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中国文法 李流芳 古典文学 李流芳(1575—1629)是擅长在各类散体文中讲故事的高手。无论是序记、游记、行状、墓志、祭文,抑或募疏、像赞、题跋,他都能娓娓道来富有意味的故事,既展现他与文中人特殊的联系,又以澹淡的笔触点染出所涉之人的性格特征,仅一两个细节就渲染足了其人生之基调。简洁而传神是他的笔法和特色,抑扬顿挫的情感是主线,总摄着丰富多层次的叙述。可以说,这本领是学归有光而得。 他说自己的古文“率意”而作,无所祖述,唐时升却认为“雍容典雅,纡馀宽平,而其味常深长于意言之外者”(李宜之《檀园集后序》,明崇祯二年刻清康熙二十八年陆廷灿重修本《檀园集》卷首)。后学陆元辅指出嘉定四先生(唐时升、娄坚、程嘉燧、李流芳)在明季的可贵,是继承了古文“正派”,传归有光绪言而光大之。古文正派以经史为本、明体达用,意在以文载道、表现真性情,而非简单地辑拾《史》《汉》字句相矜夸。像归有光那样“钩经贯史”,既是通达学问的方式,亦是保证古文写作有根柢而必须经历的濡养与视野的构建,如此方可写出学有渊源、根底深厚、气象明阔的文章来。李流芳以归为师,其古文必然属意“元元本本、有质有文”“清深雅健、淡荡委折”的叙事风格(陆元辅《重刻李长蘅先生〈檀园集〉后序》,《檀园集》卷首)。 一 李流芳天性自然率真,即便是格式化极强的制义,他所欣赏的也是天纵捭阖之文,不喜过于世俗者。《徐思旷制义序》云: 有以知思旷之为此,盖三变焉。其始萧条高寄,有冷泉幽石之思;既而为演漾绵邈,则江海之观而大林丘山之胜也,稍纵矣;已乃敛而为精微妍妙,物色生态,经营委至,如缩万里于盈尺,而构变化于毫端,其巧极而工错者乎?……适在山中,花事烂熳,弥望如雪,从元晦得思旷之文,映花而读之,每尽一篇,举一大白,辄呌绝不能已,又念思旷侘傺,不适逢世,欷歔欲泣也。 他说自己“所好”非世俗“所知”,他选择“从吾所好”,便连应酬文章都写得天真烂漫、无拘无缚。这类文章在当时或许不是最好的推介制义的序文,但现在看来,多少功名中人烟消云散,他们的文章亦混同尘埃,李文却因遵从本性而受到后世读者的喝彩。在时文序里,仅因分析风格的转变,便能刻画人物、描摹精神,可知李流芳有塑造人物、讲故事的天赋。他的各类文章基本都是有人有己,皆具真性情,就算是应酬文也不会媚俗夸大和矫情,行文坦荡流畅,细节生动有趣。 关于文“法”,他认为“有意于法而不能工,则反不若卤莽无顾忌者,得以才力自见于世”(《从子缁仲庚辛草序》)。显然,李文更接近“无法”,他才气横溢,性灵清澈,序文往往有浓厚的、贴近自然的生活气息,专注描述与序主相契的快乐生活,境界恬淡淳朴而诗意隽永。他擅长运用绘画中的写意手法,寥寥几笔生活细节就能使整篇文章灵动活泼起来,仿佛序主跳出文字自行活动、讲述故事。只有诚挚生活且艺术高超的人,才能三言两语点染出情趣盎然的生活场景,与其说他文中有画,不如说他融通了各类艺术,出入无碍,任一体裁在他笔下都能迥然出尘,处处流露着灵心情语。《邹方回清晖阁草序》云: 客岁,孟阳馆余于小筑,子将、方回读书澄怀阁,辄移榻就余清晖阁,商略艺文,旁及歌咏书画。朝暾夕岚,山水气变,辄命觞相对酣畅而后罢。有时载花月港,拜石紫阳,采蓴湖心,结荷池上,未尝不与方回共之。余性不喜举业之文,而时时代以书画,方回喜诗画,顾独时时以举业之文代之。方回之文,霞举玉暎,望之飘然莹然,每一艺成示余,读未竟,辄叫绝不能已,如见陶韦诗、米家山水。余虽不喜举业,而不能不喜方回之文,如方回不作诗画,而喜余诗画,盖两人之所以自娱而相得者如此。 他将邹方回制义比作陶韦诗及米芾父子画,赞美其清润之气,映衬他们在西湖边看山观水,随山湖空濛、云气瑰变、日月推移而谈诗论艺的生活情调,使读者“知非独其文而已也,夫余之诗与余之画皆在焉”。读罢甚觉口齿留香、回味无穷,邹方回的制义和李流芳的诗画与西湖山水相得益彰、圆融无碍,全文呈现出浑然一体的澄澈,舒畅美妙而又和谐。没有直接的述评,完全以烘托、比喻的手法写出邹氏制义的特色,如此作序,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其间交织的友情与读书乐游的情节,宛如散文诗,又似小小说。 李流芳论文,始终要求知其人而后知其文,他为之作序的人也必须文如其人,或曰,人文不称者,无法入他的法眼。他的序主多是不遇之人,显现出或郁勃或恬淡的气质,时人“眼孔如豆,附膻逐臭”,无暇欣赏下第者的时艺,因此,对序主品性的介绍便成为对其制义的先导描述与表彰,在深沉的惋惜中,序主时文的魅力亦不知不觉地增加了。《徐廷葵燕中草序》云: 廷葵外浑而中朗,其文之清坚沉厚亦如其为人。冬寒夜长,时与廷葵拥鑪篝火,相对论文,旁及身世之事,剌剌不休,或至申旦。所居宫中有两杰阁,每雪后朝曦,辄携酒登眺,揽西山之秀色及大内宫阙之壮丽。偶有名酒,必相呼对饮,不醉无归。 序文不足五百字,讲了三个故事:他与徐廷葵由疏至亲的友谊,下第者与新贵人的遭际,方孟旋、张宾王两位选文者迥异的旨趣。第一个故事潇洒豪放,第二个愤慨犀利,第三个唏嘘无奈。一唱三叹,一体三层,有画面、有叙事、有议论、有抒情,人事沉浮于数语中一目了然,感愤叹惋的情感贯穿于人生遭际中。李流芳交友的原则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能入他法眼为之作序的友人本就不多,《檀园集》又经他亲自删定,精选后的序文必然代表着他的人生志向与品位,能以文字描绘他心中丘壑与心灵画卷,因此,为友人作序也是给自己唱暮歌。在今人看来,正是这些轻轻吟唱着的文字,抚慰着李流芳无法释然的灵魂,回荡着他集忧患与旷达于一身的矛盾心声。 二 李流芳的记体文也呈现出细节丰盈、情趣盎然的特色。《留蘅阁记》讲述昆山张子崧为挽留李流芳而建“留蘅阁”的故事。李为之作记,希望张氏好贤慕实、有过加闻、有善加进,效贤者尺寸之益,“啬以奉天,巽以合伦,断以制欲”,“鞭其所及而广求益”,“挟为善之资而加勤之以学问,使贤者日益亲,而不肖者无所参于其间”。记文由他与张氏的交谊开端,接着描述阁之清幽可人,再叙述作记的缘由,议论贤者的名实,最后寄语张氏。行文层次迭出,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波,低昂有致,义理简明光正,人事景物、生活情态从容渊懿地展开,名为阁记,实则是生活与交友的一段纪实。最精彩处是简淡几笔所描绘出的高阁景色: 则子崧已构高阁于东城之隅,轩窗阑楯,翼然一新,爽垲温凉,备有其致。邻多乔木美荫,阁跨其上,尽抚而得之,交柯接叶,掩映几案。其阴则远眺玉山,红楼翠嶂,突兀于万瓦鳞次之上,朝曦夕暾,薄阴残雪,其变态可挹也。 写景是李流芳的长项,一只画笔穿梭于各类文体中,为文章增色不少,翠窗烟岚应和灵心慧质,君子之交也泛出柔情蜜意。《剑蜕斋记》回忆与徐兆稷的书童荃之的感情,尤为婉婉动人。他以精致凄美的小品文写人事的凋零与变迁,表达情痴似梦的觉悟,别有一番哲学的意味: 剑蜕,志梦也。往余暱孺谷小史荃之,情好方洽。忽梦荃之过予,褎中瑟瑟若有物,出之,一蛇蜕也。其长盈丈,捉而投于予榻。余惧,拔剑擬之。觉而占之,曰:“蜕者,化也,剑者,割也。彼且为幻化,而吾以慧锷割之,余与荃之之好,其不终矣!”因颜其斋曰“剑蜕”以识之,兼题东坡二语于壁曰:“事过始堪笑,梦中今了无。”然余之暱荃之也愈甚,众皆笑之,弗顾也。无何,而荃之以瘵死,孺谷亦暴亡,一恸而悟,梦始验矣。 此文形神皆似《项脊轩志》,记述了“剑蜕斋”的命名,以及绸缪缱绻的同性之爱。以梦开端,以梦醒结尾,李流芳借人斋的无常变化比喻世间生住坏灭的过程皆是梦幻泡影,世事沧桑的大梦中又有个人悲欢之小梦。如果说《项脊轩志》怀念的是家庭母子之情,那么《剑蜕斋记》则扩而至人伦中更广泛的兄弟朋友情。“不复入梦”的惘然笔调,亦是致敬归有光“亭亭如盖”的感伤。 李流芳的游记可谓篇篇绝尘。《游石湖小记》《游虎山桥小记》《游玉山小记》《游焦山小记》《游西山小记》等,皆明净澄澈,清美闲旷,友情飘然游曳其中。如《游虎丘小记》: 予初十日到郡,连夜游虎丘。月色甚美,游人尚稀,风亭月榭间,以红粉笙歌一两队点缀,亦复不恶,然终不若山空人静,独往会心。尝秋夜与弱生坐钓月矶,昏黑无往来,时闻风铎,及佛灯隐现林杪而已。又今年春中,与无际、舍侄偕访仲和于此,夜半月出,无人相与,趺坐石台,不复饮酒,亦不复谈,以静意对之,觉悠然欲与清景俱往也。 李氏追求“山空人静,独往会心”的游览氛围,秋夜的虎丘,无论有月无月,只要是静的,就是美的。风铎、佛灯构成虎丘独特的韵味,静、悠、清,便是他心中最本色的虎丘了。他游记的一大特色是每次出游都充满着回忆,而每一次新的出游又即刻成为记忆,积淀着朋友同游之乐。暂时摆脱俗世羁绊,山光风月为其所有,他笔下的景物散发着轻松舒畅的动感。可以理解,游记与书画一样,是他抚慰因举业失败而受伤之心灵的方式。《檀园集》最后一篇是《题画册付儿子杭之》,意味深长,可视为他对后辈所作的一生之总结与交代: 此册画于巳未之冬,时象法师在白鹤寺,余延至檀园,讲《起信论》。张子薪幞被来,朝夕问难,颇有开发。每论法至夜分,或倦,则于灯下弄笔作小景。子薪爱画善病,借此以娱乐之。然册子为杭儿所装,子薪不欲夺之,遂得独留。俯仰八年间,象师以溺死,子薪以瘵死,余亦渐老且懒,不耐作小帧细笔矣。展看慨然,不觉泪下,因复题此,属儿子善藏之。师友存亡之感及老人法喜禅悦之味,皆在于是,勿轻以授人也。 他以回光返照的留恋与感慨,描绘“师友存亡”与“法喜禅悦”的今昔场景,讲述了最后一个悲欣交集的故事,可见他对师友用情挚深,求道虔诚。侄子李宜之赞叹嘉定四先生“皆能润世笃俗,究古明道,拔中晚以复之邃初者也”。(《檀园集后序》)李流芳可谓是以诗文、书画、佛法、师友“润世笃俗”的典型,这一评判可通过他古文中的诸多故事得到印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