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叶甫盖尼·奥涅金》 王智量
王智量 应该是2004年,在一份读书报上,我读到介绍王智量新版的《叶甫盖尼·奥涅金》译本的文章。普希金这部“诗体小说”,从大学开始,我就痴迷。先后购存的数种不同译者版本可以为证。获知王智量先生译本出版信息后,我把城里数家书店跑遍,可地僻城小,终于寻觅不得。求之不得的心情,想必许多读书人都经历过。因为喜欢又不可得,人的胆子会超乎寻常地大起来。我便想,能否求助译者本人,询问怎样才能购存到这个译本。 智量先生(在作、译品中,王先生常以“智量”署名),当时我印象有限,只记得读过他一些介绍外国文学的文章,知道他是华东师范大学老师。顾不得冒昧,我写了一封信,言及自己对普希金这部作品的喜欢,期望能得到他指示购存。慌张寄出,完全不敢抱什么希望。大约过了近两月,我竟然收到了智量先生的回复,还收到他惠赐一册插图本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喜出望外。 复信中,王先生说他已退休,不常去系里,所以收信迟了。他说的另一件事却大出意外,我们是老乡:“我老家就在莲花池,我出生在那里,非常非常怀念那个地方。”王先生所说“莲花池”,是笔者所在小城的一个景点,今天立碑以为是明代瑞王府的后花园。笔者小时候,常与一伙玩伴在池中戏水。一次一脚踩空,竟然浮起,从此会了游泳。想不到王先生居然出生在这里(后来读资料,方知王先生的祖父,是我国章草书法大师王世镗,是他购下了莲花池边这处院落)。那么,我玩过的地方,王先生早年也一定玩过,不过彼此时间差了数十载。看到我信上署的单位,他说有一位好友和学长,也曾在这里教书。他这位好友,已经去世。我们曾在一个教研室工作。这下子我想起来,他这位友人,曾带智量先生到过教研室,原来我和王先生还有“一面之缘”,但去来匆匆,印象稀薄。 收到这册《叶甫盖尼·奥涅金》,我急急用了几乎一整天功夫,一口气读毕:精彩。 读到“译本修订校改后记”,才大致知道此书曲折的翻译过程。智量先生天分甚高,喜爱普希金这部长诗,到了能用俄文背诵的程度。此时他在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一次,所长、著名诗人何其芳听到他滔滔不绝的俄文背诵,一面赞叹,一面热情地说,你把它,翻出来嘛!在这样的激励下,年轻的智量接受了翻译建议。可时代并未能创造好的条件,之后的王智量,陷入生活底层,到了几乎不能维持生计的地步。可在这部由俄罗斯伟大诗人吟唱的精神之歌的感召下,智量先生用了二十多年苦熬,高质量完成了这部俄罗斯名著的翻译。 “校改后记”中,智量记下了一个细节:他在即将被下放太行山区劳动之际,在卫生间与何其芳相遇。彼此无语。“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处于十分紧张难受的状态。”良久:“其芳先生低声地、匆促地、也是认真而严肃地、用他浓重的四川口音,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奥涅金》你一定要搞完咯!’”背景、环境、地点和说出的话,似乎那么不协调,可由此表达的信任和情绪,却足以激发一个人的生存勇气和奋力志向。 因为何其芳这句话,陷入巨大痛苦迷惘的王智量,返回研究室,伏案痛哭一场。回到宿舍,打开已经封存的箱子,取出收有《叶甫盖尼·奥涅金》的俄文版《普希金全集》第五卷,与已经译出的稿子,塞进了下乡的行李中…… 1960年,智量又被派到甘肃定西地区劳动;再往后,他只能背着几袋书,一只装满各种碎纸片译稿的手提包,到上海投靠兄长,投靠此时也在兄长家居的父母。在这里,王智量第一件事,是用一种粗糙的纸(只买得起这种),将碎杂纸片上的译稿整理抄清两份,一份投寄人民文学出版社;另一份,寄给何其芳,回应其当年的嘱托。 1980年,有关方面研究出版“世界文学丛书”。当时“人文社”已接到数种《叶甫盖尼·奥涅金》译稿,其中部分稿件不乏出自名家之手。经反复比对,王智量这部在无数磨难中完成的译稿终被人民文学出版社选中。当编辑将原投稿交给王智量,希望他重校和修订时,距离当初,已经整整二十年。1985年,新译本推出。由此,智量先生进入我国最优秀翻译家行列。 王先生此时惠赐我的,是该书出版十多年后的“插图本”新版。获得这册译本,我非常愉悦。一是得获翻译家的题字赠书,再是结识了一位名家老乡。当然,王先生翻译此书的艰辛之路,也深深感染和激励了我。后来我在一部纪念普希金二百周年的著述中,读到了智量这样一段话:“我,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是世界上千千万万普希金的爱好者之一,自从将近五十年前买到一部十卷本的《普希金全集》以来,我不知从中得到了多少精神上的恩惠。我从少年时起便接近他的作品,一生中,无论在快乐时、悲伤时、幸福时、倒霉时、健康时、生病卧床时……我都坚持每天要读几行普希金。普希金给予我的,不仅是语句诗行带来的美的享受,更重要的是对美好人生的信念和不懈地追求它的力量和勇气,普希金使我豁达、乐观、向上,使我能以浪漫的做梦式的生活和思维抵御了许许多多次并不公平的甚至来势汹汹的侵犯……”一部书,在人的生活中,可以发挥如此明亮而沉厚持久的精神力量。通过智量先生与普希金的关系,我们也应该学会通过有品质地阅读,使自己在生活中,获得安顿灵魂和振拔精神往上的有力支撑。 在后来的通信中,智量先生知道我虽不能写、画,但喜欢赏读,一次忽然寄来一幅水墨群虾图。图幅虽不大,可几只虾却极为鲜活生动。虾身处,用极淡的墨节节点染,虾足虾头部一团,则用更浓墨色;虾钳或收缩或伸出,虾须纷披两侧或挑前,此出彼入,虽有交错却各自独有,运笔娴熟,墨色浓淡掌控精到,一眼望去,群虾浮游自在,无一线水纹而润泽丰沛……对此我颇为惊异,可想着他祖父是一代章草大家,父母皆大学毕业,文墨传承,在智量先生,也许不过家庭濡染之小计罢了。 因为有了联络,对智量先生的译本,格外注意起来。后见到一册《莱蒙托夫名诗精选》,是智量翻译,立即购存。书的封折口简介第一句,写着翻译者“生于陕西汉中莲花池。”读着实在亲切,可见他的家乡情结。后来读得多了,对智量先生的译笔质量,有了更多且深入体会。一次,在翻译名家张铁夫教授《玫瑰·屠格涅夫散文诗集》的“译后记”中,读到一段话:“屠氏的散文诗,我国已经有了好几个译本,其中智量先生的译本是得到公认的。”一部译本,由另一位翻译家来称颂“公认”,赤金足量,令人由衷感佩。他的经历,他遭受苦难却仍怀着希望向光明突进的历程,对后辈学人,也有更深启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