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神话之外,盘古所占篇幅太小,可置不论;关于神农的神话却很长,几乎占全文的一半,颇有特色。它较为详细地讲述了蚊子和蚂王(蚂蟥)为人类找来谷种的神话。其实,此类以“动物为人类找到谷种”为中心母题的神话,在南方各民族中有广泛的流传,单是云南一地,据龙江莉《云南民族民间故事类型及流变研究》一书介绍,在拉祜、景颇、普米、怒、基诺、傣、苗、佤、布朗等族中均有流传,涉及的动物有“鸟类、鼠、蚂蟥、牛等”,其中列出一则瑶族的神话是老鼠和蚂蟥,布朗族的是单独蚂蟥。而在汉族地区,这类神话也广泛流传,所涉及的动物大多是与农耕生产活动密切相关的,尤其是那些与人争抢粮食或骚扰人们的“害虫”,前者比如老鼠、麻雀,后者比如蚊子、蚂蟥等。便是在浙江省的民间口传文学中,也不乏其例。陈勤建在《古吴越地区鸟信仰与稻作生产》一文中就列举了武义县(老鼠和麻雀)、定海县(老鼠和麻雀)和松阳县(老鼠、麻雀和蚂蟥)的三则记录。可见《三天三宝》里的神农神话,其实代表了民间流传的一种普遍神话类型,也充分体现了海盐神歌抄本蕴含着相当丰厚的民间传统文化。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神歌抄本虽然有悠久和广泛的民间底蕴,但它本身主要还是为了现实中的待佛活动而存在的,所以在运用这些神话传说时,还会加入一些与仪式相关的推源性细节,这特别体现在该抄本讲述细妹要惩罚白龟王,用乌盆将它罩住,后来乌鸦打碎乌盆,让它躲在黄杨树下的竹根下面,然后有这样几句话: 黄杨树竹根筶笤,打恶答判断阴阳。乌鸦叫能知凶吉,白龟王灵笤非上。 言伏不诉龟开口,世上有人问龟王。 这段的“非上”应为“非常”,音讹;“不诉”当为“不许”,形讹。全句的意思是:用黄杨树竹根来做了占卜用的筶笤,从此可以判断阴阳。乌鸦叫声能卜吉凶,龟王虽然被勒令不许说话,但世人有事还会向他求教,灵验非常。显然,这是在讲三种占卜预测的方式。但在顾希佳的写定本中此段被删除了,而在胡永良的写定本中是这样的: 黄杨树竹根懊糟,打恶搭判断阴阳。乌鸦叫能知凶吉,白龟王能耐非常。 言伏石诉(?)龟开口,世上有人问龟王。 其他不说,重点是将“筶笤”和“灵笤”两个词换掉了,事实上原抄本的文字并不十分模糊,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无论如何,两个版本都将“筶笤”删除是很有损这一神歌的阐释力的,因为“筶笤”即“筊”,掷筊恰是待佛活动中经常出现的抉择程序,无论是选择日子还是判断纸扎龙船的航行方向以及为主家卜算命运等,都需要以掷筊来决断。而且,太湖流域“筶笤”广泛使用的实物质料,除了金属之外,最常见的也正是黄杨木,因其木质坚硬之故。我们团队记录的许多渔民口传神歌中,经常出现“黄杨四爿来问大神”一类句子,指的就是在神灵面前掷筊断事。《三天三宝》在对远古神话的叙述过程中非常巧妙地插入“筶笤”的推源性解释,正是与仪式关系至密的神来之笔。事实上,此类仪式文本经常在主体叙事过程中,插入某些直接具有文本外现实功能的情节或细节,笔者称之为“功能导向”,这是此类文本的一大特色,不能当作可有可无的闲话看待。 结语 总括来说,《三天三宝》这一神歌抄本,虽然只有寥寥数页,却将流传久远的远古神话,经过地方民间知识的洗礼与改造,不动声色地置换进了后起的道教神话框架之中,并直接袭取了道教已有的神灵名号,显示出丰厚的文化层积;而归根到底,它是要在待佛仪式中起到实际功效的,故其文本创造经常带有“功能导向”,以满足信仰实践者在现实生活中的超现实诉求,从中可以清晰分辨出“神话地层”的层累、叠压与打破诸状况,这也体现了民间信仰看似芜杂却海纳百川般的淋漓生气。同时,这一案例也警示学者在使用民间仪式文本时,应该不遗余力地去理解民众实践的自洽逻辑,不能轻易用普泛性的学识去认知甚至剪裁、改造民间特有的知识体系。 (原文刊于《民族文学研究》2020年第4期,注释请参见原文。)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