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沈昌文 《读书》 因为疫情,不能去沈先生送别会,就托郑兄代敬花圈,挽联落款“晚辈,叉叉叉”。事后想,直觉莽撞,却也敏锐,这么多年,一直沈先生、沈先生地叫,“晚辈”之名,搭,贴,也确切。病故消息传出那天,朋友圈唏嘘刷屏,恁多沈公、沈公的称谓套用,我猜也只是图个方便,并未细究,就像我习惯了“先生先生”一样。先生,师也,我从沈先生那儿学到了什么真经吗?并没有。勉强算个旁听生吧。“旁”得久了,也就习惯。大半年了,体检化验单上有几项数值顽固超标,医生安慰我,只要没体征,还习惯,便无碍……原来,习惯的舒服区也脆弱,也辽阔,它能促成或错过的一样多;它能裹挟的,有对有错,那各种微妙、因缘,难于细究、考证,“延促由于一念,宽窄系之寸心”,果然。智者谢幕,悔之也晚。从网上下载多幅沈照,年份最老的那张,像是小学毕业。组在一起,编了个九宫格视频,发朋友圈,题款只有“沈昌文先生千古”七字,权作哀悼。我才不会写“先生走好”之类。他走了,这个世界的好又少了一点。 一直称沈先生沈先生,跟《三联生活周刊》培训课礼仪老师的训诫有关。培训老师应该也是奉旨训诫,要求男称先生,女谓小姐,很民国。用久了,感觉先生之谓,放沈先生身上,格外妥当:平静,平和,平等,各种好。它甚至比“小姐”称谓更抗污。不过,也看谁说。培训课一开好几个月,一众大咖鱼贯而入,沈先生殿后,一讲一上午。“甘琦小姐”“邓丽君小姐”“董秀玉小姐”“胡舒立小姐”……恁多巾帼须眉,一经沈先生以“小姐”指代,瞬间美了图,亲切莫名……当然,大概也只有旁听生才总要分神沈先生话里话外的讥诮、蔼然、冒犯乃至不羁,以至于陶然于起始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及至收尾,虽“处处志之”,可依旧“不复得路”。那些自以为是的懂,不过知道个大概,更没想到,心无旁骛听沈先生传道授业解惑,那是唯一的一次。好多年后,为单位专请沈先生旧题重讲,精妙依旧,可话里话外,已多“欲辩已忘言”。不说邓丽君,也是好的,可为什么不聊聊王菲、聊聊她的《旋转木马》呢?我觉得,既然曾陶然于“奈何”,沈先生应该也会喜欢“旋木”吧。送到电梯口,抱拳以谢:“有劳沈先生”,沈先生笑:“老兄有事尽管吩咐”……那大佬的B面一闪即逝。 可同样称兄道弟,落到纸上,忽然又温煦和蔼、霸气全无。那年,厚着脸皮为《孤岛访谈录》邀序,以为多半遭拒,没想甚至提前了。剪开信封,小心翼翼,“沈序”外,还掉出张竖款短笺,当头即“黄兄如晤”四字——这,这如何消受啊。惊着了。记忆深处,那四个字早已泛黄,可并不模糊,下划线也还在,轻轻一点,那股子沈氏宁波普通话便慢条斯理,重新响起:应答左一声右一声沈先生沈先生的,是他“全名”+“先生”的回复格式,“黄”字的“喝乌”从他嘴里刺溜钻出,慢悠悠滑向“乌昂”,忽又警觉,踩了脚刹车,听上去,非黄非王了。沈先生的宁普慵懒,松软,朴素,也清冽,爽利,除却巫山不是云,外皮儿还裹着层椰蓉似的谦逊。提点晚辈,他会躲开刻意,慰藉不安,他会一脸顽皮,云淡风轻,这也是他治下《读书》的特有气质吧。早不看《读书》了,可沈版《读书》蓊郁、繁复、世故到家又天真到底的气息,在记忆里从未憔悴,就像书架上的《宽容》《情爱论》《异端的权力》或《这一代的事》,书脊磨损,正文泛黄,可只要翻开,沈氏那特有的“呵呵”,会从钉口的缝隙、脚注的行距里飘出来。 沈氏之名,甚至可以在教科书里单列一章了,可旁听生的回忆,不过凌乱琐屑,散漫支离,就像“沈昌文”一章收尾页上的三角折痕。“沈公”之谓早就知道,可或信函、或闲扯,几乎不用,也许,它更适合与沈私交亲密的那些朋友。也几乎从没听人称沈先生为“沈总”,这跟沈先生“主业收购废纸,专职谈情说爱”的自况应该无关——即或职场小白,新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也能嗅出,沈先生至少不很“CEO”,而更像可以当导师、可以忘年交的那种“先生”。王安忆说,礼貌即距离,其实称谓也是吧。称谓还是关系,还是习惯,还是自我定义社交远近时的一把卷尺,长长短短,短短长长,并无标准答案。假如“老沈”算二环内、“沈公”算二环外,那叫“沈总”的,关系已到了三环……这样一圈圈比喻下来,“沈先生”这个称呼,大致已在五环外,六环里。善哉,能在五环外做沈先生的远房亲戚,三生有幸。 后来,自称“不良老年”时,沈先生七十多了。可也只有补上了这个麻辣爽脆的自拟标签,所谓“老当益壮”,也才夯实。在沈氏各种风凉话里,这句“不良老年”反响最大,传播也广,还顺便将沈氏的另一句“自我定义”从半空中拽回地面,似乎是说,垂垂老矣,“知道分子”终成“不良老年”……唉,这样的成双结对,就不仅是自嘲了,这样的呼应互文,就算是哀愁了,这样的生发类比,也就是欲哭无泪吧。那些粗看平搁浮摆、Q弹劲道的沈先生的皮,分明就是抒不宜之怀,表不宜之情,而在他们那代人里,大概也只有沈先生能把心里的麻烦蒸馏成秘书口吻的无穷牢骚,借此平衡内心纠结,护卫有关世界和人性已存货的不多的天真。沈先生将讳莫如深的那份矜持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分别放进闲谈、闲扯、闲话,化整为零。沈先生的闲谈从来敞亮,可在那快意、明媚的背后,站着一位形销骨立的缄默。自以为是。沉默如石。 所以,我从来不瞎猜,正如我从来不问那些涉及矜贵、自尊的一切。正如那年华侨饭店那个什么会,门口意外看见探头探脑的沈先生,他非说,他只是在隔壁参加婚礼,意外撞过来。你说撞过来,那就撞过来吧。旁听生的本分即:无知,却不无畏,配合他或许自选的落寞,不多嘴。一众忠粉似的男女记者笑声不断,簇拥沈先生,窸窸窣窣,坐到媒体席后排的地毯上说笑,招致服务生接二连三小跑过来,三番五次把食指竖在嘟起的嘴上。可是啊,跟沈先生聊天,怎么能耳语呢?那个位于现场的离场,不就该笑语喧哗?而让那天铭刻于心的,不是聊了什么,而没聊什么。大家心照不宣躲避乃至逃逸的那个部分,让那个佯作出席的缺席,活蹦乱跳刻到记忆深处,悄悄发芽,慢慢长大。而它本身,也算是沈先生外圆内方性格的一个比喻……那年采访沈先生,成稿标题太那个了——“四十八年的喜悦和两个小时的孤独”——那所谓两小时,不过是沈先生在万圣书园等待美女接见时的心切。人家后来还是来了啊。是,走了会来,来了也会走,太孤独孤独,太热闹一样。一直没问沈先生,采访迟到的那二十来分钟里,他在看书?还是打电话? 诸多追思里,扬之水、王为松二先生拟写的挽联最懂沈先生,它用沈先生策划的书和他自撰的书串连,是慧心,也是深情。“读书无禁区、宽容有情有爱、终圆书商旧梦”,说的是“知”,“知道有师承、溯往无雨无晴、俱是阁楼人语”,讲的是“行”,双璧同辉。而我的好奇是,这么多书,沈先生是爱看自撰的呢?还是爱看自编的呢?或者,恹恹地,哪本都懒得看?怎样都是好。沈先生自撰的那些书,讲的就是“用整个灵魂去爱,其余交给命运”啊;沈先生策划的那些书,讲的就是期许、瞩望,就是“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啊。艾柯说:“文学里没有全然私人的东西,书会彼此聊天。”出版也这样吧。想象沈先生策划那些书彼此聊天,聊到舌枪唇剑,有点刺激——夜深了,那张遗憾封面还在跟那段得意的译文互相指摘,叽里呱啦;又不是圣诞,可洛阳纸贵的查先生跟一纸风行的蔡先生心情奇好,同气相求,觥筹交错……最后,反而是沈先生闪了。也许,他只是“想象自己被囚禁在某种候宰栏之中,期盼着能被放出来,步入自己的生活。而那一时刻到来时,我们的生活——以及时间本身——都会加快前进的步伐。我们如何知道人生已然开始,益处已然获得,损毁已然造成?此外,我们解脱后只会步入一个更大的候宰栏,其界限起初根本无法识别”……前面这段话,出自小说家巴恩斯。毫无缘由,我总觉着,沈先生也读过这段,还跟我一样,稀罕得视如己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