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香港报界,硝烟四起,吵得人头昏脑胀,苦不待言,比诸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种恬静亲和,相距何止千万里!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未赴日本求学时,我已投稿报章,旨在赚几文稿费,买啤酒喝。投稿最多者,是一张叫《明灯日报》的彩色小报,专事报道明星、名伶动态,极得女佣、工厂小姐欢迎,其中有“日日小说丛”版,供读者自由投稿。我见有猎钱机会,就用笔名“白芦”投去爱情小说,一投中的,雄心顿起,连珠炮发,爱情、武侠、推理、奇情、诡异等悉数获刊,一月六七篇,一篇二十二元五角,每月收入逾百元。其时,报纸一份一角,云吞面一碗三角,戏票一张七角,以此计,百多元可以说是笔大数目。我花钱如流水,请同学吃馆子,最爱光顾北角四五六上海菜馆,继而邀女友上老大昌番菜馆,吃罗宋汤、西冷牛扒。朋友受惠,咸称我作大作家,受之无愧。可这个大作家也有失手时,转战大报,十投九空,大作家丢脸,悲从中来,自尊心受创。其实当年的大报副刊,都有专栏作家,各拥地盘,闲人免进,小毛头如我,不知轻重死活,以身犯险,当然碰个焦头烂额。如此失落了好一阵子。失落底下,束装远赴东洋,修读日语,从“阿、依、乌、嗳、喔”学起。两年略有所成,卖棹回港,从事日文翻译维生。 先是《明报月刊》,继而《明报》国际版、中国版,历经数载,将不少日本作家、学者对中国现状看法的文章,迻译过来供中国问题专家参考、读者闲余阅读。前前后后,翻译了竹内实、丸山升等名家作品,很受欢迎。 《明报》当年在香港只能列作中型报章,跟《成报》 《快报》并列,在它们上面,还有《星岛》 《华侨》 《工商》三大传统日报,规模大,员工众,可销路不成比例,远远落后在《明》 《成》 《快》背后。以言销路, 《成报》第一,约有二十万份, 《明报》 《快报》各十余万份,在伯仲间。只是说到地位嘛, 《明报》一枝独秀,无他,老板是大作家金庸,一段武侠连载、一篇精悍社评,足以支撑《明报》销路,小说情节迂回醉万众,社评铁笔如刀震人心。 《明报》销路逾十万份,且节节上升,承受最大压力的是《快报》, 《成报》有别于《明报》,走大众化路线,读者多中产阶级,副刊以名作家三苏、王香琴、怡红生、宋玉等作招徕,读者看《成报》,必先看副刊。奇怪的是倪匡为当时香港著名作家,却从来不曾为《成报》写过。我抓头,不明土地堂,一日诘之,对曰: “侬讲得对,我从没为《成报》写稿,只是有一趟,古龙迭只捣蛋鬼,拆烂污,脱稿, 《成报》老板何文法打电话来要倪先生续,声明稿费搭古龙一样。我哈哈三声笑,回说我的稿费要比古龙高。后来收稿费,一看,居然有角子,觉得奇怪,打电话去问何老板。价只刮皮鬼,尖酸刻薄回答道: ‘我们报馆付稿费,以字数计,有角子不出奇。’还说广东佬是这样算的。我火来了,答道: ‘既然这样,广东佬为什么要请上海佬写稿!’”从此你南我北,梁子结大,不相往还。 《快报》老板是报界女强人胡仙女士,本身为星岛报业集团董事长, 《快报》是其名下报纸,邝荫泉出任总编辑,以写《酒徒》着誉于时的刘以鬯出任副刊主编,重要作家有黄思骋,所撰《无胆狮》脍炙人口,读者千万。 《快报》优点是多彩多姿,综合化,缺点就是欠缺风格。 《明报》攫牢知识分子,《成报》取悦普罗大众,夹在中间的《快报》,不痛不痒,就显得有点相形见绌,只好敬陪末席。 《星岛》 《华侨》 《工商》三张大报,规模远大于《明》 《成》 《快》,可读者寥寥,只有《星岛日报》辖下的《星岛晚报》读者捧场,最能赚钱,每日下午三点半左右出版,下班时中环白领阶层,人手一份,销路全港第一,可与比肩者,仅《大公报》发行的《新晚报》,唐人小说《金陵春梦》乃扛鼎之作,连载七年,疯魔省、港、澳读者。 作者为报纸写稿,当然有稿费,每家报馆标准不同,而以《明报》最低廉,人家千字三十元,他二十元,名家还是抢着写,啥事体?全仗金庸名气、《明报》金漆招牌,人人以替《明报》写稿为荣,一写名气大增,谁个不想?至于报纸发稿费,都有他们自己的规则,那年代不作兴开支票, 《明报》发稿费单,作者收到后,亲自上报馆会计部取。 《快报》亦然,只有《星岛》日晚报另辟蹊径,不同于人,只在月底报章某版一角,刊出一则“稿酬代领”通告——“某月份稿费已结妥,请各作者于某月某日某时到新闻大厦大堂收取。”到跑过去,早已长龙成列,人头涌涌,作者争相领取稿费。那个负责发稿费的中年女人,至老还记忆犹新,一副晚娘面孔,架深度近视眼镜,目光冷峻凌厉,瞟你一眼,有如针刺,浑身发烫。抬头看着你,冷冷问“什么名字?”报上名, “哦”一声: “身份证呢?”递过去,核对后,拉开抽屉,一张一张,数钞票,最后万般不愿地把钞票扔在阁下手上。六七十年代,对作家的尊重,右报远不如左报,到《新晚报》领稿费,至少会请你走进会计部,坐下吃杯茶。新闻同业,南北一家亲,不分彼我, 《华侨》缺一张照片,可乞求于《大公》; 《工商》少一段新闻,可商诸《文汇》,友情浓浓,说不出的熨帖。 (责任编辑:admin) |