目见责惩而后已。”27其三是李鸿章登临江苏乡试的怪事:“克复金陵第一次秋闱, 文忠为监临入贡院, 忽患狂热, 昏眩中见八人浴血提头, 逼近卧榻, 心悟是八降王, 即大声呼曰:‘当日要挟太过, 程某怂恿杀汝, 今程已死, 我可设醮超度若辈。’说此后, 神色渐清, 疾亦顿愈。冤魂之说, 不尽诬矣。试后回苏州, 果在元妙观作道场, 醮文叙此节亦不讳。”文中所言为李鸿章因苏州杀降遭报应, 设醮超度八降王消灾之事, 赵凤昌称“此醮文苏人有录存者”, 他认识的淮军将领幕僚陆莼青即“曾亲见醮文, 且能背诵其辞”。28此事虽说荒诞, 但很可能存在, 因为李鸿章在同治三年(1864) 江苏乡试入闱后确实大病一场, “多谵语, 不可解”, 29将之理解为八降王冤魂作祟,并设醮超度很正常。醇亲王奕譞是道光皇帝第七子, 咸丰皇帝异母弟, 慈禧太后妹夫。在光绪十年甲申易枢后, 他以光绪帝本生父身份遥领朝政, 大权在握, 但他日常生活怎样呢?赵凤昌《光宣纪述之二》一文披露, 光绪十四年, 奕譞患病甚为严重, 请吴兴世医凌初平诊治。这年七月他到北京时, 奕譞病已痊愈, 凌尚居醇王府中。当时他正好感冒, “因与凌系粤省同寅旧交, 即延之拟方”, 日常过谈, 不免说及奕譞。凌初平说:“醇邸人极霭然, 喜吟咏, 时相唱和, 惟起居皆听阉人指使。相处数月, 日常每见阉对邸曰:‘爷此时应小解, 此时应大解, 爷几日不逛园子, 今日应逛了。’邸亦竟首肯之。此则大奇, 使人发笑。”赵凤昌认为这是清代祖制之弊导致的。“清制, 王子生, 亦雇保母与太监共同保抱, 且不得时近其母, 虽长依然, 成为习惯。宫 (庭) [廷]动称祖制勿可改, 此亦祖制之流弊耳。”奇怪的是, 在之前的《光绪甲申朝局之变更》一文中, 赵凤昌批评“醇邸当国, 援引孙毓汶入值, 从此贿赂公行, 风气日坏, 朝政益不堪”, 本文却又称赞奕譞“明决”, 并引其朋友庆宽“极称邸之贤明, 景况甚艰, 幸能质朴无华, 比之他邸, 俭德可风”之言, 为奕譞早死惋惜, 醇邸“薨于庚寅, 倘戊戌、庚子尚在, 或可弭患于无形, 岂有数存焉”。尽管有自相矛盾处, 但这些记述对了解奕譞其人提供了独家秘闻, 弥足珍贵。
    阎敬铭乃晚清大臣, 理财专家。《清史稿》称他“质朴, 以洁廉自矫厉, 虽贵, 望之若老儒。善理财, 在鄂治军需, 足食足兵, 佐平大难。及长户部, 精校财赋, 立科条, 令出期必行”, 而民间更有“救时宰相”之称, 形象非常好。但赵凤昌从张之洞那里则了解到他的另一面, 即乱作为, 尸位素餐。光绪十二三年间, 阎敬铭整顿户部款项, 怀疑各州县钱粮民欠未必实在, 奏饬各直省征收州县, 按年造民欠详册报部。然“州县征收, 全凭粮书所报, 民欠固不可信, 造册亦岂可信?以造册之费计之, 大省七八万, 小省亦必半之, 各直省每年共须耗百数十万, 于部款不增且耗, 可谓拙矣”。当时各省督抚多怕其顽强, 欲勉从其议。广东巡抚吴大澂意在必办, 张之洞坚决反对, 并“以造册无益, 而糜费甚巨”函告阎敬铭, 谓“公以整理入款, 使国家每年反耗费百数十万造册费, 并非始愿所料”。阎敬铭回信说:“粤省办否, 听之可耳。”张之洞将此信拿给吴大澂看, 广东始罢造册, 但“他省办否, 则未之知, 想以延宕了之矣”。据赵凤昌称, 张之洞曾说, 自己三次奏请起用阎敬铭, 但阎毫无作为, 让他很愧疚。30同时张之万 (字子青) 也在军机处, 与阎敬铭 (字丹初) 一样, “亦无所建白, 伴食而已”;而尚书孙毓汶 (字莱山) 向多不谨、乌拉布 (字绍云) 不知节操, 两人同奉命四川查案, 沿途勒索, 声名秽甚, 于是京城有人为他们四人集唐诗成一联云:“丹青不知老将至, 云山况自客中过”, 可谓天衣无缝, 比“宰相合肥天下瘦, 司农常熟世间荒”还要工整。此外, 赵凤昌谈徐有壬之死、论张佩纶意气用事、评李秉衡为误国忠臣, 对冯子材、王孝祺事迹的挖掘等均可圈可点, 有独到之处。
    综上所述, 赵凤昌撰写的《惜阴堂笔记》, 有些是他亲历的, 有些是耳闻的, 内容丰富, 长短不一, 诚如黄炎培所言“多外间不经见之事实”, 可补正史记述之不足, 具有一定价值。
    结论
    刘叶秋认为笔记的特点, 以“内容论, 主要在于‘杂’:不拘类别, 有闻即录;以形式论, 主要在于‘散’:长长短短, 记叙随宜”。陈恭禄则指出:从材料来源说, “笔记记载亲身经历, 是比较可信的参考资料;所闻次之;所传闻又次之”;从撰写时间说, “记忆犹新, 所作常较可信;若相距时久, 遗忘错误皆易于发生”;从作者说, 他“属于哪一阶层, 有何偏见, 其阶级利益也表现于文字”, 所以使用笔记的方法是先作判断, 再考证, 最后解决问题。31应该说上述理论观点对于如何看待和评价赵凤昌《惜阴堂笔记》具有启发意义和指导价值。
    首先, 《惜阴堂笔记》具有笔记的特点, 即杂和散。20篇笔记涉及清末史事、同光朝局、晚清人物以及灵异神怪、对联书事等, 不拘类别, 包罗广泛, 是为杂。其中仅《书鲍春霆谋略及最著战事》《国学辜汤生传》《记宣统二年美国特组商团来游中国》《书合肥轶闻》《书石城冤杀冥报》《庚子传信录》等几篇是针对一人一事的, 余下各篇都涉及许多人和事, 如《戊庚辛纪述》中就包括有戊戌政变、光绪大婚、己亥建储、义和团、甲申易枢、清帝逊位、庆宽其人等内容, 而《庚子拳祸东南互保之纪实》在叙述策划东南互保过程后, 所补记的共有11条之多, 可见其散, 并且这些笔记篇幅长短不一, 短的只有200字出头, 长的达5 000多字, 长长短短, 记叙随宜。
    其次, 《惜阴堂笔记》材料来源包括亲身经历、所闻、所传闻三种。陈恭禄指出:“笔记记载亲身经历, 是比较可信的参考资料;所闻次之;所传闻又次之。”所谓亲身经历当然是亲为亲见的事迹, 属于直接材料;所闻“指闻于亲见事迹之人, 属于间接史料”, 所传闻“谓闻之于闻知事迹之人, 属于又间接的材料”。32据此统计, 《惜阴堂笔记》大体亲身经历的有8篇, 所闻的有10篇, 所传闻的2篇 (详见下表) , 基本为直接和间接材料, 史料价值较高。
    
    第三, 笔记为私人的记载, 往往带有自己的感情和价值判断。《惜阴堂笔记》也不例外, 赵凤昌个人的倾向和感情色彩较浓。如他作幕广东时, 一度在淮军中军唐子文幕府做文案工作, 跟淮军将领经常来往, “晨夕共谈宴, 故得淮军始末甚悉”。后虽然他跟湘军将帅也有接触, 但更喜欢淮军, 表现在笔记中写淮军人物较多, 评价也正面。如他推荐淮军将领王孝祺参加中法之战, 湘军主帅彭玉麟认为王徒有其表, “是看马”, 33他很不高兴, 认为彭有湘淮之见。所以, 当王孝祺取得镇南关、谅山之役胜利,
        
    
    
     捷报一到, 他立即对张之洞说“看马今为战马矣”, 第一时间对彭表示不满。在写曾国荃弹劾官文案时, 他明显偏向官文一边, 说官文识大体, 为人宽厚, 只是驭下不严而已, 因此面对朝廷查办, 非常镇定坦然。而实际官文官声很差, 时所公认, 胡林翼本也想弹劾他, 只是经人劝阻而改变做法。再比如赵凤昌地缘意识浓厚, 有同乡情结, 在《书王小苹观察事》一文着力描绘其乡党王开福有担当、讲义气、敢作敢为的一面, 而把其上司曾国荃写得很猥琐:在阁门外小立, 忽言:“小翁知各人自扫门前雪否?”其实曾国荃心高气傲, 倜傥不群, 他敢于弹劾官文, 摸老虎屁股, 说明他是一个有棱角、有骨气的汉子, 并非寻常之辈。
    第四, 笔记记载作者的见闻, 固然具有较高价值, 但也存在不足之处。“人们观察某种事迹, 通过感觉, 而成记忆, 由记忆而成印象, 然后据以作为记载”, 由于记忆有时效性、选择性, 观察也不可能全面, 因此记载的真实性、可靠性往往会打折扣。另外, “老人遗忘更甚, 年老时追记往事, 错误在所难免”。34《惜阴堂笔记》写于1928年前后, 其时赵凤昌已年逾古稀, 所以他所写的确有记忆不清造成的错误, 加上他没有受过史学方面训练, 不善于查阅、核对资料, 所写也有与史实不符地方。鉴于此, 在使用《惜阴堂笔记》时应有所辨别和考订, 不能盲目相信。
    《惜阴堂笔记》除了具有笔记的共性问题外, 也自己的特点, 大体说来有这么几点:一是篇幅不大, 只有20篇, 3万多字, 不像多数笔记洋洋洒洒, 能够结集出书。二是不写当代史, 都是晚清史事, 而不涉民国, 其实他在民初参与不少事件, 颇多可记。三是就晚清时期而言, 他亲历的活动很多, 但所写有限, 如他很少谈论幕主及幕府内幕, 尤其他在张之洞幕府9年, 两人密商很多要事, 但只字未提。再比如辛亥革命时, 他“独沉几而观变, 以匡济为良图”, “萃群贤于一堂, 揭片语为楷模。讽胜朝以揖让, 俾希踪乎唐虞”, 35居功甚伟, 有口皆碑, 也丝毫没有写到。四是除辜鸿铭外, 很少涉及自己及好友的经历, 像张謇、熊希龄、唐绍仪、盛宣怀、郑孝胥、樊棻等都是他的好友, 但基本未谈及。而他自己被参革职回籍, 也没有借机申辩, 还自己清白。据刘禺生透露, 赵凤昌曾撰文自述被参经过, “谓参稿出于周伯晋”, 36但没有放入《惜阴堂笔记》中,
    《赵凤昌藏札》也未收。应该说这几个特点其实也是谜团。此外, 赵凤昌为什么年逾古稀才写笔记, 是什么契机促使他动笔的,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有无制订写作计划, 又为什么戛然而止, 也均成谜。
    但不管怎样, 《惜阴堂笔记》体现了赵凤昌对晚清历史的认识和理解, 书写了他心中的那段历史, 内容非常丰富, 基本为直接和间接材料, 谬妄之说较少, 颇具史料价值。由此可见, 刘厚生说他“读书极少, 文理平常”与事实不符。实际上, 他不仅修改过张謇所拟的立宪奏稿, 文笔老辣, 用字讲究, 是公文写作高手, 37而且从《惜阴堂笔记》来看,
    写人叙事有血有肉, 言之有物, 语言简练, 条理清楚, 显然训练有素, 非文理平常者所能为。尤其他所记人物形象生动, 活灵活现, 很多细节和素材不为人所知, 既有可读性, 又具史料性, 非常难得。
    注释
    1 刘厚生:《张謇传记》, 上海书店出版社1985年版, 第182、93页。
    2 冯耿光:《廕昌督师南下与南北议和》,
    《辛亥革命回忆录》第6集, 中华书局1963年版, 第362页。
    3 虞和平编《经元善集》, 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第261页。
    4 赵凤昌:《经莲珊电请收回立大阿哥成命》, 《人文》月刊第2卷第6期, 1931年。
    5 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版, 第5册, 第284页。
    6 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 第10册, 第347—348页;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整理《黄炎培日记》第5卷, 华文出版社2008年版, 第291页;沈恩孚著、薛冰整理《沈信卿先生文集》, 凤凰出版社2015年版, 第141页。
    7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整理《黄炎培日记》第3卷, 第106、114页。
    8 《〈人文〉创刊词》《本刊设计》, 《人文》月刊每卷卷首。
    9 刘厚生:《张謇传记》“叙言”第19页。
    10 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 中华书局2013年版, 第639页。
    11 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 第488、489、492页。
    12 《张謇全集》, 第8册, 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版, 第1003页。
    13 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 第3册, 第431—432页。
    14 《张謇全集》, 第6册, 第509页。
    15 陈夔龙:《梦蕉亭杂记》第1卷, 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影印本, 第19、11页。
    16 章开沅:《开拓者的足迹——张謇传稿》, 中华书局1986年版, 第214页;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 第3册, 第242—243页。
    17 《张謇全集》第8册, 第698页;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 第3册, 第233页。
    18 章开沅:《开拓者的足迹——张謇传稿》, 第218页;虞和平、王杰译《大来日记》,《辛亥革命史丛刊》第9辑, 中华书局1997年版, 第204页。
    19 《张謇全集》第8册, 第1025、698页;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3册, 第248页。
    20 章开沅:《开拓者的足迹——张謇传稿》, 第219页。
    21 虞和平、王杰译《大来日记》,《辛亥革命史丛刊》第9辑, 第215页。
    22 《张謇全集》, 第8册, 第708页;虞和平、王杰译《大来日记》,《辛亥革命史丛刊》第9辑, 第235页。
    23 《张謇全集》, 第8册, 第708页;赵凤昌:《记宣统二年美国特组商团来游中国》, 《人文》月刊第3卷第2期, 1932年。
    24 赵凤昌:《书合肥轶闻》, 《人文》月刊第3卷第7期, 1932年。
    25 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 第10册, 第230、226页。
    26 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 第10册, 第228页。
    27 赵凤昌:《书合肥轶闻》, 《人文》月刊第3卷第7期, 1932年。
    28 赵凤昌:《书程学启诱降苏寇及攻嘉兴事》, 《人文》月刊第2卷第1期, 1931年。
    29 苑书义:《李鸿章传》, 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第116页。
    30 赵凤昌:《联话》, 《人文》月刊第3卷第1期, 1932年。
    31 刘叶秋:《历代笔记概述》, 中华书局1980年版, 第5页;陈恭禄:《中国近代史资料概述》, 中华书局1982年版, 第251页。
    32 陈恭禄:《中国近代史资料概述》, 第251、28页。
    33 中法战争期间, 彭玉麟写给张之洞的一封信中,有“王孝祺乃一匹看马, 似不可恃”之句。该信为赵凤昌所收藏, 见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 第8册, 第455页。
    34 陈恭禄:《中国近代史资料概述》, 第28页。
    35 沈恩孚著, 薛冰整理《沈信卿先生文集》,第427页。
    36 刘禺生:《世载堂杂忆》, 中华书局1960年版, 第65页。
    37 赵凤昌修改张謇所拟的立宪奏稿底稿见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 第3册, 第564—576页, 对修改内容及相关分析评论详见李志茗:《赵凤昌评传》第3章,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待出。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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