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学政颜光敩 颜光敩(1660-1698),字学山,山东曲阜人,复圣颜子六十七代孙。康熙进士,官翰林院检讨、浙江乡试主考官、提调浙江学政。他和大哥颜光猷和二哥颜光敏被称为一母同胞三进士,是清初科举史上的佳话。在三进士中,颜光敩由于寿命短,人生经历简单,又没有著作流传下来,名气相对小些。如果用百度搜索三兄弟的名字,信息条数最多的是颜光敏,达六位数;颜光猷也达五位数,而颜光敩竟只有两位数。而且在这区区几十条中,有价值的内容很少,基本上是展转抄录,还颇有错误。其实,颜光敩其人还是很值得介绍的,他一生的经历虽然比较单纯,有些事迹也颇为感人。 一 三兄弟的父亲叫颜伯璟,生活于明末清初改朝换代的年代。家本来在府城兖州,祟祯十五年腊月清兵攻破兖州城时,伯璟从城上跳下摔伤了腿。后来他知道了官河间知府的父亲颜胤绍己经全家七口自焚殉国,便跣行千里去找回了一家人的尸骸安葬。入清以后,他就不再入仕做官,只专心培养子弟成材,并全家迁往曲阜。 颜伯璟共生六子,光敩最小。《颜氏族谱》说他:“十八岁而孤”,伯璟卒于康熙十六年(1677),可知光敩应生在顺治十七年(1660)。比他的大哥光猷小22岁,比二哥光敏小20岁。 三兄弟都聪颖异常,而其中光敩尤为出色。一个流传颇广的故事是他曾为兖州城南陋地村火神庙撰楹联,当时请了不少饱学之士白发宿儒,在他们都还在沉思苦吟时,年未弱冠的颜光敩却已完成,最奇的是这副对联中每个字都还带个“火”字旁。这令所有在场者叫好并自叹不如而搁笔。当然这是一个传说,这个传说为什么以颜光敩为主角,一是因为他在当时确实就以神童著名,二是陋地村与颜子有关,据说那里是颜子的郭外田,建有复圣庙和颜子书院。现在火神庙还是陋地的一个自然村。 颜光敩虽然聪明,读书仍十分刻苦。他以两个同胞兄长为榜样,决心通过科举实现光宗耀祖的愿望。有记载说他案头常摆着一块小石头,上面刻着他父亲临死时对他的嘱托,时时以此督促自己用功。他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中举,时24岁。 这年十一月十八日,康熙皇帝南巡归途到曲阜祭孔,光敩以新科举人的身份参加助祭。他有两首应制诗,一题为《聖驾释奠阙里恭纪》,一题为《喜雨》。所谓应制,就是应皇帝诏命而作。应制诗一般是五言排律,和试帖诗有某种相似,总体要求是必须庄重雍容,属对工整,词藻华美,音韵浏亮;内容当然是歌功颂德和粉饰太平。这种诗必须有熟练的文字技巧,但不会有多少真情实感和深刻的社会价值,所以此处就不引用了。 这次皇帝亲临祭奠之后,对参与人员都有奖励陞赏。其中一项是针对新科举人的,按规定颜光敩可以立即以知县用。但是他没有接受优待,而是决定继续读书,走既定的科举之路。 颜光敏之子肇维撰其父年谱说:“康熙乙丑,弟光敩试礼部不中。府君督责严切,比归,限以家居日课,故光敩卒成进士。其文汪洋恣肆,识者谓颖滨之于东坡也。”乙丑是康熙二十四年(1685),可知光敩中举的次年参加会试并未成功。他在二哥的严厉督促下苦学,终于在康熙二十七年(1687)中进士。不过此时颜光敏已在两年前去世。 上引文中的颖滨即宋代苏辙,当时两兄弟的砥砺向学,被人们认为可以和苏轼兄弟相比。 颜光敩中了进士,选庶吉士,授翰林院检讨之职。翰林院是国家的储材机构,接近权力中枢,清华高贵,极具发展前途,进翰苑是那时所有读书人的最高梦想。此时颜光敩只有27岁,可说是春风得意。(网上有文章说颜光敩“雍正五年登进士第”,显然是错误的。其时颜光敩去世已近三十年。) 颜光敩任的翰林院检讨是个闲散职务,此后的几年中他读书奉母,弹琴射箭,悠然自得。后来,他又兼任了日讲起居注官。 关于任此职的过程,《曲阜县志》说:“讲官阙(缺),圣祖忆光敩名,召问其家世及幸鲁时事,喜甚,遂补日讲官起居注。”田雯撰《日讲官起居注兼翰林院检讨学山颜公墓志铭》则说: “壬申,会讲官阙员,上遴文学最优者,掌院臣以公名进,召问者再,授日讲起居注兼翰林院检讨。”壬申,是康熙三十一年(1692),他32岁。 讲官,又叫经筵讲官或日讲官。任务是向皇帝讲授儒家经典,同时还要随从皇帝参与各种重大的政治礼仪活动和日常朝会,纪录皇帝所颁御旨、诏书以及群臣奏对情况。这一职能,和负责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注官有重合,所以在康熙二十五年以后两者合而为一,称日讲起居注官。这一职务通常从翰林中产生,由掌院学士推荐。掌院学士一满一汉,担任此职的都是朝廷重臣。康熙三十一年时满人为傅继祖,汉人为张英。其中张英官至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是多部官书的总裁官,又是后来的名相张廷玉的父亲。应该主要是张英向皇帝推荐了颜光敩。 掌院学士认为颜光敩是“文学最优者”,而康熙皇帝还一再专门召问了他的家世情况。可见他当时不仅经常得近天颜,而且深受皇帝重视。 颜光敩有两首《经筵侍班赐宴恭纪》诗,所纪就是参加经筵的事: 讲幄频前席,熙朝正右文。九重花外露,五色天外云。盛事今方睹,虛怀古未闻。万邦崇圣学,下问意犹勤。 自有传心法,渊源古帝王。一言天道合,二典圣谟彰。仙仗随鸢尾,清班列雁行。近臣夸异数,袍袖拂天香。 诗中“频前席”是用《史记·商君传》之典,说秦孝公听卫鞅讲谈治国方略时全神贯注,“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这和下边的“下问意犹勤”,都是说康熙皇帝的虚心向学和不耻下问。这是颂圣,也是写实,因为康熙皇帝确实是一位好学习又极具科学素养的人。诗第二首第四句后有自注:“是日进讲《舜典》及《中庸》‘至诚无息’章。”记下了那次经筵所讲的题目。也揭示出经筵制度的核心目的就是“传心法”,传续理想中的上古时代帝王的统治术。 我们翻阅《清实录·圣祖实录》,经常可以看到“上御经筵,讲毕,赐大学士、九卿、詹事、及讲官等宴”之类的记载。有资格为皇帝讲经的,都是年高德劭学问渊博的大臣,颜光敩资历尚浅,无此殊荣,此时他只是“随鸢尾”“列雁行”的“侍班”。但这也是今后发展的必要步骤。 二 颜光敩在京城翰林院大约五年后,康熙三十二年(1693),他又被任命为浙江乡试正主考官。 乡试,是选取举人的考试,每3年一次在省城举行。主考官是代表皇帝为国家选拔人材,所以要由皇帝亲自从翰林中选取,因此主考官被认为是钦差大臣,所到之处会受到很高规格的接待。按照惯例,江苏、浙江这样的科举大省,主考官都是从阁部大臣即三品以上的大员中选取的,而颜光敩这个翰林院检讨,当时只是从七品,所以当时人都认为是“异数”,标志着皇帝对他具有超出常规的特殊恩宠。 颜光敩本人对此当然是感激涕零。他决心以实际行动报答圣恩。乾隆《曲阜县志》说他:“绝请谒,严校勘,束刍粒米不以累有司,阅文至夜分乃寐,积劳呕血不少懈。”--绝请谒,是拒绝一切希望通过不正当手段取得功名的企图;严校勘,是在阅卷过程中坚持标准,确保有真才实学者不被遗漏,水平不够者也不会侥倖入选。为了保证这一点,他常常工作到深夜,甚至累得吐血。记载中特别強调了他的清廉:一束柴草一粒米粟都清清楚楚,不给有关部门添麻烦。可以说,这是一种清教徒似的洁癖。 评判一个主考官的政绩,最关键的是在于“得人”,即真正为国家选拔了人才。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主考官在选拔人才中的作用。 主考官除了要遵守法规杜绝舞弊以确保公平外,他本身的文化素质也是具有重要决定意义的。科举考试的内容是八股文和试帖诗。其形式上都有严格的规定,这全国都一样。但是试卷的题目却是由主考出的。试卷阅判由各房官负责,房官初阅后,选出优秀者荐呈主考,最后的去取和名次的确定权也在主考。为了防止遗漏人才,还要对未被荐的落卷复核。因为在已被黜落的试卷中发现特殊人才的事也是有的。这些过程中,都可以体现出主考官本人的价值取向,决定于他本人对文字优劣的理解水平和评判标准。所以《颜氏族谱》说他“校阅文艺独能具法眼,拔取尤奇,不袭常格”,就是这个道理。 科举考试的八股文和试帖诗,又称制义。颜光敩自幼对制艺文字有特殊的才能。有记载说他“为文不效括帖,独抒性灵,笔墨所至,皆超然尘埃之外”。括帖指为应付考试而死记硬背的范文。虽然八股文本身只是功名利禄的敲门砖,号称代圣贤立言,其实是束缚思想扼杀创造力的文字游戏。而颜光敩却能化腐朽为神奇。前文说他的文章“汪洋恣肆”,这里说“独抒性灵”,“超然尘外”,都是说不拘謹、不陈腐,清新俊逸,有自己的特色。这好比戴着脚镣的跳舞,在种种严苛的规定下却伸展自如,翻出新意,形成自己的风格。所以有很多人把他的文章当作学习的范本,争相传抄。他在中举人后,曾把比较得意的四十篇文章刻印成书,结果抢购一空。成进士后名气更大,书贾看到其中的商机,撺掇他又增添了二十篇,出版后又极受欢迎。可以想见,他这种对制艺文字的天赋,对于浙江的考生会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和影响力。他此次任浙江主考,照例也把优秀试卷刊刻成书,结果是“不特两浙人传诵之,并海内莫不知有浙江考卷,购求诵读。” 乡试考官是个临时性的差使,考试结束,考官就回京复命,再作安排。大概因为在浙江任上表现突出,颜光敩接下来被任命为浙江学政。 学政又称督学使者。其主要职责是主持所辖各府州的岁科两试,督察师儒优劣,生员勤惰等。颜光敩任浙江学政三年,“训士如严师慈父,士气腾涌,文风丕变。”--这句话后八个字说他影响了浙江读书人的精神气质和文字风貌,是非常高的评价。 颜光敩任满返京时,浙江士民为他立了德政碑,碑文由浙江籍的著名学者朱彝尊撰写。其中说: 士三年大比,浙东西就试者至万馀人。主司之不公,士且攒讥竦诮,有裂榜纸而以瓦砾击其后者矣。君来,榜既放,虽见抑者无怨;及闻君再至,交以手加额。君亦杜绝干请,惟真才拔擢,……焚膏点笔,靡间晨暮;席门瓮牖,韦带紃履之士,悉甄综无遗才;饭粝茹藿,甘之如饴,士皆鼓舞自奋,而君斯瘁矣!今年春君当复命,全浙之士惜君之去而不能留也,乃谋述君之德以贞石,以传诸不朽……予惟君之试士,去剿说,明正学,拔寒微,百千人誉之不以喜,百千人毁之不为动…… 文中除了写他在任的呕心沥血,更重要的是强调他的公正:“杜绝干请,惟真才拔擢”,使寒微出身的子弟有机会脱颖而出。文中说以往的主考官因为不能公正,竞招致有人用瓦砾袭击和撕裂榜文;而对颜光敩则是“虽见抑者无怨”,落榜者也心悅诚服。古代衡文并没有标准答案,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阅卷人的主观看法,颜光敩有充分的自信,所以能“百千人誉之不以喜, 百千人毁之不为动”。 他在浙江任主考官和学政,以其凛然风骨而嬴得巨大声誉;但是,无疑也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权贵们。所以,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学政是从翰林或进士出身的官员中简派,品级未必很高,但其地位与总督、巡抚平行,属于钦差大臣。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说:“学政之职,在于督察师儒,考校庠序,而康雍时有兼观风整俗吏者。”所谓“兼观风整俗吏”,就是说他还可以接受民间的申诉冤抑、控告不法,可见权力也是相当大的。但颜光敩本质上是个读书人,他进入仕途后在翰林院五年,从事的是文字方面的工作,从来没有接触过地方事务,所以他不懂得世事的复杂和人心的险恶。现在忽然进入一省最高官员之列,单纯、充满书生气、又坚守自己人生理念的他似乎很难适应。详细情况不得而知,现在只知道他在任期间竟还受了处分。 乾隆《曲阜县志》说他: 在官三年,虽与主不少徇,大逆诸贵人意,往往为蜚语欲中伤,文吏吹索,不得毫毛,以簿书疵,鎸二级。光敩夷然不芥蒂。…… 我们不知道这段文字中的“主”和“诸贵人”都是谁。推想起来,应是总督、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之类高官吧。但是颜光敩却“大逆”他们之“意”,完全不懂应该“徇”,即顺从、曲从他们。我们也不知道这些贵人们对他有什么要求,推想起来,大概不外是在试卷的评判、人才的选拔,甚至有关生员罪错的处理审判、各地学官的考核任用等方面,会有一些超出法规的要求吧。颜光敩坚持原则,当然就得罪了他们,而把自已孤立起来。三年中这种事不会只一件两件,结果就是他树了不少敌人。这些人用造谣诬蔑流言蜚语中伤他,颜光敩一身正气,倒也不再乎。但是他们终于找到了借以报复的打手,这就是上引文字中的“文吏”。 文吏,指衙门里办文案的吏员或幕僚。他们不属于官员序列,地位不高,但往往把持某方面事务的实际操作,有时候连主管官员也奈何不得,养成了以此谋利的潜规则。这种人很善于从技术的角度吹毛求疵,诸如公文行文的不规范之类,谓之“吹索”。“吹”是手段,“索”是目的。要金钱,要好处,本来试无不中,但在颜光敩这里却“不得毫毛”。这当然令他们恼羞成怒。结果就是被“鎸二级”,降低两级官阶。 其实,衙门里的公文簿书,一般都是由门客幕僚处理的。著名学者唐甄就曾做过颜光敩的门客。簿书出现瑕疵,官员当然有失察之责,但问题的关键是“诸贵人”想借此整他,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所以他就毫无办法,只能接受了。这件事反映了颜光敩虽然聪明过人,学富五车,却完全不懂官场的潜规则。 但颜光敩对处分似乎不当回事。“夷然不芥蒂”:平静面对,坦然接受。 唐甄在其名著《潜书》中曾提到过与颜光敩的一次谈话: 翰林颜学山先生试士浙江,唐子为之客。颜公语座人曰:“人之生,皆不自足者也,庶人有庶人之忧,士有士之忧,公卿有公卿之忧,天子有天子之忧,此谓‘天之劳我以生’也。”唐子曰:“有一事可以无忧,人不知求之耳:学圣人之道是也。不求足于世,孰有与之以不足者?孰有处于不足者!坦坦然、荡荡然游于天地之间,如在唐虞之世,其有忧乎?其无忧乎?”颜公改容曰:“子之言诚是也。” 在这段话中,颜光敩感叹人愿望的永远不能满足(不自足)。说不管哪个阶层的人,都会因此而忧愁,所以有所求就是忧愁的根本原因。按,“天之劳我以生”,这是庄子的说法,庄子是提倡人要顺其自然、无欲无求的。唐甄给颜光敩提出的解决忧愁方法,是“学圣人之道”。唐甄说的这个圣人显然不是老子、庄子,而应该是儒家的孔子、孟子或王阳明--姑不论唐甄把“学圣人之道”视为消除一切希望的做法是否有效,我们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当时的颜光敩是存在着“不自足”之忧的。这种不自足是什么?是官场的种种不尽人意?是人际关系中的难言龃龉?不得而知。但是看来他认可了唐甄的观点,找到了疗救心病的灵药;力图把自已受处分带来的忧愁化解掉。“夷然不芥蒂”,实际上就是“坦坦然、荡荡然游于天地之间,如在唐虞之世”的状态。 在田雯作的《颜光敩墓志铭》中,对受处分之事说得很委婉:“俗有为蜉蝣之撼、作薏苡之疑者,知音既稀,真赏殆绝。于公奚损焉!”--蜉蝣之撼,用韩愈《调张籍》诗:“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薏苡之疑,用《后汉书·马援列传》,说马援从交趾带回一车薏苡种子,而权贵们竟造谣说是他贪污的明珠等珍宝。这令皇帝大怒,以致马援死后竟不能正式下葬。此两典说出了颜光敩被攻击陷害的事实。而“知音既稀,真赏殆绝”八个字,也生动地写出了他在浙江学政任上的内心的孤独。 三 康熙三十六年(1697),颜光敩浙江学政三年任满,离任返京。 《曲阜县志》记他离任时的事,也很令人匪夷所思: 巡抚线一信来祖送,直入卧室,文籍外无长物,太息而去。抵北新关,榷使假拜谒入舟,见数敝箧无扃鐍,乃错愕愧谢。及复命,遂引疾。 线一信,辽宁人,属汉军正白旗,康熙三十五年任浙江巡抚。在他之前的浙抚是张鹏翮。颜光敩有《锁闱中秋次张大中丞韵》诗。颜光敩和两任巡抚都曾共过事。从记载看,线一信官声不错,张鹏翮更是被康熙帝大力表彰的“天下第一廉吏”,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我们不知道颜光敩在任上所开罪的是谁,但所造的流言蜚语线一信一定听到了,所以他会趁祖送之机去一探究竟,甚至以不惜有失封疆大吏身份的方式,直入人家卧室,看看他到底搜刮了多少浙江人的财物。那个北新关(杭州税关)的榷使,也借拜谒之名,去船上查看颜光敩的行李。 但是结果很令他们失望:除了书籍之类竟无长物,几个破箱子连锁都没有,显然没有黄白细软之物。所以他们一个是“太息而去”,感叹的是想不到这个高级别的官员居然穷到这个程度。另一个是“错愕愧谢”:这位榷使的本职工作之一就是查处偷漏税,他一定认为颜光敩是一条“大鱼”,兴冲冲地要立个大功,想不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所以他在仓卒之间大感惊愕,只好向颜光敩表示愧谢--虽然己经谢任,颜光敩毕竟是钦差大臣,自己一个区区榷税使(《清史稿·职官志》载税课司大使为从九品),这时除了狼狈地连说“对不起”之外,也实在无法下台。 如果说巡抚趁祖送之机查看颜光敩的卧室还是出于好奇,那榷使假拜谒以登舟则应是出于有意的安排。是谁的安排?不知道。也许此时浙江高层的一些人已经认为颜光敩是个贪官,他们要在他最后离去时确认一下,搜集证据,以便对他进行弹劾, 当然,这只是作者的推测。 从上边的叙述可以看到,颜光敩三年的浙江学政之任,固然为国选拔人才,深得士子拥护,有口皆碑:但恐怕私下也没少受窝囊气。他虽然从理论上认可了学圣人之道便可无忧的平衡心理办法,但如果说他对此毫不介意,那絶对是不现实的。他曾经“积劳呕血”,身体本就不好,因气恼而加重病情也是合乎逻辑的推测。甚至说他因此致死,也不能说是毫无道理。 关于颜光敩的病和死,《族谱》说:“任满复命,因病亟乞假,圣恩优渥,特遣大臣视疾,壮后予归。抵家甫三月而卒,年仅四十。”壮后予归,应是说让他病好后再回家。但甫三月而卒,显然并未“壮”。《曲阜县志》说:“及复命,遂引疾。上嘉其廉慎,特命大学士王熙视疾,传旨慰留,疾笃乃得归,卒于家,年仅四十。”两书都是说皇帝起初不同意他回家。为什么?我想关键在“遂引疾”三字,引疾,是托病辞官的意思。康熙皇帝认为他是托病,有病但不严重,是倦于官场了。派大臣视病是表示关爱,也有观察病情是否危笃的意思。皇帝爱惜人才,所以对他格外挽留;但皇帝未必知道颜光敩在任上所受的委屈。 田雯撰的《颜光墓志铭》开头就说:“康熙戊寅 月二十有二日,日讲官起居注兼翰林院检讨颜公卒。”提供了颜光敩去世的确切年份(可惜月份阙如)。戊寅是康熙三十七年(1698)。上文曾根据族谱所说推断出他生于顺治十七年(1660)。这样算起来他只活了39岁(虚岁),“年仅四十”只是取其整数而已。田雯引用《世说新语·伤逝》中王长史(王濛)的话:“如此人,曾不得四十!”联想到他过人的才华、高洁的品格和仕途种种,这真是令人泣下的感叹。 四 从上所叙,颜光敩给人的初步印象似乎只是一个八股文高手,甚至使人想起《儒林外史》中的马二先生。这样的人一般都缺乏生活情趣,呆板、木讷、迂腐。其实并不是这样。 颜光敩自幼活泼可爱。他的叔父颜伯珣在一封信中说:“闭门无聊,独与六侄为友,渠幼无知,而又多致,时能启余。诵书当歌,把青荷叶濯足沼中,亦足乐也。”这个六侄就是光敩,当时才7岁。 《曲阜县志》说光敩“少学鼓琴,崇朝尽得其妙;习射,不中不归食,至日昃发必中。”说明他有广泛的兴趣和坚強的毅力。田雯撰的《颜光敩墓志铭》说:“公灵姿妙悟,尤精琴理,尝曰‘琴之失传久矣,今之鼓琴何殊筝笛,吾数年后当别有谱……’”可见他对自已的琴艺是很自负的。 孔尚任在《与颜学山》中说:“六兄贤豪长者,家庭区划,自尔尽善……”此书作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他25岁时。其时他二哥光敏新逝,他尚未中进士,在家奉亲,读书之余管理家务。可知他于理家处世并非一无所能。 田雯又说:“公至孝,官翰林时迎养母于京邸,僦居陋巷,竭事甘毳,友人赠言曰:‘每向高堂忧菽水,何尝太史不箪瓢?’伤公之贫也。今藐尔诸孤,葛衣负薪,家徒立壁,则公之廉可知矣”。这向我们展示出颜光敩家庭生活的-个侧面:清贫。他虽贵为翰林,但薪水有限,他又不愿用各种办法“打秋风”--其实,他被放学差,本就是捞钱的好机会,仅各级官员为拉拢感情所送的程仪及门生所送贽敬,数量就应该很可观,这在官场上是基本被默许的潜规则。而他有道德洁癖,都拒绝了。所以他去世后家里穷得四壁空空,孩子们要穿着粗布衣服亲自抱柴做饭。由此可见,他的廉洁是真正的廉洁,清贫也是永远的清贫! 遗憾的是颜光敩的诗集沒有流传下来。他的曾侄孙颜祟椝说他:“在院日久,请假时诗文稿为人取去,箧衍所遗寥寥数纸。”这就是收在《海岱人文》中的《怀轩遗稿》,只有诗11题14首。现在抄一首《鬻儿行》以见一斑: 悠悠彼昊天,胡为降疢疾?我生复何时?罹此饥馑日!蚕时典衣襦,无计救懔慄。中夜思鬻儿,无言与妇述。岂不畏饥寒?一去永相失。号哭向柴门,去去不忍出。朝负进都城,车马永相轶。物贵人命贱,转恐复见黜。儿前牵衣号,岂复有善术?富贵非爷娘,胡独不我卹?闻此如刺耳,血泪翻胸溢。背面涕潺湲,強颜犹喝叱。归来妻候门,谁能一一悉。念我出腹子,日暮常在膝。一朝委道涂,甘苦哪能必,生理尚未筹,县吏满蓬荜。尽输犹未偿,一儿曾几镒。哀此茕独民,谁为达衢室! 这诗写一对夫妇,因为疾病饥馑无以为生,只能忍痛卖掉亲骨肉。前半部分写夫妇两个心有不忍又不得尔的矛盾挣扎,写与骨肉生离死别的悽惨以及失去后的椎心之痛。后边几句说,卖儿所得的钱,还没来得及用来添补家用,县里催科的官吏己经挤满了院子,把钱全都拿走还嫌不够,那是因为人命太不值钱了(历史儿曾几镒)!作者对此怀有深刻的怜悯和悲愤。可以说,这是一首对社会贫富不公现象的血泪控诉之作。诗中出现有都城,也许是任职翰林院时所作,他身在“车马永相轶”的繁华京城,而能关注下层社会的痛苦,尤其难能可贵。其实,这和他在任学政时为“席门瓮牖之士”争公平,在思想上是一脉相承的,充分反映了他浓厚的人本思想和祟高的人文情怀。 颜光敩又有《学山先生近稿》一卷,是制艺之作,笔者未见。 笔者掌握的材料有限,不可能作更深入的介绍。但仅此己可看出,颜光敩是一个有才华、有思想、有担当,也对历史有所贡献的读书人。这样的人物不应被历史湮灭,希望有兴趣者继续发掘资料,还原一个更全面更真实的颜光敩。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