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 粉 米 馬 怡 中國古代服制中,帝王及高級官員禮服上裝飾的十二種紋樣稱作“十二章”。這“十二章”的名目,文獻記載不一。在漢晉時,主要有三種說法。其一見《尚書》偽孔傳: 《古文尚書·益稷》:予欲觀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會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繡,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偽孔傳:日、月、星為三辰。華,象草華。蟲,雉也。畫三辰、山、龍、華、蟲於衣服、旌旗。會,五采也,以五采成此畫焉。宗廟彝樽亦以山、龍、華、蟲為飾。藻,水草有文者。火為火字。粉若粟冰。米若聚米。黼若斧形。黻為兩己相背。葛之精者曰絺。五色備曰繡。天子服日月而下,諸侯自龍袞而下至黼黻,士服藻火,大夫加粉米。上得兼下,下不得僭上。以五采明施于五色,作尊卑之服,汝明制之。】[1] 《尚書》偽孔傳,即東晉人梅賾(梅頤、枚頤)所獻偽造的孔安國《古文尚書傳》。孔安國,西漢人,孔子十一代孫。不過,《古文尚書》之《益稷》,即《今文尚書》之《皋陶謨》的下半篇,而《今文尚書》之《皋陶謨》很可能成書於戰國初。[2]而且,偽孔傳雖出於晉代,卻與漢人舊說有關。[3]按偽孔傳的解釋,《尚書·益稷》所述日、月、星辰、山、龍、華、蟲、藻、火、粉、米、黼、黻等,皆各為圖形。這樣算來,就共計有十三章,比“十二章”多了一章。是《尚書》偽孔傳未提到“十二章”,也無“十二”之數。 其二見永平服制: 上古穴居而野處,衣毛而冒皮,未有制度。後世聖人易之以絲麻,觀翬翟之文,榮華之色,乃染帛以效之,始作五采,成以為服。見鳥獸有冠角胡之制,遂作冠冕纓蕤,以為首飾。凡十二章。故《易》曰:“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觀象於天,俯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乾有文,故上衣玄,下裳黃。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繢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繡,以五采章施于五色作服。天子備章,公自山以下,侯伯自華蟲以下,子男自藻火以下,卿大夫自粉米以下……顯宗遂就大業,初服旒冕,衣裳文章,赤舄絇屨,以祠天地,養三老、五更於三雍,于時致治平矣……乘輿備文,日月星辰十二章,三公、諸侯用山龍九章,九卿以下用華蟲七章,皆備五采……孝明皇帝永平二年,初詔有司采《周官》、《禮記》、《尚書臯陶篇》,乘輿服從歐陽氏說,公卿以下從大小夏侯氏說。[4] (永平)二年春正月辛未,宗祀光武皇帝於明堂,帝及公卿列侯始服冠冕、衣裳、玉佩、絇屨以行事。【注:董巴《輿服志》曰:“顯宗初服冕衣裳以祀天地。衣裳以玄上纁下,乘輿備文日月星辰十二章,三公、諸侯用山龍九章,卿已下用華蟲七章,皆五色釆。”徐廣《車服注》曰:“漢明帝案古禮備其服章。”】[5] 永平,東漢明帝年號。永平服制係明帝詔有司采《周官》、《禮記》、《尚書臯陶篇》等典籍中的有關記述,并依從歐陽氏、大小夏侯氏等諸家的說法而定立。據上引文獻記載,永平服制的“十二章”包括日、月、星辰、山、龍、華蟲、藻、火、粉、米、黼、黻。該“十二章”之名目與《尚書》偽孔傳基本相同。唯一的差別,是將“華”、“蟲”合為“華蟲”。 其三見《周禮》鄭玄注: 《周禮·春官宗伯·司服》:王之吉服,祀昊天上帝,則服大裘而冕,祀五帝,亦如之;享先王,則袞冕;享先公,饗,射,則鷩冕;祀四望山川,則毳冕;祭社稷、五祀,則希冕;祭羣小祀,則玄冕。【鄭玄注:玄謂《書》曰:“予欲觀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繢,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希繡。”此古天子冕服十二章,舜欲觀焉。華蟲,五色之蟲。繢人職曰“鳥獸蛇雜四時五色以章之”,謂是也。希讀為絺,或作黹字之誤也。王者相變,至周而以日、月、星辰畫於旌旗,所謂三辰旂旗,昭其明也。而冕服九章,登龍於山,登火於宗彝,尊其神明也。九章初一曰龍,次二曰山,次三曰華蟲,次四曰火,次五曰宗彝,皆畫以為繢;次六曰藻,次七曰粉米,次八曰黼,次九曰黻,皆希以為繡。】[6] 鄭玄,漢末人。鄭玄亦提出“古天子冕服十二章”,包括日、月、星辰、龍、山、華蟲、火、宗彝、藻、粉米、黼、黻。該“十二章”之名目與《尚書》偽孔傳的差別,也是將“華”、“蟲”合為“華蟲”,並又將“粉”、“米”合為“粉米”,還增加了“宗彝”。自梁朝起,歷代服制皆從該說,該“十二章”遂成定式。 圖1.“十二章”,[明]《三才圖會》[7] 此外,在一些涉及先秦禮制的文獻中,亦可見到有關服裝紋樣的零散記載。例如,《詩經·秦風·終南》:“君子至止,黻衣繡裳。”[8] 《詩經·豳風·九罭》:“我覯之子,袞衣繡裳。”[9]《周禮·秋官·小行人》:“合六幣:圭以馬,璋以皮,璧以帛,琮以錦,琥以繡,璜以黼。此六物者,以和諸侯之好故。”[10]《禮記·禮器》:“禮有以文為貴者。天子龍袞,諸侯黼,大夫黻,士玄衣纁裳。”[11]《左傳》桓公二年:“火、龍、黼、黻,昭其文也。”[12]《荀子·富國篇》:“雕琢刻鏤,黼黻文章,以藩飾之。”[13]上述記載顯示,火、龍、黼、黻等紋飾在先秦時即已有。但應注意,這些記載中都沒有提到“十二章”。 在出土實物中,亦可見到有關先秦服裝紋樣的資料。例如,前引《尚書》偽孔傳曰“黼若斧形,黻為兩己相背”,有的學者認為,殷周陶器和銅器上的“雲紋”、“雷紋”,與侯家莊出土的殷代石雕人像的衣服紋樣類同,此即互相勾連的“兩己相背”之形,甲骨文、金文中的“黹”即指這種紋樣,“黼黻”則表示這種紋樣的不同顏色。[14]還有的學者認為,湖北江陵馬山1號楚墓所出戰國中晚期的絲織物中有二十餘件大花紋的刺繡品,[15]花紋骨架多取“己”字或“弓”字形,對稱相並為主要形式,它們或許就是“著名‘黼黻’繡文的基本面目”。[16]以上說法都值得重視。儘管其正確與否尚可討論,但都提示我們:或應嘗試換一種眼光來重新審視“十二章”。 通过以上考辨,可以得到這樣的認識:“十二章”中所包含的紋樣甚為古老,其發生、起源的時間應當很早;對《古文尚書·益稷》(即《今文尚書·皋陶謨》之下半篇)所記載的紋樣,漢代人已不大清楚其具體內容,故解說不一;漢代以前,在禮服上裝飾紋樣已頗流行,但未必有“十二章”之定數;“十二章”中的諸名目,原本未必全是紋樣(例如,“宗彝”在《周禮》鄭玄注中是“十二章”之紋樣,而在《尚書》偽孔傳中卻是器物“宗廟彝樽”,而非紋樣);其中的紋樣,也未必全都固定而具體(如前述,有學者認為“黼黻”有可能是指那一大類以“己”、“弓”形對稱相並而造型的花紋)。總之,對於古代服制之“十二章”,應當還可以作進一步的探討。 “十二章”中的諸名目,或許可分為兩類。此處牽涉到“宗彝”是不是紋樣的問題。在上引三說中,唯獨《周禮》鄭玄注將宗彝當作紋樣:“……次五曰宗彝,皆畫以為繢。”但是,在先秦兩漢的考古資料中,尚未見以宗彝為服飾紋樣的實例;而且,鄭玄將“華”“蟲”合為“華蟲”、“粉”“米”合為“粉米”,亦稍顯窘迫,似有拼湊“十二”之數的嫌疑。三說中,《尚書》偽孔傳、永平服制皆未將宗彝當作紋樣,曰“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會(繢)宗彝”,即用“日月星辰山龍華蟲”等紋樣來畫宗彝。“會”即“繪”,“繢”亦通“繪”,此處的意思是繪畫。又曰“藻火粉米黼黻絺繡,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即以“藻火粉米黼黻”等紋樣來刺繡,將五采施於服飾。“絺”即“黹”,意思是刺綴。如果此二說正確,則“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和“藻火粉米黼黻”當爲性質不同的兩類紋樣。前一類的施用對象主要為宗彝,其等級較高,圖像明確、固定,象徵意味突出;後一類的施用對象主要為服飾,其等級略低,圖像多變化,裝飾性強,象徵意味相對含糊。 在後一類紋樣中,“粉米”尤其值得推敲。前引《尚書》偽孔傳:“粉若粟冰。米若聚米。”認為“粉米”是“粟冰”和“聚米”兩種紋樣 。永平服制也將“粉米”當作兩種紋樣,但未解說。而《周禮》鄭玄注認為“粉米”是一種紋樣,且云:“粉米,白米也。”[17]後世學者多從鄭說,並以為“粉米”有“養人”之義。如蔡沈《書經集傳》:“粉米,白米,取其養也。”[18]陳祥道《禮書》:“粉米,鄭氏以粉米為一章,則粉其米也。粉其米,散利養人之義也。”[19]但是,無論“粉米”是一章還是兩章,與“十二章”中的其他名目,尤其是與起首的“日”、“月”、“星辰”、“龍”、“山”、“華蟲”(或“華”、“蟲”)等相比,“粉米”都顯得紋樣性偏弱,似乎難與同列。 對於“粉米”,或許應當作另外的解釋。《古文尚書·益稷》“藻火粉米”陸德明《釋文》:“粉米,《說文》作黺。”[20]《集韻·吻韻》:“黺,通作粉。”[21]《孝經音義·卿大夫章》“米”陸德明《釋文》:“米,盧本作。”[22]《集韻·薺韻》:“,古作。”[23]是“粉米”亦作“黺”。 黺、二字皆从黹。黹字見於甲骨文、金文,象針縷刺繡衣物所成之文。[24]《說文》黹部:“黹,箴縷所紩衣……凡黹之屬皆从黹。”段玉裁注引《韻會》補:“从省,象刺文也。”又注云:“者,叢生艸也,鍼縷之多象之。”《爾雅·釋言》:“黹,紩也。”郭璞注:“今人呼縫紩衣為黹。”邢昺疏:“謂縫刺也……鄭注《司服》云:黼黻希繡,希讀為黹。謂剌繡也。”[25]可知从黹的字皆與縫綴、刺繡有關。黺、二字亦當如此。 先看黺。《說文》黹部:“黺,衮衣山龍華蟲。黺,畫粉也。从黹,从粉省。衞宏說。”《廣韻·吻韻》:“黺,黺綵文。”再看。今《說文》無“”。上引《集韻·薺韻》曰“纟+米,古作”,則 “” 同“”。《說文》糸部:“,繡文如聚細米也。从糸从米,米亦聲。”是《說文》亦以黺(粉米)為二事。又《玉篇》:“,畫文若聚米。”[26]可知黺、()大約都涉及刺繡工藝,前者是“黺綵文”,後者是“繡文如聚細米”。 刺繡在中國有久遠的歷史。石器時代已有骨針。例如,陝西西安半坡新石器時代遺址曾出土280餘枚骨針,其中最細者直徑不到2毫米,針孔約0.5毫米。[27]刺繡的出土實物,較早的例子如商代銅器上粘附的絲綢殘片,上有“絢麗的刺繡”。[28]又如1974年在陝西寶雞茹家莊西周前期墓葬中發現的刺繡印痕,明顯、鮮豔,“採用的是辮子股繡的針法”,“花紋主要運用單線條(一條辮子股)勾勒輪廓……線條舒卷自如,針腳也相當均勻齊整,說明刺繡技巧是很熟練的”。[29]又如1958年在湖南長沙春秋戰國之際的楚墓中發現的刺繡殘片,“在極細密的絲絹上面,以鏈狀的針腳繡著龍鳳等圖案”。[30]又如1965年在湖北江陵戰國晚期的望山二號楚墓中發現的刺繡殘片,為“四組捲曲紋的圖案”,“繡工精巧”。[31]圖2.陝西寶雞茹家莊西周前期墓葬中發現的刺繡印痕 圖3.湖南長沙楚墓出土刺繡 (局部) 圖4.湖北江陵望山二號楚墓出土刺繡(局部) 查看上述刺繡印痕和刺繡殘片,可知它們的紋樣都是以鎖繡的針法製作的。鎖繡是中國最古老的刺繡針法之一。從殷周到兩漢的一千七八百餘年間,鎖繡(又稱辮繡、辮子繡、辮子股繡、拉花、套花、鎖花、扣花、絡花等)針法一直在刺繡工藝中佔據最主要的位置。幾乎所有的刺繡紋樣,無論大小,其線、點、面的組合都以這種單一的針法刺綴,很少採用平繡針法。[32]今存的鎖繡的考古實物很多。除前文提到的幾件外,先秦的例子,還有西周的山西絳縣衡水倗伯夫人墓的刺繡荒幃,[33]春秋早期的河南信陽光山黃國墓的“竊曲紋”刺繡殘片,[34]春秋末期至戰國早期的山東臨淄郎家莊一號殉人墓的刺繡殘片,[35]戰國時期的湖北隨州擂鼓墩曾侯乙墓的繡品,[36]湖北江陵馬山一號楚墓的繡品,[37]湖北荊門包山二號楚墓的繡品,[38]公元前五世紀的前蘇聯阿爾泰地區巴澤雷克五號墓的繡品。[39]秦代的例子,如陕西咸阳一号宫殿遗址的刺繡殘片。[40]漢代的例子,如長沙馬王堆一號、三號漢墓的繡品,[41]河北滿城一號、二號漢墓的刺繡殘片,[42]北京大葆台漢墓的刺繡殘片,[43]廣州南越王墓的刺繡殘片,[44]江蘇高郵神居山二號漢墓的繡品,[45]江蘇連雲港尹灣二號漢墓的繒繡,[46]山東日照海曲漢墓的繡品,[47]北京石景山區老山漢墓的繡品,[48]河北懷安五鹿充墓的刺繡殘片,[49]甘肅武威磨嘴子二十二号漢墓的“織錦刺繡針黹篋”,[50]湖北荊州謝家橋1號漢墓的刺繡,[51]新疆民豐大沙漠第一號墓的刺繡雲紋粉袋、襪帶等繡品,[52]蒙古諾音烏拉山漢代匈奴王族墓的繡品,[53]新疆和闐地區洛浦縣山普拉漢代墓群一號墓毛織品上的刺繡,[54]新疆尉犁縣營盤十五號墓、十九號墓、二十二號墓的繡品,[55]新疆且末縣扎滾魯克四十九號墓的繡品等。[56] 鎖繡的起源甚早,且歷久不衰,可能有多方面的原因。[57]首先,鎖繡具有很強的實用功能。最早的刺繡應當與縫紩衣服相關。先民的衣服簡陋,其用料或皮革或粗麻,使用骨針,線亦粗大。這種條件下的縫紩,其方法或與鎖繡較為接近。鎖繡的針腳富於連綴性,平整,耐磨,可適合那些或厚硬或粗疏的衣料,對針、線的品質亦要求不高。而且,用此法刺綴時,顯露於繡地正面的繡線較多,背面較少,既美觀又經濟。第二,鎖繡的技藝相對簡單,便於操作。鎖繡不像別種針法那樣變化多端,其針腳長短均勻一致即可,難度不大,容易掌握。又因針腳短促而牢固,故早期的鎖繡無須藉助繡綳、繡架、繡剪等工具亦能操作。第三,鎖繡特別適合刺綴大型的、圖案複雜的紋樣,而早期的織機恰在這一點上有所欠缺。只有當織機的提花裝置充分發展,能造出足夠精良的織錦以後,鎖繡的地位纔逐漸下降。[58]第四,當時的技術條件和經驗不足限制了刺繡工藝的多樣化發展。最初的絲帛不夠勻密而易皺曲,繡針不夠細小、光滑,刺繡者亦不大懂得分劈繡線等,因而無法使用平繡等後世流行的針法,也不大可能產生滿地施繡的製品。春秋戰國以來,儘管社會經濟、生產工具和紡織業有了很大的進步,但刺繡工藝卻長期延續傳統,只在原有的基礎上拓展,使鎖繡的紋樣更大、更複雜細膩,使繡地的用料更豐富多樣罷了。漢時雖已出現平繡及接針等,但頗為罕見。 以針引線,依循某種規律運針,並形成一定的針跡結構的技法,即為針法。鎖繡因繡出的針跡結構如同鎖鏈,故而得名。這種針法不僅能連續套接而形成線條;也能緊湊匯合而形成點與色塊。其針腳小,易於轉折、合色,且細密結實。刺綴的方法是:第一針,由繡地背面向正面穿出起針,然後將線由左向右繞成一個小圈;第二針,在第一針的附近刺下,在圈內第一、二針的上方穿出起針,形成辮子股的一環。以後依此重複刺綴,環環相扣,就繡出圖案。鎖繡的針腳及連接方式如圖: 圖5.鎖繡針法示意[59] 將刺繡圖案佈列在繡地上,用鎖繡針法刺綴圖案的線條和色塊的邊框(即今所謂“圈邊”),這個步驟和繡出的紋樣應當就是“黺”。上引《尚書》偽孔傳曰:“粉若粟冰。”《廣雅·釋詁二》:“粟,續也。”[60]《說文》部引孔子曰:“粟之為言續也。”則“粟”即續,接續,連續。“冰”,古亦作“”。疑此處原作“”,後經轉寫傳抄而改為“冰”。《說文》部:“,凍也,象水凝之形。”《類篇》部:“,或作冰。”[61]《集韻》蒸韻:“,亦書作。”[62]則“黺(粉)”的繡法即刺綴連續相接的“”形,如鎖繡之“辮子股”,以形成線條。上引《說文》曰“黺,衮衣山龍華蟲”,當是指在衮衣上用線條繡出“山龍華蟲”等紋樣。《說文》又曰:“黺,畫粉也。”“畫”,界;“粉”,或即“分”。“黺,畫粉”當是指用線條在繡地上佈列圖案,如繪畫之“分間布白”,[63]亦正如上引《廣韻》所謂“黺,黺綵文”。 用鎖繡針法刺綴圖案的點與色塊,這個步驟和繡出的紋樣應當就是“()”。《尚書》偽孔傳曰:“米若聚米。”《說文》亦曰:“,繡文如聚細米也。”則“()”的繡法即刺綴如同聚集的細小米粒的紋樣。將鎖繡的針腳一粒粒、一簇簇地繡出,就形成點。將鎖繡的針腳大量、密實地匯合在一起,覆蓋繡地,就形成色塊。那些點與色塊看起來正是“如聚細米”。 圖6.湖北江陵馬山一號楚墓對龍對鳳紋淺黃絹面衾(局部)[64] 圖7.湖南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長壽繡”絳紅色絹(局部)[65] 圖8.江蘇連雲港尹灣二號漢墓繒繡(局部)[66] 圖9.湖北荊州謝家橋1號漢墓刺繡(局部)[67] 以上四圖皆“粉米”之例。對於圖6,可注意紋樣的線條和“圈邊”的方法。對於圖7,可注意紋樣的色塊,查看其結構與分佈的情況。對於圖8,可注意紋樣的線、點、面的針法,比較其異同。圖9的針跡較為清晰,可注意圖案的佈列,并觀察其針法。 綜上,“十二章”中的“粉米”很可能與中國最古老的刺繡針法——鎖繡相關。“粉米”應即“黺”,意為“黺綵文”和“繡文如聚細米”,是用鎖繡的方法佈列和刺綴的服飾紋樣。 附記:本文的初稿提交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舉辦的“國學前沿問題研究暨馮其庸先生從教六十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 2010年10月,北京)。2012年4月修訂。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與保護中心編《出土文獻(第三輯)》,中西書局,2013年,第305—315頁。 注释: [1] 《尚書注疏》卷五《益稷第五》,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41頁下欄—142頁上欄。 [2] 參屈萬里《尚書皋陶謨篇著成的時代》,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28本上,1956年,第391—392頁。 [3] 參閻步克《服周之冕——〈周禮〉六冕禮制的興衰變異》,中華書局,2009年,第74頁。 [4] 《後漢書》志三十《輿服下》,第3661—3663頁。本文所引《後漢書》,皆中華書局標點本,下同。 [5] 《後漢書》卷二《明帝紀》永平二年條及李賢注,第100—101頁。 [6] 《周禮注疏》卷二一《春官宗伯·司服》,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781頁中欄—下欄。 [7] [明]王圻、王思義:《三才圖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第1507頁。 [8] 《毛詩正義》卷六《國風·秦·終南》,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373頁上欄。 [9] 《毛詩正義》卷八《國風·豳·九罭》,第399頁中欄。 [10] 《周禮注疏》卷三七《秋官司寇·小行人》,第894頁上欄。 [11] 《禮記正義》卷二三《禮器》,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433頁下欄。 [12] 《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742頁下欄。 [13] [清]王先謙撰:《荀子集解》卷六《富國篇》,《諸子集成》二,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17頁。 [14] 屈萬里:《釋黹屯》,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三十七本上冊,1976年,第72—74頁。 [15] 湖北省荊州地區博物館:《江陵馬山一號楚墓》,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56—71頁。 [16] 見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增訂本),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版,第104頁。 [17] 《尚書注疏》卷五《益稷第五》孔穎達疏引鄭玄曰,第142頁中欄。 [18] [宋] 蔡沈:《書經集傳》卷一“益稷”條,《四庫全書》經部,書類,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淵閣本,第58冊,第21頁下欄。 [19] [宋]陳祥道:《禮書》卷二“粉米”條,《四庫全書》經部,禮類,通禮之屬,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淵閣本,第130冊,第18頁中欄。 [20] 黃焯:《經典釋文彙校》第三《尚書音義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2頁。 [21] [宋]丁度等:《宋刻集韻》上聲五,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04頁上欄。 [22] 黃焯:《經典釋文彙校》第二三《孝經音義》,第203頁。 [23] [宋]丁度等:《宋刻集韻》上聲,第99頁下欄。 [24] 方述鑫等:《甲骨金文字典》,巴蜀書社1993年版,第569—570頁。屈萬里指出,“黹當是某種花紋的象形字,這從甲骨文和金文中黹的字形看來,當可斷定”,其說是。但他認為這種花紋就是“兩已相背、或相鉤連”之形,即後人所謂“黼黻”紋,則似可商榷。見屈萬里,前引文,第72—75頁。 [25]《爾雅注疏》卷三《釋言第二》,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2584頁下欄。 [26] [梁]顧野王:《大廣益會玉篇》下,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24頁下欄。 [27] 陳維稷:《中國紡織科學技術史》(古代部份),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6頁;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西安半坡》,文物出版社1963年版,第81—82頁,圖版壹零零(C)。 [28] 夏鼐:《我國古代蠶、桑、絲、綢的歷史》,《考古》1972年第2期,第13頁。 [29] 李也貞、張宏源、盧連成、趙承澤:《有關西周絲織和刺繡的重要發現》,《文物》,1976年第4期,第60—61頁。圖版見中國美術全集編輯委員會:《中國美術全集》,工藝美術編6,印染織繡(上),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2頁,圖二。 [30] 高至喜:《長沙烈士公園3號木槨墓清理簡報》,《文物》,1959年第10期,第70頁, 圖第14—17。 [31] 湖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隊:《湖北江陵三座楚墓出土大批重要文物》,《文物》,1966年第5期,第38頁,圖第11。 [32] 參武敏《新疆出土漢——唐絲織品初探》,文物,1962年第7、8期,第72頁;王亞蓉《中國民間刺繡發展概況》,《中國民間刺繡》,香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前言;陳娟娟《中國刺繡針法》,《中國織繡服飾論集》,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179頁;孫佩蘭《中國刺繡史》,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版,第20頁。 [33] 山西省考古研究所、運城市文物工作站、絳縣文化局:《山西絳縣橫水西周墓發掘簡報》,《文物》,2006年第8期,第6—7頁圖版,第9頁。 [34] 河南信陽地區文管會、光山縣文管會:《春秋早期黃君孟夫婦墓發掘報告》,《考古》,1984年第4期 ,第329—330頁。 [35] 山東省博物館:《臨淄郎家莊一號東周殉人墓,《考古學報》,1977年第1期,第85頁。 [36] 金維諾:《中國美術全集·紡織品》,黃山書社2010年版,第8頁。 [37] 湖北省荊州地區博物館:《江陵馬山一號楚墓》,第94—95頁。 [38] 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包山楚墓》(上),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第179—181頁。 [39] С. И.魯金科:《論中國與阿爾泰部落的古代關係》,《考古學報》,1957年第2期,第37—39頁。該文稱:“發現有鳳凰繡緞的墓葬……準確地斷其為公元前五世紀的墓葬。” [40] 王學理:《咸陽帝都記》,三秦出版社1999年版,第443—444頁,第448頁圖7—22。 [41] 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文物出版社1973年版,第57—65頁;湖南省博物館、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長沙馬王堆二、三號漢墓》第一卷《田野考古發掘報告》,文物出版社2004年版,第215—216頁,第228—229頁。 [42] 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滿城發掘隊:《滿城漢墓發掘紀要》,《考古》,1972年第1期,第14頁;王:《王與紡織考古》,杭州東聯圖文公司2001年版,第111—113頁,圖9。 [43] 大葆臺漢墓發掘組、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北京大葆臺漢墓》,文物出版社1989年版,第57—60頁。 [44] 王,前引書,第118頁,第117頁圖1, 第15頁圖7。 [45] 黎忠義:《絹地長壽繡殘片紋樣及色彩的復原》,《東南文化》,1996年第1期,第78—79頁。 [46] 連雲港市博物館等:《尹灣漢墓簡牘》,中華書局1997年版,圖7(1—7);武可榮:《試析東海尹灣漢墓繒繡的內容與工藝》,《文物》,1996年第10期,第65頁,第67頁。 [47] 何德亮、鄭同修、崔聖寬:《日照海曲漢代墓地考古的主要收穫》,《文物世界》2003年第1期, 第45—46頁。 [48] 金維諾,前引書,第45頁。 [49] 馬衡:《漢代五鹿充墓出土刺繡殘片》,《文物參考資料》,1958年第9期,第10頁及所附圖版。 [50]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出土文物展覽工作組:《絲綢之路 漢唐織物》,文物出版社1973年版,圖一。 [51] 荊州博物館:《荊州重要考古發現》,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第195頁。 [52]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出土文物展覽工作組:《絲綢之路 漢唐織物》,圖七、圖八;武敏:《新疆出土漢——唐絲織品初探》,文物,1962年第7、8期,第71—72頁。 [53] 黄能馥、陈娟娟:《中華歷代服飾藝術》,中国旅游出版社1999年版,第127頁。 [54] 中國美術全集編輯委員會:《中國美術全集》,工藝美術編6,印染織繡(上),第105頁,圖九三、圖九四。 [55] 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新疆尉犁縣營盤墓地15號墓發掘簡報》、《新疆尉犁縣營盤墓地1995年發掘簡報》,分見《文物》1999年第1期,第4—15頁;2002年第6期,第4—45頁。圖版見金維諾,前引書,第100—104頁。 [56]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等:《新疆且末扎滾魯克一號墓地發掘報告》,《考古學報》2003年第1期,第89—136頁;圖版見金維諾,前引書,第112頁。 [57] 有研究者認為,“早期刺繡是重在實用的……也可能是原始部族紋身黥面習俗的一種延伸”,見王亞蓉,前引書,前言;有研究者認為,這是由於鎖繡“針法的線條組織比較簡單,繡者容易掌握……而且運用鎖繡針法刺繡的圖案結實耐磨,適合繡日用刺繡品”,見孫佩蘭,前引書,第20頁;有研究者認為,原始氏族的婦女試圖用針線來模仿天然事物,此為刺繡先導,“以圓弧為基礎的水渦、貝殼、榖粒、藤蔓、線繩等形態”,演化為“以結圈狀為‘原’的鎖鏈形針法”,見金蘭、高漢玉、周啓澄《中國刺繡針法起源研究》,《中國紡織大學學報》,第24卷第3期(1998.6),第20—21頁。 [58] 王認為:“後來,織機的提花裝置不斷得到改進,大花紋織錦得到長足的發展,實用性、裝飾性並重的刺繡的地位纔慢慢低落下來。”見王,前引書,第65頁。 [59] 王亞蓉,前引書,附圖。 [60] [清]王念孫:《廣雅疏證》卷二上《釋詁》,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56頁下欄。 [61] [宋]司馬光等:《類篇》十一下,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422頁上欄。 [62] [宋]丁度等:《宋刻集韻》平聲四《蒸韻十六》,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73頁上欄。 [63] 《文選》卷十一《賦己·何晏﹤景福殿賦﹥》:“斑間賦白,疏密有章。”李善注:“《廣雅》曰:斑,分也。毛萇《詩傳》曰:賦,布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28頁。又《說文·黹部》釋“黺”段玉裁注:“畫粉,葢何晏賦所謂分間布白。” [64] 中國美術全集編輯委員會:《中國美術全集》,工藝美術編6,印染織繡(上),第68頁,圖五九。 [65] 中國美術全集編輯委員會:《中國美術全集》,工藝美術編6,印染織繡(上),第13頁,圖九。 [66] 連雲港市博物館等:《尹灣漢墓簡牘》,第41頁,圖7(4)。 [67] 荊州博物館:《荊州重要考古發現》,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第195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